二戰后的美國南方經濟得到了迅猛的發展,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精神信仰和道德素養的嚴重缺失,這與迅猛發展的經濟形成了鮮明的反比。在這種環境的影響下,人們逐漸丟失了傳統的價值體系和道德標準,與期望的自由、平等、尊重背道而馳。個體的精神生活充斥著虛無感與道德的墮落。這一時期的美國文學也敏銳地發現并揭示了人們平靜生活表象下的精神困惑。弗蘭納里·奧康納的作品備受評論界的關注與讀者的青睞。短篇小說《好人難尋》集中體現了奧康納的創作特色。這位女作家以其獨特的創作視角與寫作風格,一針見血地揭示了現代社會中人們所面臨的困境以及由此造成的人性的扭曲。她以尖銳的筆觸抨擊了物欲橫流的時代,人們正不知不覺地失去精神家園,慢慢走向麻木不仁的危險。
奧康納的父親死于疾病,她短暫的一生也都在與家族遺傳病搏斗,這使她對病痛有著深刻的認識,對于死亡她也有著自己獨到的領悟。加之其成長于傳統天主教的家庭氛圍之中,她對世界的感知又受到宗教的深刻影響。在當時的美國南方,對人類影響較深的概念仍然是神學。[1]因此,其作品中充斥著濃濃的宗教氣息,她希冀借助宗教的力量,給那些失去方向的靈魂尋找獲得救贖的路徑。同時,她以旁觀者的姿態,用冷靜的筆觸刻畫人性的黑暗一面,并通過放大這種黑暗來達到對人的警示。她筆下的主人公常常是畸態人物,他們或墮落沉淪,或遭遇暴力。“畸人”與“暴力”是奧康納在《好人難尋》中所著力書寫的兩個主題詞。本文從這兩方面出發具體分析了《好人難尋》的創作特色。
一
奧康納筆下的人物通常以一種畸態的形象示人,而這些畸人通常來自社會底層,易受各種思想的影響,成為無主見的個體。同時,由于他們各自的成長環境或者不幸遭遇,使他們成為一個個失常的生命個體——畸人。無知者與“大而驚人”者幾乎出現在奧康納的每部作品當中。前者構成社會中盲目的“大多數”,而后者則游離于主流社會之外。他們猶如幽魂一般,經常以突發的暴力向人揭示人性深處的丑陋。
首先,《好人難尋》中的老祖母是“無知者”的典型代表。她喜歡成為他人關注的焦點。總想以獨特的言行表現自己的個性與真知灼見,以吸引他人的注意。奧康納通過人物具體的言行與心理活動的刻畫將其滑稽、可笑的一面生動而形象地展現在讀者面前。老祖母心里盤算著去田納西看老熟人,嘴上卻振振有詞地聲稱不該去佛羅里達是因為那有個“格格不入”的殺人犯。這純粹是為了一家人的安危考慮。為了出游,她過度地整理衣著,以便使自己看起來完全符合貴婦人的形象。她甚至想著“萬一發生意外,過往行人看見我暴死在公路上,誰都能一眼辨認出我是一位高貴的夫人”。即使在與不合時宜者對峙時也不忘將自己的帽子擺放端正。為了實現自己去看舊屋的目的,她把假話說得像真的一樣,利用孩子極大的好奇欲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當翻車事故發生后,老祖母并沒有去關心家人,而是擔心自己遭到責備而希望自己受了傷,“我覺得我好像傷到了內臟”。作者運用這種細膩的描寫突出了她的自我陶醉,極力去建立自己身份地位上的優越感的努力以及處處從自我出發的自私。這些瑣碎的細節串接在一起,將她的滑稽可笑暴露無遺。
其次,與這些卑微小人物相對應的是那些恐怖驚悚的“巨人”。作者利用對比的手法把“巨人”的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他們與“盲者”有著本質上的不同,他們是徹頭徹尾的施暴者,他們冷酷、兇殘,對于加注在別人身上的痛苦熟視無睹。他們的精神空虛絕望,只能從殺人中尋找樂趣與生命的存在感。“格格不入”就是這一形象的代表。
與無知者不同,“大而驚人”的人物是毫不避諱自己畸態的靈魂的。他們以最殘忍的方式袒露真實的自己給他人看。“格格不入”具有清醒的頭腦,對這個社會有著深刻的體察,是那種固執地追問“生活的意義,樣樣都要弄清楚”的人。“格格不入”曾經唱過福音,當過兵,種過地,還在鐵路上干過活。可見,其本身曾有積極的生活態度與正常的生命形態。然而在這個過程中,他的經歷卻都是陰暗殘酷的。他看見的是女人遭受鞭打、活人被火燒致死等。最令他忍無可忍的是自己居然以弒父罪被投入了監獄。可見,“格格不入”本身也是暴力的目睹者與承受者。他對社會的認知一方面在于他用眼睛去觀察世界,而不是用大部分精力來欣賞自己。正因為如此,世界的混亂與個體對生命意義的追求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在一個“是非不分”的現實中,個體永遠無法了解生命意義,掌控自我的命運。因此,“大而驚人”的人物的畸態生命中必然飽脹著困惑、憤怒與反抗。
最后,“格格不入”在施暴的同時完成了對施暴對象的救贖。“格格不入”本身有著清醒的認知,他知道人性的虛偽、自私。但對于大多數“盲者”來說,他們總是故步自封,自以為是,總處于高高在上的說教者地位,他們并不認為自己實際處于渾渾噩噩的狀態,從來不會審視自我。但是當死亡來臨時,人們開始被迫審視自己,思考人生。老祖母最終發現自己已經偏離了正確的生命軌跡。死亡令她的肉體滅亡,而靈魂則得到新生。老祖母在面臨死亡時用手撫摸著他的頭,嘴里輕聲地說:“你是我的兒。”至此她才完全脫離了自私虛偽,抬眼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老祖母在生命的最后認清了自己自私虛偽的本質,從而得到了靈魂的救贖。她死去時像個純潔無邪的孩子一樣。孩子象征著生命力與新生,也暗示了老祖母靈魂的“死而復生”。此處的格格不入與老祖母之前的對話“上帝能讓死人復活嗎?”產生了微妙的呼應,巧妙地表達了作者的觀點。
二
奧康納的小說中的暴力是個體認清自我、獲得救贖的方式,而超越了其慣常的貶義。對于無知者,這種暴力若非達到“大而驚人”的程度,是無法喚醒他們的。《好人難尋》中的暴力圖像正是如此。
首先,“格格不入”的暴力是對理性的徹底反叛和辛辣的諷刺。因為這個殺人犯一直嘗試通過理性的眼光去理解社會而不可得。他所帶來的暴力則完全剔除了一切用理性可以判斷的因果關系。施暴者與承受者之間甚至沒有任何交集。偶然的相遇便是這場血腥屠殺的唯一原因。并且,從“格格不入”的外形看,“格格不入”的兇殘隱藏在其看似體面的外表之下,嘲諷了無知者自以為是的生活邏輯。他擁有階級社會共同接受的外表,甚至可以說是儒雅知性的典范。他“戴著銀絲邊眼鏡,看上去像個學者”,待人接物彬彬有禮,面帶微笑,甚至有些靦腆,儼然一位紳士。光鮮的外表與黑暗的靈魂之間形成鮮明的對比。在小說中,作者刻意將殺人犯與文質彬彬的君子并列起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諷刺。老祖母刻意裝扮自己的外表,是為了讓自己看上去像個高尚的貴夫人。而實際上,這只是老祖母的一廂情愿。人的本質并非由其外表決定。“格格不入”為其上了生動的一課。殺人犯的形象對老祖母這樣的無知者事實上是一種無形的暴力。他無情而尖銳地嘲諷了無知者評判是非的標準,動搖了現實社會里所公認的邏輯基礎。正是這樣的“盲者”以其自以為是的邏輯將一個普通人,曾經對生活抱持著積極態度的人變成了殺人犯。盲者也是施暴者。
其次,“格格不入”“溫文爾雅”的殺人方式給人以難言的恐懼與巨大的心靈震撼。他面無表情地指使自己的手下殺害老祖母全家,甚至包括孩子。這種強烈的前后判若兩人的對比反差更加烘托了暴力的震撼力,加深了小說的閱讀效果。由此可以看出,奧康納筆下的人物遭遇的暴力往往是直達心靈的黑色體驗。在老祖母與“格格不入”交談時,她極力奉承他是個“好人,是好人家出身”,而且半是疑問半是勸誡地說:“你不會沖一個老太太開槍,對吧?”這時“格格不入”命令波比·李和希拉姆把把柏利和小男孩兒帶進樹林。老太太試圖說服“格格不入”的時候,樹林里槍響了。緊接著又傳來一聲槍響,顯然是被帶進樹林的柏利和約翰·韋斯利死了。奧康納并沒有正面描寫兩人被槍殺的過程,沒有給讀者以視覺上的刺激,只是通過聲音來完成心理暗示,同時通過老祖母的視角,讓她聽見“樹梢里一股風聲傳過,像一陣悠長而滿足的吸氣”,這與前面對樹林的描寫“樹林像血盆大口一樣向他們張著”形成呼應,樹林吞噬了二人后滿足地吸氣。
同樣的手法也出現在孩子的媽媽和小女孩兒朱恩·斯塔被槍殺的過程中,奧康納仍然讓老祖母聽到了樹林中傳來的劃破寂靜的尖叫和槍聲,在老人極力央求“格格不入”已經有些語無倫次的時候,又傳來兩聲槍響,一切都已明了,一家人現在只剩下老祖母了。老太太在傷心和驚恐的作用下,“像一只渴得要命的老火雞討水喝一樣抬起了頭”,甚至開始發生了信仰的動搖,咕噥著耶穌也許沒讓死人活過來。奧康納在描寫人物遭遇暴力時通過視覺和聽覺的錯位造成一種強烈對比。視覺層面上老祖母與“格格不入”在樹林外平靜的對話,波瀾不驚,而聽覺上則是從樹林傳來的不斷的槍聲。林外的平靜是一種表面的狀態,林中傳來的槍聲才是事件發展的實質。在這一錯位過程中,老祖母作為奧康納筆下畸人的代表,恐懼到極點的時候,信仰也被丟在腦后,這就是奧康納令人物遭遇暴力后在內心產生的黑色體驗。
奧康納的作品中既沒有正面形象, 也沒有設定一種人格理想, 因而從倫理道德角度難以對人物形象作出有效闡釋。[2]暴力的實施者雖然給人以生命的頓悟,但他們本身并不是救世主,而是因為他們暴力的行為激起了人們特殊的情感——關于恩典的體驗。
綜上所述,在《好人難尋》中,奧康納運用了對比與夸張的手法成功塑造了“盲者”與“巨人”的鮮明形象,人物形象刻畫得飽滿豐盈,故事情節相當具有張力。小說通過殘忍的結局為讀者展示了冷酷的社會現實與個體畸態的生存方式,催人反思,發人深省。由此可以看出,奧康納是一位深具社會責任感的作家,她不但揭露了社會的病灶,而且努力嘗試著為人們尋找生命的方向,宗教的指引在作者看來正是人們回歸正途的一扇窗。
[參考文獻]
[1] 李公昭,朱榮杰.20世紀美國文學導論[M].西安:西安交通大學出版社,2000.
[2] 黃宇潔, 張敏.神本主義人性觀和扁平人物——兼分析奧康納《好人難尋》中的人物[J].哈爾濱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