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帝曹丕駕崩的噩耗傳出,“境外敵對勢力”之一的諸葛亮覺得時機成熟了,于是打報告(《出師表》)給劉禪,得到批復后即開始備戰,先用離間計把司馬懿打發回宛城養老,然后揮師北上。
第一次北伐,諸葛亮還是牛逼的。七擒孟獲,沒了內憂;積蓄多年,糧草充沛;趙云健在,得力文臣武將極多。戰爭初始階段,斬了韓德父子,罵死司徒王郎,天水收服姜維,上圭、安定等望風歸降,長安城已然近在咫尺,似乎唾手可得。恰在此時,鎮守永安宮的李嚴又傳來喜訊:曹魏新城太守孟達愿意重歸蜀漢,“欲起金城、新城、上庸三處軍馬,就彼舉事,徑取洛陽”。
根據小說的說法(詳見《三國演義》第九十四回“諸葛亮乘雪破羌兵,司馬懿克日擒孟達”),是孟達謀叛在先,“外部勢力”滲透在后。但在正史上恰好相反,其整個過程都有“外部勢力”的蠱惑與操縱。
對曹魏來說,這個突發事件的嚴重性不言而喻,因為諸葛亮夢寐以求的《隆中對》構想不經意間有了實現的可能——“以向宛、洛”,劍指洛陽;“出于秦川”,刀舞長安。倘若兩京淪陷,那么,曹魏政權必將瞬間坍塌,土崩瓦解。
如何平息事件,粉碎“外部勢力”的圖謀,以維護國家穩定,即成為第一個得到消息的司馬懿責無旁貸的使命。是請示朝廷,等待授命,還是靈活應對,迅速介入?善于用權的司馬懿為我們上了極其生動的一課。
千里奔襲,謀在規則之外
書中寫到,孔明聽說司馬懿復職,大驚,趕緊修書提醒孟達嚴加防范。孟達不以為然,反譏笑孔明“心多”。孔明頓足曰:“孟達必死于司馬懿之手矣!”
孟達的話其實沒錯,因為當時的權屬規則如此。那個時期是郡縣制,郡太守(牧)即是最高地方長官,分權上也講究橫向與縱向,如橫向分權,即朝廷管郡,郡負責管理轄區州縣;如縱向分權,即郡太守有郡太守的權屬,州縣長官有州縣長官的權屬,一般不會也不準互相摻和。
孟達是新城太守,管著金城、新城、上庸三地,朝廷還給予“假節”特權,即遇機密大事不必奏聞,可便宜行事。司馬懿沒這個特權,僅以驃騎大將軍,領荊、豫二州諸軍事。因此,孟達認為,司馬懿身在宛城(河南南陽),自己卻在上庸(湖北竹山),互不統屬,且司馬懿并無“假節”,他若未經朝廷批復,不可能也不敢“跨省執法”。這在當時顯然是個權屬常識,因為飽學的馬謖似乎也是這么想的——他不理解孔明為何失態。
屁股決定腦袋,在什么位置想什么問題,孟達就屬于這種人,受制于慣常的一些東西,從而錯誤地估計了司馬懿。至此,孟達的腦袋好像被門夾過,乖乖且無意識地做了兩大高手之間揮灑智慧的道具。
實際上,孟達也并非尋常之輩。戰略家劉曄就認為“(孟)達有茍得之心,而恃才好術”;《傅子》一書評價孟達“論者多稱有樂毅之量”。但是孟達有一個致命的軟肋,那就是反復無常,先叛劉璋,再叛劉備,如今又想叛曹魏,做人沒原則,不能感恩懷義。我把這稱為他的原始錯誤。
一個錯誤的形成,也有它內在的邏輯與有跡可循的規則,如果缺乏自省及時擺脫,那么前一個錯誤的果就會變成下一個錯誤的因。孟達的原始錯誤非常致命,而且他根本無意識去糾錯,一錯再錯,連諸葛亮的提醒也置若罔聞,如未能及時化解與金城太守申儀之間的矛盾,對親外甥鄧賢與心腹李輔等人未能做到有效感化,以至這些人全部反水,成為司馬懿的耳目與內應。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當時有將領認為孟達與吳蜀交接,建議司馬懿先觀而后動,司馬懿卻清醒地認識到:“達無信義,此其相疑之時也,當及其未定促決之。”他正是充分利用了孟達的這種慣常認識,在規則之外找到了機會,成功地實施了“跨省執法”。八天后,孟達被另一個反水的下屬申耽一槍刺于馬下。
僭越用權,守住秉公底線
司馬懿下課,是孔明使的壞,但曹魏政權內部對他的猜忌,也是一個主因。如果魏明帝曹睿信任司馬懿,那么諸葛亮再使壞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也就是說,這個橋段里的司馬懿,是冒著僭越權限與加重朝廷猜忌之雙重風險的。
但我們從他接到舉報后的反應來看,卻瞧不出絲毫的擔憂,他似乎還特興奮,以手加額曰:“此乃皇上齊天之洪福也!諸葛亮兵在祁山,殺得內外人皆膽落;今天子不得已而幸長安,若旦夕不用吾時,孟達一舉,兩京休矣!此賊必通謀諸葛亮。吾先擒之,諸葛亮定然心寒,自退兵也。”
其長子司馬師顯然有著這方面的擔憂,他建議說:“父親可急寫表申奏天子。”不難發現,司馬師的認知與孟達、馬謖等如出一轍,那就是不能越權。他應該是了解父親在朝廷里的處境——得到批復再行事,如果維穩過程出了簍子,至少可以為父親免去部分責任。司馬懿聽出了兒子的意思,但還是堅持道:“若等圣旨,往復一月之間,事無及矣。”
做官做到司馬懿這種不計個人得失、只顧皇上利益的程度,實是朝廷之福、曹魏之福,用現在的話說,也是人民群眾的福氣。
這就涉及到權力觀的問題了。
司馬懿不是愣頭青,他是諳熟家天下之權力法則的。剿滅孟達之后,曹睿在長安召見他,司馬懿是這樣解釋的:“臣聞申儀密告反情,意欲表奏陛下,恐往復遲滯,故不待圣旨,星夜而去。若待奏聞,則中諸葛亮之計也。”
此話有兩個意思,一是想給皇上匯報的,讓您拿主意。表明自己原本不想越權行事;二是穩定壓倒一切,如果等皇上批準,黃花菜也涼了。這就等于把球拋給了曹睿:是您的批準重要呢,還是江山社稷重要?
曹睿當然明白其中的利害關系,迅速褒獎了司馬懿。
莊子有云:“(權力)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淫其性”是指任性而為,相當于失控。孟達叛變,顛覆曹魏政權的性質是明顯的,一旦失控,“兩京休矣”,權力介入、強力維穩是必須的。
但司馬懿確乎需要妥善解決一個權力底線問題,通俗的說法就是權限問題,僭越行事,皇帝會不會不高興(他本來就處在嫌疑之中)?試想一下,科長干處長的活,處長當然不會高興:臥槽,你搶班奪權呀?
有意思的是,按照莊子的觀點,權力存在的意義,在于防止人們干壞事,而不是組織人們去干好事。司馬懿卻天才般的用行動對此做了引申性詮釋——權力存在的價值,不但在于防止壞人干壞事,還要組織好人干好事,只要是干大多數人都認可的好事,那么,越權就是可取的。
在此,他為我們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權力觀念,即國家利益高于一切,當權力規則遭遇國家利益,那么,任何人為的甚或法定的條條框框,都應該靠邊站。因為國家的穩定,事關百姓的福祉,乃是群眾心聲、大眾公理。
老子曰:“圣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幾千年前的《尹文子》也記載了這個觀點:“圣人之治,其令出于自己;圣法之治,其令出于公理。”這里的公理也是指百姓之心。也就是說,權力若拘泥于對上負責,就是“人治”;權力若服從于大眾公理,就屬于“法治”范疇,因而“圣法之治,無不治矣。”照公理而行權則通,逆公理而行權則塞。權力必須服從于大眾公理,這才是秉公用權的底線。司馬懿“維穩”的權力觀,足以觀照現實。
比如今天掌權的人,或者說在國家公務方面占一定位置的人,很容易會瞧上頭的臉色做事,政無大小,唯批復是從。這種作風在面對突發事件時往往貽誤時機,不能把握主動,導致局面惡化不可收拾。到底是上頭臉色重要,還是國家與人民的利益重要?如果是前者,就不對,如果是后者,就是對的。
再如“群眾路線”,即指了解群眾意見與呼聲,然后讓權力為民所用,而不是仰上韜晦、徇私尋租,跟群眾搗亂,體現了我們黨“眾人為師我為徒”的認識和海納百川的胸襟,這種權力觀也與先賢不謀而合。
官無大小,凡事只一個公字。學習司馬懿,在緊要關頭,只要守住秉公用權的底線,僭越一下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