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鍋莊說起我外婆,沒有一個人不說她的命苦。
外婆的命算長的了,活了八十三歲身體還健朗。她對母親說:“崽呀!我真是多活的。”母親在回來的路上又對我說:“還是死了的人享福,活著的人受活閻王罪。”母親說這話時,眼里失去了光澤。我知道對外婆而言,死是一種再好不過的解脫。
外婆的命真苦,苦得像黃連。她嫁給外公的第二年就痛瞎了眼睛,眼睛失明之后還抱大了五個孩子:我舅舅、大姨、菊姨、花姨和我母親。我外公在的時候,這家子還算過得幸福。他老人家一走,整個家庭就徹底毀滅了。
事情還得從20年前說起,花姨嫁給港口大原山龐家。龐西華是一小白臉,看外表文質彬彬的。花姨那時眼拙,只看外表不聽奉勸,嫁到龐家的第二年就生了個女兒,取名龐春紅。龐家祖輩有重男輕女思想,總是盼著花姨生個兒子。這生男生女是花姨決定得了的嗎?這要看龐家的命運。命是天注定的,命中該生男就是男,該生女就是女。第一個生女,這家子并不著急。龐家認為,頭胎生女二胎一定會生男。
龐春紅剛剛滿月,花姨就跟著龐西華去了深圳打工。大原山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既沒有田也沒有地,到處是光禿禿的巖石。不出去打工,很難尋找到其他的生存門路。出去的時候兩口子都是歡歡喜喜的。在深圳待了不到半年,花姨的肚子又大了起來。龐西華那時對花姨可以說是恩愛有加,兩人成天甜甜蜜蜜的。
花姨分娩的那天厄運來臨了。讓她始料未及的不是自己又生了個女兒,而是龐西華將剛剛生下來的孩子賣給了陌生人。花姨知道這事是在出院的前兩天,知道真相后她號啕大哭。龐西華知道要是孩子找不回來,花姨肯定會瘋,而且以后也不會與他過日子。那是她十月懷胎的親骨肉,不可能就這么當物品賣了。
龐西華去找了,找了幾天沒有找到。他只知道買走孩子的人說的是河南話,除此之外沒有留下任何線索。一個偌大的深圳,就如是大海撈針。
孩子始終沒有找回來。花姨背負著痛楚跑回了娘家,決定與龐西華分道揚鑣。花姨說,是她當初瞎了眼,怎么也沒想到龐西華是個連畜生都不如的人。連自己的親骨肉都賣的男人,的確是豬狗不如。花姨除了痛恨,沒有任何緩解思念的辦法。
花姨做出決定,不管龐西華同不同意她都要離婚。外公沒有贊同也沒有反對。他說,路是花姨自己選擇的,怎么走都得由她自己決定。外公說這話時已經是胃癌晚期了,他知道花姨落到這般田地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要是當初堅決反對這門親事,也許花姨就不會這么苦。其實外公也是人,不是神仙,他也看不到將來。人都是隨著時間會發生變化的,好人變壞,壞人也會變好。
秋天是豐收的季節,外公躺在竹椅上跟外婆說了最后一句話就走了。外公說:“冬蓮,我不能照顧你了,你要好好保重。”外公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淚水順著眼角滾落下來。外婆看不見外公的表情,可她心里感受得到。一股涼風從窗外吹了進來,外婆顫抖了一下就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了外公。外公的頭靠在外婆的肩膀上,就像一個熟睡了的孩子。
外公活著的時候,龐西華多少有幾分忌諱。外公不在了,他也就肆無忌憚地癲狂起來,成天裝瘋賣傻,就像一個剮皮柳。窩在外公家死皮賴臉地吃住,任何人都驅趕不走。花姨鐵了心,他這么死皮賴臉只會是適得其反。花姨那陣子的性子就像是炸藥,一點就燃。可無論花姨怎么激怒,龐西華就是嬉皮笑臉,無動于衷。
就此糾纏了大半年。那天下午龐西華怒氣沖沖地跑到外公家來,咆哮著說:要是你再不與我和好,我就燒了這宅子。說這話時,龐西華已被花姨折騰得筋疲力盡了。
那天夜半時分,外婆在睡夢中驚醒。隨著她的一聲尖叫,花姨嚇得魂魄都散了。我的天,熊熊大火已經照亮了屋內。熱氣包裹著整個房間,她來不及多想背著外婆就朝屋外跑去。
當時沒有任何人在意,半夜時分宅子果然著火。整邊山都照亮,除了幾個人安全逃脫,所有的家產全部化為灰燼。
那時外公與舅舅住的是一個宅子,東頭是外公住,西頭是舅舅住。房子一把火燒掉后,舅舅就不想再留在家里了。家里什么都沒有了,重新再來蓋幾間房子都困難。他舉家前往奉新,他大女兒仙冬嫁到那里。
這場大火最終害慘的是外婆。她哪都沒有去,寄人籬下一個人過了好幾年。
花姨與龐西華這次徹底是完蛋了。舅舅說,這房子就是龐西華燒的。舅舅向派出所報了案,派出所去抓了幾次,龐西華早已逃之夭夭。他一走就是好些年不見了蹤影,花姨最后是判決離的婚。
花姨離婚好幾年才跟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是沒有結過婚的,比花姨小兩歲。花姨跟他在一起沒有領取結婚證,還是為他生了兩個孩子。花姨以為她這次可找到真正的下家,可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個男人也變了,成天在外面賭博,根本不把家庭當回事。幾年下來,家庭可以說是一貧如洗。關鍵的是不只這些,他輸了錢回家還要毒打花姨。花姨忍無可忍就離家出走了,去了哪里只有我母親知道。
外婆本來是可以繼續留在老家的,除了花姨,大姨和菊姨也經常柴米油鹽接濟。我母親也經常會去看外婆,父親和我們也會經常去。外婆一個人就這樣過了七八年。
外婆七十五歲那年,突然來了一場大病。大姨、菊姨和花姨,還有我母親都湊錢給外婆治病,開始以為她倒下就起不來了。可外婆沒有死,活了過來。活過來后的外婆生活不能自理了,輪流在大姨、菊姨和我家住。大約住了兩年,外婆就不再愿意住了。她說都七十七歲了,估計來日不長了,她覺得要去奉新跟著舅舅過。舅舅是她唯一的兒子,按理來說老來靠子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外婆去奉新之后沒有過一天好日子。我舅娘是只母老虎,對舅舅厲害,對外婆更是厲害,自從外婆去了后,沒有給過她一天好臉色。舅舅在家無法面對舅娘那張嘴臉,干脆去了浙江打工,扔下外婆在家受盡苦頭。
那天,我隨母親去看外婆。母親剁了兩斤肉,幾個茶葉蛋,還有一些干糧,總共是一蛇皮袋。我問母親為什么要買這么多東西,外婆一次吃得完嗎,母親說,舅娘有些時候一走就是一星期。外婆一個人在家,就靠這些干糧度日。我知道舅娘為人不算好,但我沒想到她會這么苛刻地對待外婆。
母親說,舅舅結婚前本來一家子都反對他與舅娘結婚的。村子里還有另外一個姑娘也很喜歡舅舅,可舅舅就是喜歡舅娘。最關鍵的是外公也贊同這門婚事,要不是外公堅決支持舅舅也不會與舅娘結婚。那時指腹為婚的現象在農村是重的,可舅舅卻自由了次婚姻。這次婚姻不僅讓他失去做一個男人的尊嚴,還盡不了孝道。
外公去世了那么多年,怪外公肯定是錯了。可是現在又怪誰呢?外婆每天不僅不能溫飽,還要受舅娘的詛咒。舅娘罵,你這老不死的,怎么還不死,你不死拖累了我們一家。從舅娘的這罵腔里可以聽得出,她也沒有把外婆當成她的親人。
我去外婆那里的時候,正巧仙姐給外婆送牛奶來。仙姐說,這是花姨寄錢給她買的。
龐西華前年出來了。不過他出不出來都不重要了,花姨已經與他無關了。他自己也患上了精神病,聽說患病是因為花姨。他對花姨的感覺是真的,他做了一件比天還大的錯事,而花姨也沒有原諒他。
還是可憐了花姨與龐西華生的那個大女兒龐春紅。她與爺爺奶奶一起長大,受的教育是少之又少,未滿十八歲就外出打工。如今龐西華的醫藥費都是她打工賺來的。她說無論如何也要把她父親的病治好,可龐西華的病是損壞了神經,還能治得好嗎?
如今最讓我放心不下的還是外婆。我甚至懷疑,是不是外婆不該嫁到鍋莊來。要不然她的眼睛就不會見不到光明,成天在烏鴉般的漆黑中過著悲鳴的日子。
昨天晚上,母親說她與大姨商量打算把她接到城里來。我說,外婆的生活費由我來負擔。母親聽了很高興。我說,要沒有外婆,哪里會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