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文叔公死的那天特別寒冷,氣溫零下好幾攝氏度。我兒子推開窗戶問我,爸爸,外面是不是下雪了,我趴到窗戶上一看,那不是雪,遍野雪白的都是霜。母親從小就對我們說,霜比雪更冷。
杰文叔公活著的時候,我就想為他寫點東西,動了幾次筆,沒有一次完整寫下來。得知他患絕癥的時候我又提起了筆,寫了好幾段始終沒有寫下去。他活著的時候,要是知道有人在背后講他的故事,他的表情是灰暗的,他是個不太在乎臉面的人,無論怎么說他都不會生氣,要是知道有人寫他,他會使出所有招術挽回臉面。我在羅家窩村長大,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他這個怪脾氣。所以母親說,不要隨便寫他的名字,別惹了麻煩。
其實母親的擔憂不是多余的。杰文叔公年輕時手不干凈,總是偷村里人的東西,偷了東家偷西家,算是慣偷。誰都知道是他下的手,可一次證據都沒有,空口無憑拿他沒辦法。結果有人故意把他的名字刻在村頭的古樟樹上,防賊徐杰文。這字也不知道是誰刻的,可那天晚上村里可是熱鬧了,天剛昏暗時,杰文叔公背著菩薩,拿著切肉板和菜刀,跪在門前的空地上,罵一句,在切肉板上砍一下。“我是吃了你家的肉,還是殺了你家的兒,你這天收的,有本事你就把頭伸出來?!边@種陣勢真的是把村民都嚇破了膽,之后誰都不敢再提他做賊的事情。
我十歲左右的時候,就幫著父親去農忙。白天把紅薯從地里挖回來,晚上還得刨成薯絲。薯絲過濾之后,木桶底下會沉淀很多薯粉。那天晚上,我和父親,還有母親忙碌到大半夜。第二天早上,母親去撈薯粉時才發現桶底已被撈一空。母親氣炸了肺,她說賊不是別人,一定是他。母親這么肯定,也不是親眼所見,這事也只好不了了之。
我們村離公路有三里多的路程,無論是去集鎮,還是去縣城,車都會經過潭上大橋。那時我們鄉叫上莊鄉(后來把鄉撤掉了,就只剩下幾個村),全鄉就只有一輛班車。我們鄉到縣城要半天多時間,班車一般是早上5點鐘就出發了,中午在縣城停留2個小時,晚上8點鐘才回來。每次去縣城,母親頭天晚上就煮好早飯。第二天早早起床,吃完飯去潭上大橋等車。一般至少會早去半個小時,生怕錯過那唯一的一班車。
那天早晨與杰文叔公死的那天一樣,天寒地凍。那天早晨,母親送父親去縣城,借著月光沒有帶手電筒。經過屋場頭的小路時,母親看見一個鬼鬼祟祟的影子在我家的菜地里拔蘿卜。母親一眼就認出了拔蘿卜的人,頓時滿腹怒火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打算朝那人頭上砸。父親迅速拉住了母親的手。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杰文叔公。杰文叔公已經知道自己暴露了,站在地中間像個被押上刑場的罪犯,只等待著子彈來懲罰肉體超脫靈魂。
“你把拔了的挑走,以后不要再做這種事了。”父親說。母親不服氣,硬是不讓他挑走。母親說,自己辛辛苦苦種的蘿卜,怎么可以讓他挑走呢?母親知道父親的決意,一大清早出門母親也不想父親不吉利,就聽從了他的話。
后來母親說,杰文叔公偷我家的東西都習以為常了。母親說依自己的脾氣,真想一石頭砸死他。我父親是明白事理的人,他說,無論對方做錯了什么,都不要動手打人,要是打死了人,自己也脫不了干系。這事情也就是這樣結束,母親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情,就當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一樣。
第二年,杰文叔公離開了村子。我真懷疑他這樣的人離開了村子,到外面去干偷雞摸狗的事情抓到了肯定會脫皮。這些擔心沒有成為問題,直接交代了吧!杰文叔公進城后在寧紅大道盡頭的英才高級中學找到了工作,具體事務是看門。那時的工資是每月600元,工資也不算低,我記得我姐姐在東莞打工半年才寄200塊錢回來,她那時的工資是每月500元。我父親從郵遞員手里接過匯款單,滿臉是笑容,200元可以買很多東西,兩塊錢的煤油可以照明半年。
杰文叔公是我們村唯一一個最早進城的人,他進城去不久村子里就傳開了。這回議論的話題不再是他往日偷雞摸狗的事情,都說做賊的人是聰明人,你看他現在活得多好,癩蛤蟆也有吃上天鵝肉的一天。
也難怪杰文叔公不被人羨慕,村里窮得沒有油鹽下鍋的人家依然不少。他在城市里過著有滋有味的生活。人們羨慕的不是他這幾百塊錢的看門錢,而是羨慕他走狗屎運。進城半年后,他就把春英叔婆和曉古叔一起帶去了。在英才高級中學旁邊租了一棟兩層樓的房子,樓上樓下加起來總共有6間房子。那天早上我去杰文叔公家,站在樓下喊曉古叔,他推開玻璃窗,把頭伸出窗戶,用手擦著睡意蒙眬的眼睛問我,你怎么來了。
這是我第一次去杰文叔公城里的臨時家里。杰文叔公和春英叔婆中午才回來,提著一大包廢品倒在樓梯下。見到我來了,杰文叔公有點熱情,中午硬拉著我在那吃了午飯走,還煎了兩個雞蛋。曉古叔比我只大五歲,輩分比我大,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玩不叫他叔,就叫曉古,之前叫慣了曉古,長大后改不了口,就在后面加了個叔字。
曉古叔長得不差,是個典型的小白臉??伤睦镞€是卑微的,頭上半邊沒有頭發,一個像猴屁股的疤用頭發遮擋不住。他特意把頭發留得老長,風一吹通紅的猴屁股又露了出來。我們小時候在一起玩,村里的孩子經常譏笑他,給他取了個綽號:疤崽。開始是小孩叫,后來成了大人的口頭禪。他內心的感受是什么樣的,只有剖開心臟才知道。
曉古叔沒有什么文化,也沒學過任何手藝,除了有點氣力,沒有任何特長。我真正認識曉古叔是幾年后的事情,我大學畢業進了縣城的電視臺當記者。那天晚上,母親從老家打電話來,叫我去幫她送個禮,說曉古叔昨天結婚了。我聽了有點意外,村子里與他年齡不相上下的男人至今還是根光棍,不禁羨慕他的命是真好。
我晚上7點多鐘去,曉古叔與他媳婦去了娘家。杰文叔公見到我臉上露出了笑容,硬是拉著我喝幾杯酒。杰文叔公說:幾年不見你,你就有出息了,以后大有前途。我笑著。其實杰文叔公真不知道,那時我的生活過得并不好,連女人都不愿意接近我。我感嘆曉古叔的命真好,他娶的媳婦是城關鎮走馬村支書的女兒。杰文叔公在描述他兒媳婦的好時眉飛色舞,他說,媳婦不僅人賢惠,長得也十分漂亮。那天晚上我沒有見到杰文叔公的兒媳婦,把杰文叔公的描述深深地刻在了腦海里。不久之后,我聽說曉古叔生了女兒,他女兒出生的時候我與陳蓉結婚了。
某天,我聽母親說,杰文叔公打算在城里買房子。母親說,杰文叔公這幾年有了不少積蓄。他承包了學校里的環境衛生,一年下來賣廢品可以賺三四萬元。
我以為這一家子的命運會有所改變,可以成為城市里的一族。
這幾年,村子里沒有發生半點變化。就像人們經常唱的那首歌一樣,山還是那座山哦,河還是那條河,月亮還是那個月亮。村里的人們幾乎走光了,最后只剩下一個空殼。
我回過幾次村子,漫山遍野長滿了茅草。一些留在村子里的人,把山上的林木一掃而光。杰文叔公在老家本來還有幾間土坯房,幾年無人看管,房子四處漏水,垮塌得只剩下一堵墻。房子跨下來沒多久,留守在村子里的人們將腐朽的梁柱送進了灶膛。村里人以為杰文叔公是不會回去了,要不然房子也不會讓它垮掉。
可是誰也沒有料到,杰文叔公沒有在城里買房子,回去的時候居然是等死。他患了肺癌,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他發現這個病的時候就已經是晚期了,在醫院住了幾天,醫生就下了病危通知。這樣的病之前他也碰到過,他父親就是患這病去世的,頭天感覺胸痛,第二天黃昏就走了。
杰文叔公的病來得突然,那天下午孫女徐慧哭著喊爺爺,說她媽媽回家又走了。杰文叔公回家時,他兒媳婦已經走了。這次回來拿走了家里所有的積蓄,杰文叔公僅存的3萬元被他兒媳婦拿走了。杰文叔公感覺胸前一陣隱痛,差點暈倒在地。他知道情況不對,躺在床上,半點水都沒有喝下。
“房滿又走了?”杰文叔公問曉古叔?!白吡耍f過段時間就回來?!睍怨攀逭f?!凹依锬菐兹f塊錢也拿走了?”杰文叔公問?!澳米吡?。不給她錢,她不愿意回來了?!薄敖o了好,只要她回來?!苯芪氖骞难凵癜档聛??!暗?,送你去醫院吧。”“等明天去吧?!钡诙烊メt院后,上午做了個CT,結果是晚上出來的。值班醫生把曉古叔叫到旁邊說:“你爹這病沒辦法治了,已是肺癌晚期?!睍怨攀孱D時感覺眼前一片空白,杰文叔公是他的依靠,要是他不在了,就像大海里的航船失去了前進的方向。
住院期間,英才高級中學的校長、副校長都鄭重其事來了醫院看杰文叔公,送來了鮮花和500元慰問金。杰文叔公努力坐了起來,臉上掛滿了容光。廖中正校長上前握著杰文叔公的手說:“老徐辛苦了,你為學校做了極大貢獻。”杰文叔公激動得淚都差點流出來了。杰文叔公是愛面子的人。他對同房的病人說,這是我們學校里的領導,病人都用圓滑的眼神看著他,他感覺有一股暖流傳遍了全身。
幾天后,曉古叔還是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杰文叔公。這不是他的意思,他要是不把這個病情告訴杰文叔公,學校就沒有辦法辭退他。學校的意思非常明顯,他不能死在學校里。杰文叔公已經預測到自己的病情,父親死時的癥狀跟他一模一樣,他至今都忘記不了父親痛楚的樣子。
醫院也建議杰文叔公出院,在醫院里一是費用昂貴,二是這病真到了無藥可用的地步。
出院的那天是英才高級中學校長廖中正來接的他,廖校長握著杰文叔公的手說:“老徐,你得了這樣的病,學校也無法幫助你,這一萬塊錢是學校里給你的,你回去好好療養吧。”英才高級中學是一所私立中學,他是一個看門的人,在這里待了八年,在這里度過了自己最后的時光,他真舍不得離開這個地方,他已經習慣了這里的生活。
回到出租的樓房內,杰文叔公的病情就加重了,他想到了來時的情形。我母親獲得他患病的消息特意去看他,他拉著母親的手講了很多過往的事情,大多是發生在村子里的,都是他偷別人東西的詳細經過。母親回來對我說,他希望村子里的人能夠原諒他。
一個月之后,杰文叔公回到了村子里。在他原來的老房子地基上蓋了幾間房子,房子是春英叔婆前夫的兒子周美林幫他做的。周美林知道他要回去,擔心沒有落腳的地方,就幫助他做了幾間房子,房子是磚瓦蓋的,看上去矮矮的,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鄉村味道。
杰文叔公回去的第二個星期,一個陌生的電話打到我的手機上。是曉古叔的電話,在縣城這么多年,這是他第一次給我打電話,他說房滿也與他離婚,現在已經起訴了。我問他自己的意思,他說房滿是鐵心了,肯定是要離的,現在唯一的就是要弄點錢,再就是孩子不能給她。他說別的錢也不說了,就他爹那3萬塊錢要拿回來。他說,這個村的人就你有出息,你一定要幫忙。聽了他的話,我很不好受。房滿這么做真不應該,杰文叔公是把她當親生女兒一樣的。我答應曉古叔,叫他放心,這事情我一定會盡力。
杰文叔公熬了三個多月終于死了。死的那天我沒有去。母親去了幫忙料理后事,我問母親,杰文叔公去世時有沒有說什么話。母親說,說了,叮囑對門四英姨娘要照顧好春英叔婆和他的孫女。四英姨娘與他無親無故的,叮囑她有什么用,母親說杰文叔公是死不閉眼,死后眼睛都睜開的。料理后事的人用手幫他把眼睛蓋上,下葬的時候眼睛又睜開了。他肯定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我說。那是當然,房滿走了始終沒有回來,臨終都沒有見上一面。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春英叔婆和他的孫女。那小孩真的很懂事,上山的時候一路哭著喊爺爺,叫不要把她爺爺放到山上去,回來的時候哭得都暈過去了,孩子才五歲,真的讓人見了很寒心。母親說這話時也不時抹眼淚。
這孩子要是以后有人好好培養也許會有出息,我說??礃幼硬粫惺裁春?。母親說。她母親是不可能回來了,杰文叔公死的那天晚上,她外公來了,她媽媽沒有來。她外公說,她媽媽是不會回來了,已經死心了。這責任咋能怪徐小華(曉古叔的大名)。他常年在工地上做工,一年到頭都沒有留到一分錢,過年的時候還要她回娘家借錢,這樣的日子肯定是過不下去了。徐慧她外公說,有一年大年二十九,曉古叔沒有一分錢拿回家,房滿問他一年做到頭怎么沒有錢,他說老板沒有結賬,房滿說這老板也太不近人情,農民工的工錢怎能欠,她拉著曉古叔去見老板?!靶煨∪A,我什么時候欠過你的錢!”老板被他們的舉動激怒了?!肮べY都是每月結算的,我什么時候成賴皮了?”曉古叔被老板的話問住了,眼淚刷地一下流了出來?!澳慵覍嵲诶щy,我給你一千塊錢回去過年,這一千塊錢是我給的,不欠你一分錢的工資。”工錢早被曉古叔領走了,他好賭,每月的工錢賭得沒一分剩余。到頭來還說是老板沒有發工資。可恥的是,老板給的一千塊錢,那天下午回去他就輸掉了。
知道真相后,我想起了省作協主席跟我說的話,無論寫散文還是小說,都應該站在弱者的一邊。如果比做是雞蛋和石頭,作家永遠應該站在雞蛋這邊,無論是誰的錯。房滿走了,還帶走了杰文叔公的3萬元血汗錢,走的理由很充分,跟著這樣的男人,留下來肯定沒有什么好日子。我就不知道房滿為什么要拿走那3萬塊錢,這3萬塊錢是曉古叔給她的,可房滿說給了她錢就會回來的。我真不明白這是什么邏輯,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游戲,這些我都不想說,曉古叔再怎么差,可杰文叔公對她不壞,重病和死去之后她也沒有再來,包括自己的親骨肉都沒有來看,我真不明白這是什么鐵石心腸。
我到現在才知道,杰文叔公是沒有孩子的,曉古叔也不是他的親生兒子。春英叔婆以前嫁在周家,在周家生下周美林和曉古叔才改嫁杰文叔公。本來春英叔婆是不會嫁給杰文叔公的,杰文叔公干慣了偷雞摸狗的事情,偷人的手法也是一流,春英叔婆不想再過那種偷雞摸狗的日子,干脆就光明正大進了他的家門。她嫁過來后,肚子怎么也大不起來。杰文叔公又想了個歪主意,干脆把曉古叔要了過來,怎么要的很復雜,總之花費了不少心思。曉古叔過來的第二年,周家出了大事,春英叔婆前夫家做房子,結果房子倒塌了,包括她前夫,總共死了六個人。周美林那時十二歲,他是依靠杰文叔公救濟長大的。曉古叔也是他生父去世的那年掉進火爐,把頭燒成了猴屁股,落下一輩子的殘疾。
曉古叔的官司什么時候開庭我不記得了,他說在開庭之后會打電話給我,前天晚上有一個陌生的電話我沒有接到,打過去卻發現是空號。今天上午,我問母親曉古叔官司的事情,她說不清楚,杰文叔公的突然去世對他打擊很大,也不知道他還會不來出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