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通常是不會犯錯的。天性、本能、警惕注定了身體內每一根神經的敏感程度。然而,只要一不留神,枷鎖就會套在脖子上。
趙曉晨怎么也沒想到,他居然犯了個天大的錯。那天,他帶著兒子從鳳凰山登山回來的途中,遇到了一個賣兔子的人。雪白的兔子非常漂亮。他5歲的兒子,看到兔子就大叫。“爸爸,你看,兔子,兔子。”趙曉晨見兒子這么喜歡兔子就買了一只回來。賣兔的人給了他一個籠子,那個籠子比鳥籠還小。剛剛裝下一只兔子,兔子在里面沒有活動的空間。他問過賣兔的人,這么小的籠子會不會把兔子囚死。賣兔的人連忙說:“不會,不會。”
回到家后,他沒有給兔子換籠。他相信了賣兔人的話,此兔非彼兔,這兔就適合蝸居在籠中。買回來的頭幾天,兔子還活得很精神。第六天早晨,趙曉晨照舊在籠子邊上放了一些菜葉和一個紅蘿卜。兔子喜歡吃菜葉和紅蘿卜,餓了就會伸出頭來啃。這天中午,趙曉晨回到家的時候,意外發現兔子死在了籠子里。他由衷地發出了感嘆:“可憐啊!兔子是需要奔跑的。它被籠子活活囚死了。”此刻,籠子像是大了很多。兔子只占了籠子內三分之一。
趙曉晨沒有將兔子立馬扔掉,這可是兒子的心肝寶貝,要扔也得經過兒子的同意。晚上兒子從幼兒園回來,趙曉晨指著籠子里兔子的尸體說,“兒子,兔子死了”。孩子跑上前去看后,微笑著說:“爸爸你看,兔子沒死,剛才眼睛還睜開了一下,它是睡著了。”趙曉晨知道孩子是在說蟬。“真的死了,丟到樓下的垃圾桶去好不好。”“我知道。”兒子幽幽地回答說。“等下扔好不好?死了不扔會臭的。”趙曉晨強調地說。兒子點了點頭,表示同意。趙曉晨提著籠子剛要出門,“它是怎么死的?”兒子憤怒地質問趙曉晨。趙曉晨頓時像是行在無邊的沙漠上失去了方向。
黃昏時分,趙曉晨再次征得兒子的同意,終于將兔子丟棄了。丟完兔子回來,兒子又說出了一句讓趙曉晨意外的話。“爸爸,你把我的心愿破壞了。”說著就哭了起來。
看著囚死的兔子,趙曉晨想起了一個人——他二叔向文斌。向文斌是兩年前走的,患的是肺癌。兔子換種方式來養,興許不會死。可二叔患的是不治之癥,華佗再世也無力回天,走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在身邊。更沒有人為他流過一滴眼淚,他死得比兔子還可憐。
二叔比趙曉晨大八歲。趙曉晨他父親說,他二叔從小就聰慧過人,學習成績也相當好。某一天聽說二叔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這個錯誤讓祖宗都不可饒恕。要不是那個錯誤,他現在不曉得有多風光。
趙曉晨隱約知道一些,知道得不那么徹底。這就是命,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記得那年趙曉晨剛滿十歲。向文斌找他父親說著什么,他好奇地豎起耳朵偷聽到兩句。“哥,你先送我讀吧,等我大學畢業后再來送他們。”這句是向文斌說的。“我先和你嫂嫂商量吧!”這句是他父親說的。趙曉晨的母親會同意嗎?根本不可能。這個女人,連趙曉晨都無法接受。粗魯,兇殘,甚至還愚昧無知。
那時,趙曉晨才小學畢業。他的兩個弟妹都還沒有入學,向文斌已經上高二了。按理來說,趙曉晨的父親完全可以先送向文斌。向文斌的學習成績那么好,他也完全有能力考上大學。要是他順利考上大學,那他的人生就完全不一樣。
趙曉晨的父親顧及的不光是他媽媽。他是擔心向文斌考上了大學不會回報他的恩情。
這事還得從趙曉晨的爺爺說起。他爺爺是一名小學教師,那時子可以頂父職。趙曉晨的父親排行老大,比他父親小的是大姑,大姑沒進一天學堂,大字不識。向文斌那時還是個孩子。可上面的政策是今年不頂,明年就頂不了。按趙曉晨父親的說法是,就是因為他頂了這個職,他爺爺才讓向文斌來找他的。趙曉晨的父親說,只要家里有其他的人可以頂,他爺爺就不會把這個機會給他。趙曉晨的父親說得并不是沒有道理。其實那時,趙曉晨他爺爺完全有能力供向文斌上學。趙曉晨他爺爺不愿意供向文斌上學也是有原因的。因為他是上門女媳,向文斌跟母親姓,所以趙曉晨他爺爺小心眼。可他根本沒想過,無論孩子跟誰姓都是自己的孩子。而這幾個孩子中,只有向文斌才有希望。其他幾個孩子都不是讀書的料。
趙曉晨的父親想,如果這次他幫了向文斌,下面還有四弟、五弟,幫了老三不可能不幫老四和老五。要是那樣,他很難向父親交差。所以,趙曉晨的父親痛下決心,誰也不幫。
從小到大,向文斌對趙曉晨一直很好。那天晚上,向文斌對趙曉晨說:“曉晨,二叔要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學習,完成二叔的夢想。”“二叔,我去跟父親說,先送你上學。”趙曉晨說。“不要為難你爸爸了,他有自己的責任。”
這年,向文斌退學了。他倒是沒有表現得十分難過,幾日后就去了浙江打工,去的頭幾年,每年都會寄一筆錢回來。趙曉晨的爺爺拿他的錢,在村里重新蓋了一棟房子。趙曉晨的父親也開始后悔當初所做的決定,沉重的負擔已經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趙曉晨在學校里意外地收到過兩筆匯款,這兩筆匯款落款人都不是二叔。
幾年后,趙曉晨聽了二叔天大的新聞。到底出了什么事?誰也不清楚。村子里許多人幸災樂禍地說:向文斌被判刑了。他爺爺證實了二叔的“罪行”,說浙江玉環縣公安局寄來了通知,二叔犯了重罪,馬上就要判刑。“這可怎么得了。這短命鬼,怎么這么不聽話。”趙曉晨的爺爺除了罵,沒有任何辦法。
玉環縣公安局來過三次通知。大概是通知家人看望,可趙曉晨的爺爺說:“讓他死了算數,他是罪有應得。”趙曉晨的父親去過一次,可惜他去晚了幾天。他去的時候向文斌已經移送走了。回來后,趙曉晨的父親說:“你二叔判了五年,在十里坪服刑。”
這幾年,趙曉晨給二叔寄了很多封信。在信里他時常鼓勵二叔,人犯了錯不打緊。向文斌也會及時給他回信,告訴他,自己在里面很好,叫家人不要掛念。
幾年之后,還是一個黃昏。趙曉晨聽說二叔要回來了。他和父親前去路口接,一直等到下半夜。一個瘦小的影子從遠處慢慢逼近。趙曉晨用手電筒朝那個影子照去。眼前的二叔已經變成了骸骨。“二叔,你回來了。”趙曉晨跑上前去,拉住了向文斌的手。他看見二叔的眼眶里裝滿了淚花,這些年他受了太多苦。
趙曉晨的爺爺是從湖北通山來的。按理來說,葉落歸根搬回去也該是趙曉晨的父親和二姑。其他向姓是不用搬遷的。可向文斌提出來后,沒有任何人出來阻止。關鍵的是通山那邊愿意接收。說姓什么不重要,只要他愿意回家就好。大家都知道,向文斌在村子里生活不下去了。人活臉,樹活皮。畢竟他是坐過牢的人,誰見他都會翻白眼。
向文斌去湖北后,只回來過一次。趙曉晨記得很清楚,那是他奶奶去世后的第七天。有人看見他站在奶奶的墳墓前,說了些什么話。這次之后,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村人說,向文斌對這家人產生了仇恨。可趙曉晨的爺爺說,父母只能生他的身,路是他自己走的,怪不得誰。
幾年之后,趙曉晨考上了武漢大學。在《湖北日報》上,他曾經看到過向文斌的照片,這時他已經成了全省勞模,還是一名村支書。
報道里這樣寫道:
……
數字雖然枯燥乏味,但無疑,對于向文斌就任村支書至今取得的成就,可謂最好的佐證——
3年來,爭取600萬元,新建一個占地面積70畝的深山移民新村,接納港口等9個鄉鎮移民133戶,618人。村中心建有2000平方米休閑廣場,整個新村“三清”、“七改”、“三化”配套一應俱全。
3年來,投資180萬元硬化6公里組級公路,實現組組通水泥路;投資60萬元建設全村人畜飲水工程;投資50萬元修建三面光灌溉渠5000米。投資60萬元新建一棟450平方米的小學綜合大樓和60平方米水沖廁所;投資20萬元建立30畝高標準全縣首個村級公墓區。
3年來,通過“引鳳筑巢”,逐步解決村民在家門口就近就業。現已引進落戶趙家河二級水電站、匯津純凈水廠等8家企業,引進資金上億元。安排剩余勞動力就業800余人,進廠務工人員平均月收入達1800元以上。
3年來,發展蠶桑、蔬菜兩項扶貧主導產業,新栽桑園800畝,培植省蠶種場制種基地,僅2011年養蠶200張,就創收100余萬元。發展無公害蔬菜生產,建立蔬菜生產專業合作社,種植蔬菜200畝,全年創收80余萬元。
3年來,從原來的“買碼”、“三攻”幾乎全民上陣,60多臺麻將機遍地開花,到現在看不到一張麻將桌,村民全部積極投身到產業建設中,同時組建各種文化娛樂隊伍,舉辦“好村民、好媳婦、五好家庭”評選活動、“鑒蛹”等勞動技能比賽。
……
因為有了向文斌3年多的傾心付出,如今的趙家河村已成為民居精美、設施齊備、環境優美、農民富足、風尚優良的新農村,連續3年被評為縣綜合先進單位。支書向文斌2009年被評為省勞模,2010年被評為枝江市“十佳支部書記”,2011年當選湖北省第十三次黨代會黨代表。向文斌說:“趙家河村的今天,少不了縣、鎮兩級黨委政府的關心和支持,就個人而言,作為一名村支書,我只是抱著對事業一份責任心,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讓村民都富裕起來,把趙家河村建設得更好。”
向文斌告訴記者,下一步,趙家河村將以建設全省社會主義樣板新農村為目標,鞏固蠶桑、蔬菜、茶葉產業和返鄉創業,努力抓好黨的組織建設、民生工程和常規工作。發揮村班子戰斗力強、基礎設施規劃起點高、農業特色產業初具規模、返鄉創業初具成效的優勢,努力實現農業產業化、土地園田化、耕作機械化、住房城鎮化和農民職業化。
趙曉晨把這篇報道帶回了家,想通過這篇文字改變所有人對向文斌的歧視,大家拿著報紙看的眼神沒有半點驚喜。“最好不要在湖北又生出什么事,這種騙局可不止是5年。”對門一個滿臉長著胡子的大叔說。
趙曉晨大學畢業后分在縣電視臺上班。他知道二叔的故事是真實的,像他這樣的人沒做實事是不會有人為他吹牛的。多少個午夜夢醒時,他看見二叔脖子上戴著枷鎖關在地獄里向他求救。二叔到底怎么啦?他給父親打去了電話,想問問二叔的有關消息。父親說,他是該死。像這樣的畜生,死了也罷。趙曉晨以為父親還在記恨奶奶去世時,二叔沒有回來的事。誰料半年后,他聽到了二叔去世的消息。
那天趙曉晨的父親隨同二姑、四叔、五叔去了湖北。幾天后趙曉晨父親回來了。“知道是這樣真不該去。”趙曉晨的父親說:“向文斌當村支書的幾年貪了一百多萬元,全村的人明不敢告他,暗地里在菩薩面前陰告,說他會不得好死,這下被他們告發了。”“有證據嗎?”趙曉晨問。“沒有。”趙曉晨的父親說。“沒有你怎么可以污蔑二叔的清白,虧你還是個老師。”“你問二姑、四叔、五叔他們,看是我捏造,還是別人說的。”“這事我會去查清楚,要是你們冤枉二叔,今后我不會原諒你們。”趙曉晨憤怒地說。
向文斌死后的半年,《錢江晚報》刊發了一條重要消息,關于一個搶劫團伙老大歸案的消息。這個案件與向文斌密切相關。而這個頭目最終供出的名單里面,沒有向文斌的名字。辦案人員通過多方證實,那天晚上抓回來的搶劫嫌疑人犯都是頭目臨時物色的,并且彼此并不相識,恰巧此時,向文斌騎著自行車經過,在追趕其中一名歹徒時被當成同伙抓獲。被抓獲的日子里,向文斌始終沒有認罪,派出所多次發函,希望家人聘請律師,可終究沒有人來過問,以至于使他白白在牢房里待了5年。這5年毀了他的青春,他落下了嚴重的肺病。
公安部門把賠償款送到趙曉晨爺爺手里的時候,他已經不問世事了,歲月已經把他的記憶全部風化了。“文斌又犯事了嗎?這孩子怎么又犯事了啊!”趙曉晨哭著說:“爺爺,二叔是冤枉的啊,他是好人啊。”可是爺爺什么都聽不見了。
二叔是好人,好人為什么會沒有好下場。趙曉晨突然明白了,二叔是沒有遇上真正的養兔人。一個錯誤的決定不僅害死一只兔子,還會害死一個至高無上的好人。想到這,趙曉晨的眼淚流了下來。
幾年之后,趙曉晨去了向文斌生活過的村莊。在進村的路口上,他看到了一塊刻著密密麻麻文字的石頭。上面說的是二叔擔任村支書期間為村民做的實事。當地村民說,向文斌在擔任村支書期間欠下了一百多萬元。趙曉晨開始恨父親,他想不通,社會已經給二叔清白了,為什么自己的親骨肉還這樣冤枉他。就算是脖子上沒有了枷鎖,這個家他還回得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