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夢見,我一個人,在荒野里跋涉。我明明意識到有一個家園在等待、在召喚著我,我卻無法到達。我知道,肯定有一條捷徑,我卻始終找不到它。或者偶然到達了,卻早已面目全非。
——尚貴榮《野馬西風·記夢》
有些人活得像一首詩,真誠熱烈,卻只有寥寥數行。有些人活得像一部小說,人物生動,情節復雜,結果出乎預料。有些人活得像一篇散文,形散神聚,氣定神閑,“簡約,而不簡單”。當然啦,大部分人活得像一部冗長乏味的電視劇,經馮小剛等人篡改,塞進電視機,供大家彼此欣賞。
我第一次見到尚貴榮,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到今天已經三十多年了。那時候他剛從遼寧大學中文系畢業,因為不想到某要害部門工作,經與同學互換,分配到了《草原》。
某日,編輯部約我改稿,迎面一人濃眉大眼,皮夾克黑亮,目不斜視,器宇軒昂。我敢肯定,這是我見過的唯一美男子(沒有第二)。
多年后,我給他寫了一篇小傳:
尚貴榮,鄂爾多斯人,玉樹臨風,雄姿英發。入中年,華質內斂,翩然老成。開車后,棄酒規,守路規,使我意興闌珊。善唱民歌,喜食羊肉。量小,連飛數觥往往逃席而去。有美食必邀好友聚其家,親下廚,談飲竟夕。
某年月,八方文友,嘯聚青城。飲至深宵,詩酒沸騰。各路豪杰,各展才情。中有一人,壘落披襟,倒背《離騷》八百句,三江入海,一氣呵成。誦畢,歌者斂息,飲者動容,一輪秋月,隱入夜空。此人非他,正是貴榮。其時,我們都不在先富起來之列。
在朋友圈中,貴榮的“五個一工程”幾乎無人不知。這工程乍一聽像是調侃,其實卻是深謀遠慮,是一位作家對自己半生的回顧與總結。這“五個一”所指明確:一個老婆,一個孩子,一套房子,一種工作,一個夢想。欲知究竟,且聽分解。
一
“冰廬的窗外有兩棵樹,一棵是楊樹,另一棵還是楊樹。”(貴榮語)
(要是棗樹就好了。中秋夜半,忽而賞月,忽而飲酒,順手摘下歲月的干果。)
除此之外,便是“裹在煙霧中的一棟棟矮樓,以及同樣被蒼煙裹挾的群山,以及在天空里胡亂地飛揚、尋找歸宿的黑色的烏鴉”。
天漸漸涼了,一只螞蟻順著樹梢鉆進了冰廬。它想在這里熬過嚴冬,但是它錯了。冰廬暖氣稀薄,也難得見到日光。很快,所有的窗戶都將被冰雪封死。——在俺們呼和浩特,堅硬的窗花一直要開到來年二月底才會凋謝。
每次走進團結小區,我都會由衷地相信團結就是力量。我相信,只有意志堅定的人,才能在西窗看到日出。當然啦,在團結小區,除了貴榮,我沒有團結過任何一個人。我絕非孤僻之人,可一想到小學畢業時,鑒定書上“不團結同學”的臨別贈言,我就干脆放棄了團結。
況且,到了我這個年齡,團結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我的老家在東北的林海雪原,我發現東北虎就不是很團結;我還發現,達賚湖里的小白魚就是因為過于團結,所以才被我爺爺一網打盡。
團結小區本來就很著名,因為冰廬的緣故,它變得更加著名。這不是玩笑。世界上沒有拆不掉的小區,只有拆不掉的記憶——
“我家居五樓,較之一樓或平房,蚊蠅之擾相對少一些。但是我又發現,但凡能夠飛越五層樓那么大的高度而進入居室的蚊子,都是絕對的身強力壯者。”
“我死之后,我的墓志銘上,生卒籍貫、功過是非一律不寫,只寫這么一句即可:一個同蒼蠅與蚊子戰斗了一生的人。”(《蒼蠅與蚊子》)
“我26歲搬入冰廬,正是風華正茂、青春盎然之時,現在翻開相冊,看那個時候的自己,感動得很——怎么這么年輕呀,簡直就像自己的兒子。”
“早晨醒來,發現陽光已經漫上窗欞了。就看見天花板上懸垂著一只小小的蜘蛛,仿佛一條被釣起的魚。最終,它只有兩種選擇:或者攀援而上,或者掉下來。還有第三種,我想。”(《冰廬雜記》)
不用想,那答案是維持現狀。
多少年過去了,編輯部幾度搬遷,但《草原》的“餐廳”始終搬不出團結小區的老式冰廬。冰廬雖冷,卻溫暖著文學,溫暖著友誼,溫暖著一代人對文學的渴望和追求。八九十年代,誰要是在冰廬吃過詠花烹制的鄂爾多斯老山羊,誰就會永遠熱愛文學。
不過有一人例外,某年月,上海詩人陳東東繞道而來。貴榮請進冰廬,奉為上賓。但見詩人橫掃肥羊,倒背荷馬,酒灌藍冰,舌斬天男。夜半,向貴榮索錢百二,酗然而去。不久得訊,陳東東在某省被捕下獄,果然一大膽詩騙也。蓋此陳東東非彼陳東東也。貴榮忠厚,此為一例。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所以貴榮嘗曰:“我的書架上,滿滿地擺著兩架書,全部為贈送。棄之不恭,存之無地。每天面對,心里麻煩得很。”
換了我,嘿嘿,你懂的。
貴榮忠厚,此又一例。
二
上世紀八十年代,貴榮醉心散文詩寫作,稍后,以散文、隨筆揚名。那時候,他已經是“中國當代最具潛力的青年作家”(之一),以及“國內最有影響力的青年散文家”(之一),并躋身中國當代散文詩十五家。重讀他的作品,似乎更喜歡他早期的風格。比如:
“又響起來了,那敲擊聲。在這寂靜的、三點鐘的、冬日的夜里。每間隔五秒鐘一下,堅定地、平靜地、有力地、冷漠地、節奏分明地,一下一下拍擊。”(《靜夜的回響》)
“黑色的、龐大的、烏鴉的群體,緩慢地、義無反顧地、源源不絕地向北方飛去。把我的想象與靈感,染成了純粹的黑色。然而我看見,在那普遍的、宿命的黑色之上,卻有黎明的曙色,撒上千萬點耀眼的光斑。”(《遷徙的烏鴉》)
“大海永遠在動蕩,在洶涌澎湃、躁動不安、喧囂不息、奔騰不止。那億萬頃如傾如溢、浩浩蕩蕩的藍色的液流啊。”《瀚海沉思錄》
“煙是一支一支地,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燃燒了,字卻一個也沒有。腦子里一片空白,就像冬日的雪野,一片白茫茫大地,干凈得很呢。就覺得,那生命也如漂亮的煙圈兒,注定地、不可滯留地、一節一節燒干。”(《無題》二)
“草是只有兩三寸高低,且羸弱、枯瘦、稀疏,必須遙看,才成一片朦朧的綠色。”(《草原落日》)
其特點是密集的定語和狀語,憂郁、頓挫、寒氣逼人,定是冰廬所作。竊以為,他后來放棄散文詩,和其處境的變化不無關聯。是啊,人生應該干脆,不能有太多定語,否則就會披枷帶鎖,寸步難行。搬出冰廬后,冰凍的墨水融化,一支英雄牌鋼筆,失去了往日的犀利。
最具特色、也最有感情的,是他寫故鄉——鄂爾多斯的文字。其中《故園小居雜錄》、《麻油飄香》、《羊架子》、《平民的美食》、《閑居塞外說羊肉》、《家鄉飯》堪稱不朽的經典。他卻自嘲說:“舞文弄墨十六載,有幾本小書行世;浮生若夢四十年,無半點驕傲可言。”
此亦謙詞,豈可當真。不信,去讀讀《阿霞訪談》。
冰廬以藏書為貴,以節水為榮——
“我們家節水的歷史大概有二十年。半杯剩茶,用來澆花;洗菜、洗臉、洗手水,全都攢在桶里。十幾年來,我們家的馬桶幾乎沒用過水箱里的自來水。”(《水,水,水》)最終,隨筆《像珍惜生命一樣珍惜水》獲《人民日報》征文一等獎,收錄此文的《冰廬雜記》獲中國西部散文獎(好像周濤也獲過此獎)。
著作編年:《流浪的云霓》(1989),《爸爸手記》(1997),《野馬西風》(2000),《塞外隨筆》(2004),《冰廬文鈔》(2007),《冰廬雜記》(2010),《羯族梟雄:石勒》(2012?小說)。
注意,這只是時間先后,就像一條河流,上游是詩歌,中游是散文、隨筆,下游就是故事了。當然,如果中途被一座大壩卡住,那水可就深了。
不過,對他來說,三峽的影響極為有限。您完全可以從任何一本讀起,但我還是強烈建議從《野馬西風》開始。
想起一句名言:做人要低調,作文要高調。
如今,你我都力爭下游,可船到三峽,想下也下不去了。
三
某年月,貴榮接一美女抄襲之作,復之曰:“無可奈何退回去,似曾相識別再來。”
嘗曰:“編輯,尤其是一個不太稱職的編輯,有時很像一名殺手,而且一不留神,就成了職業殺手。”
又嘗曰:“對于一個民族來說,它的語言文字,像宗教一樣崇高,像糧食和水一樣重要,你得時常懷著敬畏之心對待它,就像對待自己的眼睛。”
然而,子曰:“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八十年代至今,貴榮一直在《草原》雜志社工作,從編輯、編輯室主任,一直干到主編。編發作品數千萬字,約十分之一被各類書刊選載。
新世紀到來,貴榮主編《草原》,居危思安,居安思變,一舉扭轉了因經費不足幾近停刊的嚴峻局面,保住了草叢里僅存的碩果。作品選載率創歷史最高。刊物躋身新中國六十年有影響力期刊。
在《草原》創刊500期慶典上,他深情地說:
“我仿佛追躡著前輩的足跡,走過了一條漫長的旅程。我看到了創業者56年前在荒原上披荊斬棘的身影,我看到了旅途上玉樹瓊枝、百花盛開的美麗景色,我也看到了無法排除的艱難阻隔。”
這“無法排除的艱難阻隔”也包括人際舌尖,祖國語言遭受的大面積污染。為此,這位全區十佳編輯(之一)悶而無語,憤而有作:
“早些年,‘郁悶’一詞搞得我心里挺郁悶。還沒有從‘郁悶’中走出來,‘糾結’又登臺了。‘糾結’本來是一個動詞,現在把它當形容詞使用,使用頻率高得嚇人,我本來郁悶的心情開始糾結。還沒從‘郁悶’、‘糾結’的陰影中走出,‘給力’又隆重登場,帶著陰暗的、下流的笑容。”(《語詞亂象雜說》)
老朋友,在我看來,這些都算不了什么。
抑郁,才是時代的表情。怎么說呢,它是一種藝術,也是一個抓手。
四
貴榮試七律,未見名刊,見諸自家名枕。那是一首情詩。新婚燕爾,貴榮妻王詠花平平仄仄、千絲萬縷,將其繡上一個大紅蕎麥鴛鴦枕。想想吧,這對恩愛夫妻枕著詩歌入睡該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情。
從詠花身上,我終于明白,什么叫秀外慧中,什么叫心靈手巧,什么叫豬肉酸菜燉粉條,什么叫莜面圪團兒油炸糕。
有一年冬天,貴榮出差回來,發現從來養不住一花半草的冰廬忽然養上了一盆君子蘭。他問詠花,說是從外面揀來的。這被人遺棄的名花在冰廬里一住就是十幾年,花肥葉大,五世同堂,終于讓不習慣憐花寵草的貴榮,深深地愛上了這孤芳自賞的蘭中君子!
各位想想,詠花心有多細,她是想讓夫君永葆蘭蕙之芳與君子之德啊!
某日,冰廬約酒,我因連夜轟飲,不敢赴醉,臥榻題一詩,短信贈詠花。詩曰:
名都風景小康家,我以三杯謝詠花。
萬里來人晨搗米,十年醉酒夜沏茶。
蘭中君子猶遲暮,帳底春光亦晚霞。
才把殘杯收拾去,又憑睡眼看搓麻。
四
青燈暖手,冰廬養花。嘻嘻,冰廬苦寒,卻有名花三朵,詠花一,尚書二,君子蘭三。
尚書,如花似玉,亦貴亦榮。你看尚書這名字起得多好。《尚書》者,所以宣王道之正義,慎言行、昭法式之書也,又含崇尚讀書之意。一本感動天下的《爸爸手記》,不但真實記錄了女兒的童稚與天真,還充盈著一個父親對女兒的無限關愛。
“爸爸乃一介書生,一個清貧的文人。在這個世界上,當許許多多的父親正忙著為自己的子女積攢金錢的時候,爸爸只能給你寫下這樣一本薄薄的、不值錢的小書。”
——讀其序,悲欣交集。
能寫出這樣一本書的作者,想必那成年人的胸膛里,一定也跳動著一顆鮮活的童心。
難怪主席兜里,常常裝著一兩本小人書。在這樣的——沒有童年的時代。
幾年前,貴榮愛女出嫁。愛婿袁炯,阜陽人。阜陽無凡人,因作賀聯一副:
阜陽乃二賢故里,二賢之后,沒幾個袁炯;
冰廬有萬卷藏書,萬卷之中,有一部尚書。
意未盡,喜酒三杯,客串出場。時華燈初上,四座高朋。頌絕句二——
一贈尚書:
誰家小燕落長安,料到結緣必有袁。
萬里春風出塞北,一生心事寄江南。
二贈袁炯:
白馬翩翩出阜陽,七年已拜尚書郎。
今宵策馬三千里,來取冰廬第一藏。
當天,巔峰英語徐創青、大連藍冰張國民,五湖老友,四海新朋,或鐵鳥,或鐵路,紛紛遠道而來。恰恰鶯啼,呦呦鹿鳴,飲新人之喜酒,懷舊日之時光。在我的印象中,這不像婚禮,這是一場從冰廬延伸而出的文人雅集。
六
以上“五個一工程”要點。題外拉雜,另附如下:
初,貴榮愛唱民歌,鄉音重。再學搖滾、普通話,底氣十足。三學現代蒙古歌,頗自詡,天邊馬上,鄉音流失。從他唱腔的變化里,我看到了時代的進步和歷史的必然。他是天生的歌唱家,三杯兩曲,聲情并茂。我乃驢鳴,我更愛護城河邊、排骨館里,苦悶、蒼涼的鄂爾多斯長調。
貴榮擅二胡,盤腿,調弦,意甚悠哉。新疆周濤以為,中國樂器,每作哭腔,嗩吶、二胡、簫,概莫能外。貴榮現已很少把弄此物,不知與此論有關否。當年把酒冰廬,聽貴榮醉胡獨奏,噫,那是何等享受。如今,胡過去了,二胡也過去了。
緊接著,交際舞時代到來了。快三慢四、斗牛士、華爾茲,貴榮無所不會,亦無所不精。那時候,香檳、美女、舞場,對,再加上詩歌,這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嗯,要是有人來問我,我就驕傲地告訴他。某日,豪飲之后,詩人們圍著即將熄滅的火爐,在寒齋翩翩起舞,從里屋到外屋,像一群偏口魚,互敬互愛,相濡以沫。默然先生挽著梁彬艷,舞姿僵硬,表情神圣,像一部紅色手推車。
有一段時間,貴榮迷上了象棋。貴榮萬事平和,唯下棋粗暴。有一次在賈漫家向他請教,稍稍思考,斥之曰,又不是贏天贏地,想它作甚!憤然出局。春節斗地主,不急不躁,深藏不露,真真恨煞我也。
忽一日,賈公請酒,三巡過,以《滿江紅》一闋贈貴榮:
“瀚海英男,七尺立,雷峰夕照。籌學費,冰灘打井,荒原采藥。只盼紅鬃逢夜草,焉知金夢迷駝道,涉征程,行行重行行,形神吊。
“龍鳳偽,貍鼠盜,人狼舞,難同調。嘆歸真君子,東皋舒嘯。唯有文章能自娛,更尋江雪成獨釣。酒隨詩,水漲又船高,漁家傲。”
放眼內蒙古詩詞,偏愛七人:榮祥、賈漫、石玉平、滑國璋、鄭福田、尚貴榮、王錦江。
貴榮《贈王亦晴》詩:“塞外雪還落,天涯亦未晴。十年鑄寶劍,萬里赴云征。旅夢黯椰色,芳心明海容。自茲揮手去,珍惜此相逢”,其中“旅夢黯椰色,芳心明海容”,余不敢以凄艷論之,收入《塞外詩人點將錄》。
22歲,貴榮作七律一首,不敢寄《草原》,寄《鄂爾多斯》主編周雨明。詩曰:“生未逢時廿二秋,歡欣永遠對悲愁。騎馬逐牛嘗破涕,揮筆成章自風流。足系紅繩憑月老,身游四海念源頭。少年得志尋常事,志滿無須意躊躇。”
又《賀新郎·理發》一闋,老手操刀,嘿然警世:
“手腳齊縛住,更兼著,女操刀手,面堆橫肉。鐵椅為牢難自主,聽任頻頻調度。霍霍霍,刀飛剪舞。原上鐵蹄橫作踐,嘆青苗,浪打風吹去。強咽下,羞和辱。
“靈魂廉價如糞土,對強梁,乖乖獻上,最高元首。自古英雄齊天立,今日權當鼠兔。奈何哉,人生悲劇。愿者上鉤鉤常釣,去還來,忘卻當時苦。一次次,不覺悟。”
春節聚,斗地主,夜深,悶而有作:臭腳踢牌武赳赳,摔門不讓幾零頭。三更煮豆飲冰室,一夜捫心釣雪樓。借米熬粥今轉意,因錢負氣久蒙羞。摩拳各是回天手,卻入貼身兩屁兜。短信寄貴榮,立復:
無愧胸中萬卷書,男兒何懼寶囊羞。
荒雞啼破五更夜,直取關山五十州。
乙酉某月日,大醉,與貴榮同登萬部華嚴經塔,遭人冷眼,夜一首,寄冰廬:百尺危樓八面風,蓮花托我上青冥。千年不過榮枯草,萬卷無非生死經。練練寒波煮白日,紛紛野鵲噪青城。莫嫌古剎佛心冷,因是平川最上層。貴榮首肯,未復,發《草原》五百期。
貴榮祖籍神木,老根兒倔強,至暖水。七八月,過黃河,入準格爾境,宿暖水。次日赴西營,一川冰雪,半畝荒村。于是披野草,覓寒窯,呼近鄰,訪遠親。山不在高,有草則親,林不在密,有根則榮。飲山茶,究往事,泣數行。日落,老姑父牽貴榮手,依依送至坡下。是夜眾皆醉,山歌數曲,虛谷回應。詩曰:
鳥寂山空世外村,村前老馬骨嶙嶙。
南箕北斗三千夜,暖水寒窯兩代人。
掃炕群儒蜷病腿,清喉萬壑起鄉音。
八十老父拆書信,不見雄心見淚痕。
冰廬裝修畢,主人請酒,不收禮。啟事一則答謝:
貴榮居城東,五尺蕭齋,正襟危坐,讀《二十四史》,三年而競。又讀李杜蘇辛,過目成誦,鮮有遺篇。近日忽萌雅致,以藏酒瓶為樂。切望海內兄弟,飲罷佳釀,惠賜寶瓶,則美櫝明珠,各歸其主。專此布露,幸祈周知。
又進一詩:
五層樓上斟北斗,萬里鄉關醉眼前。
三日離合同契闊,百年生死結金蘭。
鬢邊霜雪欺人老,枕上推敲苦夜寒。
《二十四史》方讀罷,華章何日續新篇?
七
《草原》筆會,我參加過兩次。一次賽汗塔拉,一次白云鄂博(好對子)。
《釣雪樓日記》:“秋高氣爽之日,登山臨水之時,一列火車披著絢麗的朝霞,開往錫林郭勒大草原。這是1986年7月,時年27歲的我,第一次參加《草原》筆會。在賽汗塔拉,我們這幫年輕人呼嘯曠野,陟彼高岡,臧否時俊,指點河山,撫良宵而思醉,耽美景而忘歸,囊空空而如洗,氣烈烈而沖天。那樣一種氛圍,那樣一種激情,那樣一種沉醉和向往,至今想起,依然令人心潮翻滾,久久難平。”
那一次,因為朗誦了郭沫若的《天狗》,被人戲稱天狗,嗨嗨,這真是抬舉,人生在世,我哪如一條天狗啊。當然,我的信條是,寧當天狗,不做門犬。在一個幸福的年代,我寧愿做一個不幸的人。
白云以稀土名世,礦區規模宏大,老坑螺旋,擰入地心。多年前,詩人張鐘濤在礦上當團委書記,我等塞外草莽,常呼朋引伴,嘯聚白云,痛飲狂歌,竟夜不散,賓館左鄰右舍,聞風遁去,豈敢交涉。彼時雁北猶在,彬艷猶存。健雄蜷伏冰窖,趙智蟄居鹿城。亮珠亮明,沛然磨劍;燕妮藍冰,頹然詠情。
雄文《鐵花》,時代背景,大致如上。鐵花特產礦區,開山一炮,小臉兒煞白。這篇文章寫八十年代白云筆會期間,美女帥哥四散采花的往事,其中一段寫我:
“張天男比較悲慘,滿山遍野亂跑,得到的,僅僅是瘦弱的、而且遠遠沒有開徹底的、小小的一把。然而他敝帚自珍,竟千里迢迢,從白云帶回呼和浩特。”
呵呵,老弟,此情此景,正是一個二流詩人的命運。如你所說:“小的是美好的”,但也是悲慘的。你看,直到今天,在秋天的荒草里,我仍然是一個亂跑的人。其實呢,像我這樣的人,只有原地不動,才能穩獲第一。
你在《故園小居》一文里教導我,騾馬之絆,分三種:三腳絆,跳絆,順絆。其中三腳絆最毒,跳絆次之,“順絆只用來對付那些溫順、乖巧的牲口。它只絆靠左邊的前腿和后腿,順勢跑起來,人還追不上呢”。嘿嘿,這就很有點兒人生的意味了。
孫中山有言:“一只沒有裝羅盤的船,也可能到達目的地;而一只裝了羅盤的船,有時反而不能到達。”
同志們,我亦走南闖北之人。我到過很多地方,敲過無數家門——有的寒酸,有的陰郁,有的富麗堂皇。可是,在偌大呼和浩特,就像貴榮從未找到過一頂讓他喜歡的帽子,我也從未找到過一間比冰廬更溫暖的書房。
二十一世紀以來,文心渙散,團結小區老化,西窗的風景更是一派肅殺。
在接到拆遷辦最后一次通知之前,我們的冰廬主人抱著一盆君子蘭,黯然地,一步一回頭地離去。
有一樣東西你無法帶走,那就是:凍在玻璃上的星星。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作者地址:010051 呼和浩特市新城區呼倫北路呼和佳地熙龍苑5131信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