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東家
這是一戶尋常農家,七十年代初我住過的房東家,在河北省獲鹿縣李村。門前那一棵很大的石榴樹其實在院外遠處墻角,而門前本是空蕩蕩的一片土場。我在這個村子里生活了三年,白天出村到十里外勞動,早晚或假日便在村子里到處尋找入畫的題材。村里房子的樣式幾乎是一律的,只有新舊之分。樹木稀少,也不高大,倒是石榴樹很多。當五月榴花紅勝火時,灰墻灰房頂的村莊便像滿頭插花的姑娘,頓添姿色。但新添的姿色還很難入畫面,因榴樹大都種在墻角,雖有幾簇鮮花照耀于山墻或房檐,但其軀干身段卻往往被半掩于破爛堆里。早出晚歸,天天見榴花,感到比北京中山公園的牡丹親切多了,因為她在我生活的灰調中綻開了嫣紅。我愛榴花,更因她緊密聯系著我寄居了三年的房東之家。我突然覺醒:應該將盛開紅花的大榴樹搬來門前,或者將房東之家安置到花叢樹下。一排長方形的房屋對比了團狀的花樹。樹之干枝交叉及紅花綠葉之纏綿應是畫面成敗之要害。先有構思,約略畫出房屋部位,再搬到榴樹跟前費勁地刻畫,最后搬回庭院補畫房屋。雪白的墻面與烏黑的門在構思中早就是關鍵性的因素,紅綠相間的大片石榴花葉呈現“灰”之功效,總起來看,在色調中還是黑、白、灰之組合。我揚棄了靠明暗表現立體的老手法,竭力追求用虛實及疏密來烘托厚度,樹叢中透亮的天空之“形”煞費心機,其色則在畫樹之前先用油彩薄薄渲染。色與筆都不宜涂改,是油畫,但是筆與色主宰之油畫。
并非出色之作吧,但卻是難忘之作。細心的讀者當會發現這畫畫在農村地頭用的一塊紙質黑板上,畫中黑門并未著色,我有意留住了黑板的本色,當時在村子里能買到這種黑板來作油畫是一大發現,也是惟一的辦法。畫作完后,許多老鄉來屋里欣賞,他們七嘴八舌,說這畫的是誰家誰家,但又都說不太準,因不僅房屋相似的多,石榴樹也幾乎家家都有。最后,還是我揭了底:畫的就是我這房東家,我們都正在畫中呢!老鄉們都樂了。
老 墻
回家鄉,總想找尋古老的遺跡,因老遺跡是自己童年熟悉的,童年以前就存在,是爺爺奶奶們的同代人。我住進宜興縣的招待所,在食堂的背面,發現了這堵老墻,悄悄去畫,避免別人疑心畫這破墻也許別有用心,惹麻煩,那是1981年,余悸猶存。
我不止一次畫老墻,畫過一道道磚縫裂得開開的墻,縱橫的線像筋,像根;畫過長滿青苔的潮濕的墻面;畫過像農家孩子長年不洗臉的“骯臟”的墻面。這堵老墻的皮剝蝕了,暴露出一塊塊的磚,像人暴露了自己的肌肉與筋骨。暴露真實往往扣人心弦,但真實未必就是美。這堵墻是美的,美在其磚的排列,簡單的幾何排列構成了無限豐富之形式感。泥水匠之用心在于將小塊磚構成堅實的大墻面,蒙德里安和克里于此悟出了平面分割之構成法則。我仔細觀察墻面,太復雜了,每塊磚與磚的銜接各有差異、磚與磚的色相變化無盡、石灰之殘跡時厚時薄……我先是著意分析布滿斑點的老年人的臉,后來卻感到如面對了大海,自己被淹沒了,如何再能表現大海呢!用超級現實主義的手法、用現代攝影當可淋漓盡致地再現這赤裸裸的敗壁,由觀眾去歌之哭之!然而我又不愿描摹這赤裸裸,如果能恰如其分地表現了內在之結構,則何必連血肉瘡傷也托給人看。中國繪畫中講氣韻,那韻其實是“虛”,是具遮掩作用的,正如詩不肯露,包含著“藏”的手法吧,對有心人不必多言。
新房群中的這一堵老墻,其日子不會太久了,別人也不注意它,視而不見。只在我的畫面中它矗立著,傲視新房,因它確乎經歷了漫長艱苦歲月的考驗,要永存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