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互聯網經濟: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 借鑒工業經濟的說話姿勢
對互聯網經濟略為入門又不甚了了的人,說話有個習慣,往往言必稱互聯網3字——帶著很強的技術味——先是技術,后是技術應用,再后是技術產業等等。就像程咬金一樣。由于許多人不懂技術,這種說話方式很容易掌握話語權。但有一點,這種話語,很難說服最該說服的人,例如在權力中樞或財富中樞的人。這倒不是由于這些人特別頑固,而是因為言說的只是皮毛。當然,互聯網才發展20年,說不到點上,不足為怪。
如果以1765年珍妮紡紗機為工業革命序幕的話,10年后即1776年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已不象我們現在談信息經濟那樣,滿嘴技術味,而專注于經濟本身。到了1890年出版的馬歇爾的《經濟學原理》,對工業經濟的理解已完全專注經濟本身,而不再提工業技術、工業技術應用、工業產業發展的經濟。就像煮的是脫凈毛的豬一樣。而互聯網經濟發展20年后,我們談互聯網經濟,還像在煮沒脫凈毛的豬一樣。
分析斯密和馬歇爾的說話技巧(實際是問題意識),在于他們不是從山和水的表面(工業技術這個表面,或叫豬毛)看問題,而是從權力中樞或財富中樞的內里(不是山、不是水的財富本體,或叫豬本身)看問題。本來,工業經濟戰勝小農經濟,是生產方式從分散的小生產向社會化大生產的轉變。斯密和馬歇爾在工業經濟初起的時候,就把問題概括為同質化條件下的均衡問題。事實上,供求均衡是農業經濟、工業經濟和信息經濟的一般。但同質化卻是工業經濟的特殊。而在馬歇爾的《經濟學原理》中變的一個關鍵魔術,就是把同質化的均衡(量的競爭),當作了一般均衡。無形中就把個性化和定制(質的競爭),當作不經濟,排除出了經濟學。
至于同質化是如何實現的(通過工業技術、工業技術應用和工業占比不斷提高,經濟日益標準化)這個皮毛,在《國富論》和《經濟學原理》中,幾乎被完全抹掉了——“作案”不露任何“痕跡”。與斯密和馬歇爾的老謀深算相比,互聯網經濟鼓吹者嫩就嫩在,整天談的都是皮毛,而對問題本身(即異質性——如個性化定制——是否經濟),則根本沒有提出。
工業經濟話語中“脫毛”處理干凈是在1933年。同一年出版的張伯侖《壟斷競爭理論》和羅賓遜夫人《不完全競爭經濟學》,是對工業經濟本體問題的最后一次爭論。爭議之點在于,差異化到底算同質性問題,還是異質性問題。羅賓遜夫人認為是同質性問題(因此應是完全競爭的從屬性現象),張伯侖認為是異質性問題(因此應是獨立于完全競爭的現象)。這場爭論最終以新古典主義經濟學將壟斷競爭理論納入同質性軌道而告終。這意味著什么是工業經濟的爭論,在理論經濟學上最終蓋棺論定,是以把差異化當作無差異的特例,納入無差異體系而告終的。它最適合支持的政策是以無差異的傳統中國制造為主,差異化的中國創造永遠不要反客為主,即使產能過剩也不改初衷,一意孤行追求量的增長,而非質的提高。
互聯網經濟的問題本體(“豬本身”),恰恰是張伯侖問題。因為互聯網經濟的特殊性,或者說它不同于工業經濟之處,在于它不是以大規模同質化生產(完全競爭)為取向,而是以小批量多品種的異質性服務(壟斷競爭,姑且如此稱呼)為取向。當今經濟頂層的重大關注無不與此有關:創新是差異化導向(對差異化的供給)、服務化是差異化導向(需求差異化,代表調結構的方向)、經濟增長質量是差異化導向(質量階梯)、提高國際競爭力是差異化導向(獲得高附加值,代表經濟升級的方向)、幸福是差異化導向;更不用說微觀上的產品多樣化、差異化、個性化(體驗)、因小而美、需求導向之類。但差異化恰恰在理論經濟學的前提假設上,是沒有根的。
因此,要想“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地界定清楚互聯網經濟,一定要回到1933年那場爭論,回答差異化到底是現象還是本質,是樹梢還是樹根;其特性是從屬于工業化的,還是獨立于工業化。以此回答一個至關重要的疑難:互聯網經濟到底是工業經濟的同方向的附屬性、延續性的肯定,還是有質的區別的革命性的揚棄。
相形之下,那些“皮毛”的問題(從信息技術、應用到產業),只不過應該是戰略上的一個附注,用來說明為什么差異化經濟從技術和生產力發展上看是可行的。而這已不是權力中樞或財富中樞的問題,而是他們的下屬要處理的問題。不是“要實現什么”的實質性問題,而是“如何實現”的操作上的問題。
● 第三次工業革命?——如何在內涵上把握“體”
在界定什么是互聯網經濟的時候,還應注意到一種怪現象,就是用第X次工業革命,工業革命X.0的方式定義互聯網經濟。
說它怪,就好比聽一位農民這樣向資本家解釋什么是工業革命:工業革命就是第X次農業革命,農業革命X.0。問題出在,操作上是對的,方向是錯的;“如何實現”上是對的,但“要實現什么”是錯的。
說到底,這還是1933年那場爭論的延續。中國在“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張之洞年代已經吃過一次同樣的虧了。當時慈禧太后把工業革命,誤當成了第X次農業革命,農業X.0,結果造成甲午戰爭的失利。如果還原成理論和定義問題,就相當于張伯侖與羅賓遜夫人爭論何為體,何為用一樣?;ヂ摼W經濟有沒有自己的體,是否只是把皮毛長在工業經濟這頭“豬”身上,這是一個大問題。
如果這屬于美國、德國政客想解決本國產業空心化的策略性提法,或者制造業部門想強調和夸大自身變革在全局中的地位,因此有把用夸張為體的修辭學用意,那都是可理解的。但如果這之外的人,把這些概念當作全局性的內涵把握,就會造成誤導。例如,會把二產三產化(制造業服務化)的增值運動,誤導向三產二產化(服務業制造化)的低附加值化反向操作,不久前的光伏產業發展就是一個教訓。畢竟工業化在中國還剩6年即將基本完成,工業革命再重要,也不宜在終點上搞回光返照。
互聯網經濟內涵界定上的關鍵,就在于體的把握。既然把“革命”這種大話都放出去了,卻不敢承認互聯網經濟是體變,那和“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又有什么區別?這里不想進行繁瑣的學術界定,以壟斷這個概念。其實只要是以互聯網經濟為體,怎么界定都是可以的。
要重點談談的是,錯的概念是從哪來的?明白當前以體變界定互聯網經濟的阻力和其中的道理,有助于人們自己得出正確結論。
那些從觀念、利益到行動上抵觸工業經濟向信息經濟轉型的人,竭力把互聯網經濟貶低為用,把它嫁接在工業經濟的體之上,這是非常自然和容易理解的?,F在問題是,真正造成實質性概念混淆的,還是搞互聯網的人,特別是出身技術的人,他們相當于現代的張之洞。由搞互聯網出身的人說什么是互聯網經濟,一旦說錯,造成的誤導更加嚴重。輕則變成變相推銷技術產品(雖然這樣做也有推進生產力之功),重則變成鼓勵權力中樞或財富中樞主次不分,誤判方向,貽誤良機。
辯別這種聲音很容易,它們有一些共同特征,一是極力反對探索互聯網經濟的特殊性,而片面強調互聯網經濟與工業經濟的相通性。互聯網經濟與工業經濟在社會化大生產(如規模經濟)上有共通性這點不錯,但把這作為互聯網經濟的主要內涵不妥。這種片面的觀點,在互聯網經濟發展早期積極作用較大,因為在工業化占主導地位的情況下,有利于推動互聯網技術應用,為工業化服務。但在產能過剩條件下,它既不利于發揮互聯網所長,又揚了工業化所短,負面影響慢慢顯著起來。二是刻意強調不要把互聯網經濟與工業經濟對立起來。這本來是對的。尤其對互聯網經濟的激進分子避免片面性,是一種逆耳忠言。但對于大多數思維還籠罩在工業化傳統的人來說,本來就對兩種經濟質的差別缺乏認知,過分強調這一點就有成為迷糊藥的副作用。關鍵在于這種話沒有說全。二者關系說全,應該是揚棄,即一半肯定(繼承),一半否定(發展)。
互聯網經濟發展才20年,主要問題還不是人們對互聯網經濟的特殊性摸透了,并且已經在總體上走向極端,而是中國工業經濟發展嚴重過頭(表現為投資過高、產能過剩、分配失調等),轉型步履維艱,在這種現實面前,互聯網啟蒙不是過頭了,而是嚴重不足。互聯網出身的人,應把握好這個大局,珍惜時代賦予的機會。
互聯網經濟在內涵界定上,一旦失了體,就會魂不附體,空有形骸。
● 互聯網經濟的表征
互聯網經濟的表征,涉及的是互聯網經濟概念界定的外延。
長話短說,當前存在的問題是,國內外把互聯網經濟界定得太膚淺,強調的主要是ICT化。ICT化對于互聯網經濟來說,只是皮毛現象。
這種皮毛化,是由美國人開啟的。1962年馬克盧普的《美國的知識生產與分配》,1977年波拉特的9卷本《信息經濟》,開始了從技術特征(豬的皮毛),而非經濟本體(豬本身)來解釋新經濟的過程。馬克盧普、波拉特這種語勢非常弱,與斯密、馬歇爾具有境界高下之差。因為一開始就把自己置于經濟學子學科的位置,而沒有從根上梳理(像張伯侖那樣)。
信息經濟一開始,就是打破經濟同質化的過程。如果換了斯密、馬歇爾再世,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恐怕要直搗黃龍,提出差異化——也就是異質性——的經濟性這個根本問題,從經濟學前提假設這個最高點開始,重新梳理思路。
馬克盧普、波拉特帶來的這種“皮毛論證法”的后遺癥突出表現在新經濟的外延劃定上,信息產業和服務業成了兩張皮(各統計各的),信息經濟理論與服務經濟理論成了兩個理論。后來的理論家一遇這樣的問題就卡殼:農業、工業之后是什么,是信息業,還是服務業?
其實,如果不是從子學科看問題,而是從母學科(理論經濟學)看問題,這個問題根本不存在。因為這只不過從差異化經濟這個本體的不同角度看同一件事:信息業是差異化(能力)的供方,服務業是差異化(解決)的需方。就這么簡單。
從這個新視角望去,互聯網經濟的外延就忽然擴大了許多。除了互聯網產業(包括設備制造、軟件和服務)外,還要包容產業互聯網(“互聯網+”),乃至整個經濟(一產、二產和三產)的互聯網化。各行各業的互聯網化,實質在于基于互聯網的服務化。如果抽象到理論經濟學,“基于互聯網”這個條件也可以抽象掉,就只剩下服務化。抽象隱含的意思是說,如果不基于互聯網,就不可能達到相關服務化的最優。因此這個條件成為不言而喻的。傳統服務業,只不過是這種服務化的非最優狀態(服務業的最優要以體驗為標準)。而服務化的標志,是質量(用質的差異程度來測度的量)?;ヂ摼W經濟的增長屬于高質量的GDP增長。
正如黃少軍早在2000年就指出的:“現代社會服務化的本質實際上是‘信息化’”。這是道行極深的領悟,它給互聯網經濟外延劃分以重要啟示。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把原來不相干的事情,看成一體。這樣才能把互聯網經濟參透。
互聯網經濟規律:
從大而美到小而美的轉身
一種常見的觀點認為,經濟規律永遠不會變化?;ヂ摼W經濟也是經濟,因此與一般經濟的規律沒有什么不同。這種認識言下之意,把互聯網當作工具,而不是生產方式。認為互聯網經濟只是工具改變,但經濟本身不變。既使認識到互聯網代表不同生產方式,也會有進一步的觀點認為,不同生產方式,經濟規律相同。小農經濟、工業經濟和互聯網經濟,對應的是同一種經濟規律。
這不是老百姓的一般見識,在專業經濟學家中,這種見解也有深厚根基,這種根基就是經濟學的普遍主義。經濟學普遍主義的特點是把工業經濟的特殊經驗加以普世化,無限放大為所有經濟的一般規律。究其實質,無非是近300年來,通過大規模生產降低成本的有限的道理。
回應經濟學的普遍主義,不能僅靠經驗的方法,羅列互聯網經濟中的反例,而需要透過經濟學的保護帶,在體系核心上把問題挑明。經濟學普遍主義觀點有一個著名的特點(也是軟肋)——它不承認生產力的概念。在他們看來,任何科技因素,都不可能改變經濟規律,當然互聯網也不例外,我們需要由此入手破解問題所在。
對癥回應傳統觀點,關鍵是要從核心上說清技術與經濟的關系。承認不承認技術的作用(技術是否內生,對應報酬遞變規律),是區分經濟學兩大主要流派的標準之一。持經濟學普遍主義觀點、不承認技術作用的,叫新古典主義理論,所持的立場是報酬遞減或報酬不變;而新經濟增長理論的立場則是報酬遞增。
哪個對現實的解釋性更強?自從上世紀中葉工業化越過高潮后,在生產函數的實測中,資本和勞動要素之外的余值(相當于技術要素)對增長所起的作用,在美國已超過50%。顯然,報酬遞增的觀點對現實的解釋力更強,已是不爭的事實。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第一個看法,那種認為技術不具有對經濟內在影響的觀點,在經濟學內部,已屬占下風的觀點。這意味著,認為互聯網經濟不會有自己的經濟規律的看法,它在經濟學底層邏輯上就不占上風。
從實踐看,就在本月,中國正越過以資本和勞動為主要生產要素的報酬遞減型經濟(工農業產值大于50%)向技術(包括信息與知識)為主要生產要素的報酬遞增型經濟(服務業產值大于50%,創新驅動發展)轉變的最后關口。因此認為技術革命帶來新的經濟規律,會得到越來越多事實的印證。
但僅僅根據上述這一點,還不能把技術的作用具體鎖定到互聯網技術,不能具體說明互聯網經濟存在特殊規律。為此還要繼續深算。
在同樣支持技術內生、報酬遞增的新經濟增長理論內部,有兩個相反的方向,一支通向工業化經濟,一支通向互聯網經濟。主流的一支,持規模報酬遞增觀點,認為技術對經濟規律的改變,主要表現在規模經濟與報酬遞增的結合上,這一支目前已擁有數位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如斯蒂格里茨與美國當紅的學術明星克魯格曼等;更新的一支還是支流,支持的是范圍報酬遞增,認為技術對經濟規律的改變,主要表現在范圍經濟與報酬遞增的結合上。
“互聯網經濟”具有哪些新的經濟運行規律,其與傳統經濟的主要不同之處何在?現在到了揭曉時刻。經濟運行規律千頭萬緒,但涉及傳統工業經濟與互聯網經濟區別,又能歸納到經濟學主脈焦點上的,只有一條(其它都可稱為雞毛蒜皮):傳統工業經濟(特別是近代以后)的基本規律是規模報酬遞增,對應到現象上,就是單一品種大規模生產,例如傳統中國制造;互聯網經濟的基本規律是范圍報酬遞增,對應到現象上,就是小批量多品種,例如創新驅動的中國創造?;ヂ摼W經濟發展中許多現象級的規律,其實都可以歸結到上述邏輯之中。例如,作為互聯網基本模式總結的長尾曲線,實際是規模經濟與范圍經濟的等成本線,在“數量-品種”底平面的投影。描述的是從單一品種大規模生產到小批量多品種的經濟轉型。這就是托夫勒指出的第三次浪潮趨勢。
規模報酬遞增這條規律,可以說是遲來的總結。工業化發展到尾聲階段,才發現支持經濟增長的,不僅是資本和勞動,還有技術。只不過沿普遍主義思維慣性,經濟學家把所有技術當成了一種技術,好比沒有把人辨別為男人與女人。
范圍報酬遞增的發現——美國西北大學潘澤教授對此居功至偉——讓我們發現,原來造就規模經濟的技術,只是工業化技術,它讓世界因大而美;而互聯網技術,更多屬于范圍經濟的技術,它讓世界因小而美。在實踐中,馬云力主因小而美,可以視為對同一潮流的敏感的響應。
互聯網技術及其生產力作用好比海面下的冰山,經濟好比海面上的冰山?;ヂ摼W技術及其生產力作用于經濟,內化為經濟規律,都可以歸結為范圍報酬遞增。它就好比海面上能見的冰山。此刻,互聯網技術及其生產力在經濟學公式中隱而不見了,但它所推動改變的經濟規律卻像壯麗的冰山,巍峨屹立,成為新世紀的一道風景線。
從范圍報酬遞增這個樹根上發展出來的經濟學大樹,掛滿互聯網經濟的果實(許多被總結的規律,只是果實一層的規律),從差異化、多樣性、創新、質量、服務化,到免費、長尾、體驗、個性化定制,到復雜、小世界網絡、數據、智慧,再到開放、分享、信任、生態每一個果實,都通向互聯網經濟的一條子規律?;ヂ摼W經濟規律當然不止一條,但因為不是在寫教科書,這里只好把所有分支規律形成的大樹都聚焦為樹根這一個點。
下回,再遇到說互聯網經濟沒有自己經濟規律的人,可以問問他,是否聽說過范圍報酬遞增。那些既不承認互聯網經濟現實,又不了解經濟學前沿發展的人,是需要更新觀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