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自殺作為一種特殊的社會現象,受到多種因素影響,在任何時期都是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民國初期社會自殺事件的頻繁發生引起了各界思想家的廣泛關注。基于這一社會事實,李大釗運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對自殺現狀、原因及救濟等問題進行了深入系統地研究,并提出了倡導新的人生觀和改造社會制度這兩種救濟自殺的途徑。
【關鍵詞】自殺原因;自殺救濟;李大釗
李大釗在《論自殺》中指出:“自殺是智慧的結果,故獨行于人類社會。”[1]自殺的增加與文明的進步成正比例,因為越是文明進步的人,欲望就越大,而欲望若無法滿足,就容易選擇自殺來代替茍生。19世紀末20世紀初,經歷第二次工業革命后的世界經濟飛速發展,人類文明獲得了極大進步。文明進步的結果就是人們的生活狀態趨于復雜,偏于耗用腦力精神而過勞;又因生活中的欲望增多,易導致心理落差增大。所以自殺的激增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各國普遍的現象,“故有人稱現代為‘自殺時代’”。[1]然而文明始終都是在不斷進步的,文明越進步而自殺率越增的文明必然是有缺陷的,不能單純把文明進步作為自殺增加的誘因。李大釗認為,自殺是一種必須以他種現象解釋的現象,通過對“環繞這自殺者的物理的、人種的、社會的、心理的種種影響”加以研究分析,來判斷自殺是任意或非任意的行為。錯誤!未定義書簽。 概括起來自殺誘因可分為自然環境、社會因素與個人因素三個方面。
一、影響自殺的自然環境因素
李大釗在談到自然環境對于自殺的影響時,主要以國外案例以及數據為依托論證。他認為自然環境中的風土與景色、氣候與季節對自殺起著微妙的影響。
首先是風土與景色。李大釗認為自然有一種“示唆力”。當人處在某種自然環境中,如果對于人生問題有所困惑,或者因為某些原因心情低落痛苦,很容易“受到大自然的姿態的誘惑”,產生一種想要投身大自然從而擺脫痛苦的心理。他以日本日光山上一個名為“華巖瀧”的著名自殺場所為例,自從早期一位青年在此投身瀑布自殺后,每年都有不少人選擇在這里自殞。除了模仿的心理因素外,據調查者稱,華巖瀧所表現出的一種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姿態,令某些人即使來此之前沒有自殺的念頭,也很容易突然投入其中。李大釗認為,這就是自然對人類心理產生的示唆力。[2]
其次是氣候與季節。 李大釗認為溫度的變化也常影響自殺,并且指出夏季是“自殺季節”。因為溫度變動和太陽光線都刺激著人的神經,擾亂人心的安定。他以德國和日本的部分自殺統計數據加以論證。1872~1885年14年間,德國中普魯士、撒克遜尼、瓦田堡、巴頓、漢堡五個城市自殺者87439人,此外,依據當時民國上海社會局自殺統計資料,1928 年 8 月到 1929 年 7 月這一年里,上海共有自殺案 2327 件。各月自殺比重統計情況整理如下表[2]:
由此可以看出,自殺的傾向在盛夏的時候最突出。李大釗將初春至盛夏間的這幾個月稱為“自殺季節”。由于較高的氣溫和強烈太陽光線的刺激,人們的精神狀態和心理較為浮躁,容易產生負面情緒,對生活易失去希望,對人生產生懷疑。在此情況下,生活中抑郁苦悶的人,對社會現狀不滿激憤的人以及對于人生問題迷茫懷疑的人就往往會選擇走上生命的絕路。此外,他也提到民國初期隨著生活越來越艱難的緣故,年關也成為了一種自殺季節,不過主要是因為人事原因,與氣候無關。總體來說,李大釗認為在炎熱的地方和季節自殺的人數較多。
二、影響自殺的社會因素
法國社會學家迪爾凱姆在《自殺論》中通過實證性的研究,認為自殺增加的根源可能是伴隨著文明的進步而來的一種病理狀態,主要是社會造成的。因為自殺與社會結構密切相關,是社會情緒的反映。[3]李大釗也明確指出了時代文明和社會制度的缺陷是自殺的根本原因,認為與其責難自殺者,不如補救導致自殺現象頻發的社會缺陷。“自殺流行的社會,一定是一種苦惱煩悶的社會”[4]。他根據西方部分自殺統計數據和莫西里(Morselli)《自殺論》中的有關研究理論,結合自己對社會的觀察將引起自殺的社會因素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社會環境的動蕩不安。民國初期社會處于激烈轉型期,最大的社會特征就是動亂頻發。社會矛盾的不斷加劇,民族危機的日益加重,令一些人產生了厭世之心,從而選擇自殺。也有一些抱有愛國之心的人,因不堪忍受國家被列強欺凌,出于對國恥義憤并希望警醒世人而選擇自殺。李大釗在《厭世心與自覺心》中說“社會不平,郁之既久,往往激起人心之激昂。”[5]而在憤怒激昂狀態下人們往往失去理智,產生絕望之心,尋求一死來解脫。李大釗談到推翻清朝以前,人們存有對共和民主的美好希望,因而能夠忍受內憂外患的苦難尋求解決之道。而光復之后,“世變愈急,人生苦痛,且隨之益增,而生活艱窘,饑寒更相困迫”[5],理想中的共和幸福并沒有到來,人們瀕于絕望而選擇自殺。他已清楚的認識到當時反常的自殺劇增和社會劇烈的轉型相關。此外,在社會動蕩時期,經濟蕭條、戰爭不斷、商業危機的加劇也是導致自殺增加的原因。
其次是社會制度的缺陷。社會制度的缺陷與社會環境的動蕩是互為因果的關系。李大釗在《一個自殺的青年》中疾呼“社會制度的缺陷,不知道逼死了多少有高尚志越的青年啊!”[6]可見,他早已認識到產生自殺的社會根源來自社會制度的缺陷。他在《青年厭世自殺問題》中,從經濟制度、政治制度、教育制度、婚姻制度、家庭制度等社會制度的各個層面展開反面論證。在經濟制度中,所有制不平等引起的分配不公或導致人因窮餓自殺;政治制度中,官僚壟斷,政治黑暗或導致人因無法實現報國理想而自殺;教育制度中,教育目的不明確,結構不合理導致很多青年因考試落第或學業壓力過勞而自殺;婚姻制度中,落后封建的家長制婚姻和媒人制度或導致人因殉情失戀而自殺,而傳統的三從四德和貞操觀也造成了許多悲劇;家庭制度中,嚴苛保守缺乏解放精神的觀念或導致人因家庭不和而自殺。他還指出,對于人生起懷疑以及那些為信仰、人格、名譽甘愿犧牲而自殺的現象,也多發生在黑暗的社會制度下[7]。
社會價值觀等思想觀念的影響還有比較隱性的途徑,即不自覺的引導。李大釗提出“模仿和示唆”對自殺增加的影響,“人類行為,有不識不知而從其途轍者,謂之模仿,是乃社會力之一種”[8]。他談到當時自殺相習成風,陳星臺、楊篤生以愛國之情憤而跳海之后,自殺的風氣開始蔓延于全國,之后的不少人都是在“模仿”。著名知識分子梁濟在北京的凈業湖自沉后,不久有一記者也選擇此地蹈其覆轍,李大釗據此寫的《北京的“華嚴”》等文章也說明了示唆與模仿對自殺的方法和場所的影響。此外,他還提到文學作品示唆的力量也很大。以沙皇俄國時期消極厭世的作品為例,“社會黑暗,文學自畸于悲哀”,而青少年思想單純缺乏判斷力,很容易被這種詭異宣揚“死之趣”的作品蠱惑從而選擇輕生。陳獨秀也以“思想暗示”來說明自殺的思想原因,將暗示分為個人暗示和社會暗示兩方面。認為受到環境暗示的影響,人們的意志自由實際上受到限制,失去自覺性,因缺乏正確積極價值觀的引導而產生悲觀懷疑空虛的思想從而選擇自殺。
三、自殺者的個人因素
自殺顯然并不單純是環境作用的結果,它是個人心理狀態與客觀環境相互作用的結果。因此在考察自殺原因時,必須考察自殺者的個人因素。李大釗認為自殺常常是由于個人的一時沖動,若稍有反思余地就很可能避免。他從自殺者的生理因素、社會身份、受教育程度、人種宗教因素和人生觀等方面對自殺的個人因素進行探討。
首先是性別和年齡。李大釗通過對國外的自殺統計數據分析,得出結論:自殺在歐美國家是男多于女。他認為,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男比女有更大的責任、野心和沖動,因此會有較多的憂慮,也比女性更易沉溺于荒唐怠惰的行為中。莫西里(Morselli)指出,春天自殺者中女性比男性多。原因在于女性大腦組織的構造使其感覺氣壓的變動較速,因此易引發情緒的波動,李大釗較為贊同此觀點。然而,據不完全統計,當時民國時期的情況是女性自殺人數較男性稍多。此外,李大釗根據德國普魯士的自殺統計數據,認為自殺的增加與年齡是俱增的,在二十歲至二十五歲的時期最為顯著,因為青年時期沖動而易墮落。但直到五十歲至六十歲時期,始達于最高數。正如梁漱溟在談其父自殺時提及的年齡問題,原因極有可能是中老年人不易接受新生事物和思想,又不甘于被時代拋棄,從而走上絕路。李大釗的以上統計結論以國外數據為依托,實則有些脫離當時中國社會的實際。下面試以江蘇省1924年自殺人口的年齡分布進行簡要分析。
由表可知,民國前期自殺者主要集中在中青年時期。推測是由于這個年齡階層生活工作壓力大,一旦失去理性很容易走上絕路。這與李大釗的部分推斷也有相關之處。
其次是人生觀價值觀。李大釗在對自殺者動機做分析時發現因精神失常而自殺的比例較大,生理苦痛和生活困頓而自殺的比例較小。民國初期是社會思潮劇變的時代,由于過去的文化信仰被沖擊,社會缺乏積極的主流人生價值觀引導,新思潮中悲觀主義的思想,傳統文化中“性惡”論對人性的批判在當時的盛行,都對青年人的人生觀起到不良作用。促使青年人對事事都持有一種懷疑批判的態度,他們敏感的神經和豐富的知識又使其易被思想潮流中消極懷疑的思想影響,對社會黑暗現狀悲觀絕望,從而對人生價值產生懷疑。“其極乃至厭棄人世,飲恨自裁者有之。”[5]正如陳獨秀所說,“危險的人生觀,厭世的自殺,乃是各種自殺底母親。”[8]此外,個人的意志和素質也會影響自殺。李大釗還提到了人種及宗教因素。他認為不同民族氣質不同,自殺率也不同,筆者認為這應屬于民族信仰和文化范圍。而宗教因素則是由于不同教規和信仰問題。
綜上,李大釗從自然,社會,個人三個方面對引起自殺的原因進行了較為全面深刻的探討,并認為社會缺陷和消極人生觀是主要原因。這為他對自殺救濟的探討奠定基礎。
四、救濟自殺的途徑
李大釗在完成對于自殺原因和危害的論述后,認為自殺可以避免,以此表明自殺救濟的必要性,并提出一系列救濟自殺的方法。由于引起自殺有兩大主要原因即社會缺陷和消極人生觀,因此李大釗將自殺救濟的途徑概括為社會制度改造和人生觀改造。
首先是社會制度改造。李大釗認為,自殺的根本原因在于社會制度的缺陷,因此救濟自殺的根本出路在于改造缺陷的社會。“對于自殺增加的社會,應細心考察自殺的社會的原因,而尋求那個社會背景的缺陷,以謀改造的方法,而為對于自殺的救濟。”[1]他依據不同的自殺動機和類型,進一步提出相應的改造社會制度的具體措施。
如果社會多發生因失戀殉情而自殺的現象,就應考察社會婚姻制度的缺陷并加以改造,如對婚姻自由的倡導;如果社會多存在因生活困難而自殺的人,就應考察社會經濟組織、經濟制度的缺陷并加以改造,如倡導經濟平等與平均分配;如果社會多發生因陋習惡習而墮落自殺的現象,就應考察社會風俗的缺陷并加以改造,如倡導科學文明的生活方式;如果社會多存在因學業壓力、考試不及第而自殺的學生,就應考察社會教育制度的缺陷并加以改造,如倡導新型教育理念;如果社會多存在因憤世、不能自由執行公務實現政治理想而自殺的人,就應考察社會政治制度的缺陷并加以改造,如倡導公平民主的政治思想;如果社會多存在因疾病痛苦而自殺的人,就應考察社會日常生活環境的缺陷并加以改造。即便社會存在的那些因哲學上對于人生起了懷疑與那些為信仰、人格、名譽甘愿犧牲而自殺的人,也應從黑暗的社會現狀分析并予以改造。因為自殺流行的社會必然多方面都存在缺陷。李大釗強調應該對惡劣的社會環境抱有不屈反抗的奮斗精神,勇于改造舊社會,創造一種有理想平等自由的生活。
自殺問題本身就是一種人生觀問題,在自殺事件不斷發生時,李大釗就自然地從人生觀角度探討自殺救濟的方法。他與陳獨秀,胡適,羅家倫等人在新文化運動期間倡導“新人生觀”。陳獨秀說:“救濟厭世的人生觀,是救濟一切自殺的根本方法。對于人生根本的疑懷,有了解答,才可以和他說改良生活,反抗社會。”[9]李大釗對此深表贊同,自殺是對人的生命存在,人生的終極意義以及社會向進步發展的否定。李大釗認為若想拋棄厭世的人生觀、建立新人生觀,須逐步確立積極的人生態度、健全的人格,從而使個人品性的力量不斷加強,這是作為救濟自殺的第一步。羅家倫也特別強調了“新人生觀”的重要性。他認為,自殺是人生觀改變的消極反映,救濟自殺就必須拋棄厭世的人生觀,重建新的人生觀。他將確立新人生觀與美術的生活、朋友交際的生活一起并稱為自殺救濟的三種方法。[9]此觀點得到了李大釗的充分肯定。此外,李大釗對富有社會責任感和良心的文人學者抱有極大期望,“然社會之樂有文人,為其以先覺之明,覺醒斯世也。”在當時政象陰霾、危機四伏、風俗卑下的亂世,文人學者比任何時候更負有導引社會方向的力量和責任,應該“應時而出,奮生花之筆,揚木鐸之聲”以警醒世人并倡導積極向上的價值觀人生觀。[10]
李大釗以一種慷慨激昂的精神倡導青年人拿出自殺的決心、犧牲的精神反抗頹廢的時代文明,改造缺陷的社會制度,成為新生活的創造者。他堅信無論是從社會的方面改造環境,或是從個人的方面抑制沖動,都可以使自殺的熱狂,歸于沈靜,趨于減少。
注釋:
[1]李大釗.論自殺,李大釗文集(四)[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159~166.
[2]石涵澤.自殺問題[M].上海:華通書局,1930:73~74.
[3](法)埃米爾·迪爾凱姆.自殺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349~350.
[4]李大釗.青年厭世自殺問題,李大釗文集(三)[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117~121.
[5]李大釗.厭世心與自覺心,李大釗文集(一)[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137~147.
[6]李大釗.一個自殺的青年,李大釗文集(三)[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94.
[7]江蘇省長公署統計處編.江蘇省政治年鑒(1924 年)[A],“全省現在人口死亡原因及年齡別”,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C].第 53 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89:86.
[8]陳獨秀.自殺論——思想變動與青年自殺[J].新青年1920-1-1第7卷第2 號.
[9]志希.是青年自殺還是社會殺青年?[J].晨報1919 -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