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開采訪,起初給我們造成了一些困擾。但事后卻發(fā)現(xiàn),恰恰是在這種另一方不在場的情況下,才能完成一次沒有表演成分且沒有顧慮的對話。不過,采訪拍攝間歇,孟京輝過來給廖一梅拿水遞衣,看上去比工作時的狀態(tài)溫和許多,廖一梅話不多但依舊簡單直接。這樣親密的相處瞬間,只屬于他們私藏的生活,卻不是揭開來看的。
我們首先是朋友
從1999年的《戀愛的犀牛》,到2005年的《琥珀》,再到2010年的《柔軟》,廖一梅的“悲觀主義三部曲”用十年的跨度感動了無數(shù)的人,而完成這些感動的是他的丈夫孟京輝。這對夫婦開了中國戲劇圈里最紅火的夫妻店,但很多看戲的人并不知道他們是夫婦。說起這個夫妻店為什么如此成功?廖一梅說:“我們成功的秘訣就是,我們不是夫妻店。”
廖一梅:不一塊兒采訪,不一塊兒拍照,這是我們倆很早就立下的規(guī)矩。就我來說其實就是不想給一個預設,因為媒體都太期望了。每個人都想以他固有的、想象出來的形象來規(guī)定自己的采訪。他們特別容易給我們設定情景,什么時候該笑、什么時候該哭。我覺得那是一個表演,不想做這個。而且,我們倆已經(jīng)把生命里最好的東西放在劇場里,這已經(jīng)足夠。在生活里我就不想再參加這樣的表演了。
孟京輝:這一點算是我們倆的一個默契。其實,有很多人并不知道我們倆是夫妻,曾經(jīng)有一陣子大家聊起過這個事兒,后來就沒有了。我們也不一起出席活動,所以現(xiàn)在很多進劇場來看演出的觀眾不知道導演和編劇是兩口子。我覺得這其實就是符合我倆的一個期望,就是大家走進劇場是來看戲的,而不是來觀察我們的生活,也不想把我們的生活暴露給觀眾。
廖一梅:其實要說有什么成功的秘訣,我覺得就是,我們倆從來不是夫妻店。都是獨立的、非常獨立的個體,也給了對方足夠的空間。我們首先是朋友,朋友就是相互尊重,就是要給你一個空間,充分尊重彼此的不同和彼此的意愿。現(xiàn)在為什么大家老愛說夫妻的事兒?就是因為夫妻經(jīng)常剝奪了對方的空間,很多人以為兩個人在一起就應該是在任何層面上都統(tǒng)一步調,都應該有一個共同的看法,其實不是這樣的。每個人只有當他有一個獨立的、完善自我的時候,才能跟對方很好地相處。我覺得我們倆就是一直遵循著這樣一個原則在相處,首先是獨立的人,然后是朋友,之后才是夫妻,彼此之間有充分的尊重。
孟京輝:有媒體問過我,說你脾氣大,她又特別直接,合作起來肯定會有摩擦,生活里也會吧?他們都是這么想的,我跟他們說其實沒有。我覺得這是因為我倆是一塊兒成長的。我念研究生的時候你正好在上大學,后來又一起經(jīng)歷了學潮什么的,還有我們自己的成長。可能細節(jié)上會有些摩擦,但是大的方面是一致的。
因為你要寫東西,就不愛說那么多廢話,更直接一些。可能你對很多事情都不太在意,但是你在意的事情一般都比較堅持。我呢,我有時候難免要照顧大家,畢竟跟別人合作的時候要照顧到大家的情緒,所以相對來說我覺得我更加柔和一些。當然生活上咱倆都是挺隨和的人,好像吃什么、用什么、去哪里等,跟朋友在一起時我倆基本上都不拿主意,畢竟這些都不夠成生活中的主體。
廖一梅:有摩擦其實是非常正常的,人和人之間都難免會產(chǎn)生摩擦,都會有一個彼此磨合、相互了解的過程。有時候可能你需要寬容我一些,當然我也會寬容你,這是特別正常的事。但就像我剛才說的一樣,我們首先是互相尊重的。藝術這個東西很多時候是完全個性的,而且跟個人趣味有很大的關系,就是兩個人再相近也會有些觀念和趣味上的差距。在這種時候,通常我倆遵循的原則就是看誰更加堅持,比如你嘗試說服我,或者你即使不能說服我,也會非常非常堅持在這一點上,那么我絕對會尊重你的意見。
而且我覺得,你要想真正了解一個人,不可能通過一次采訪就完成的。但是大家都認為,好像一個采訪,或者你的一個表現(xiàn),甚至你的一句話,就能代表你這個人了。其實不是這樣的,生命是很豐富的,你要給自己時間,也要給對方時間,這就要以開放的心態(tài)來接受,不能以一句話來判定。“這個是我的菜”或者“那個不是我的菜”,現(xiàn)在的人都太容易這么做了。所以我不愛接受采訪,因為我覺得沒有意義。只不過是一些標簽,大家都熱衷在別人身上貼標簽。
比如說先鋒戲劇,其實也是一個標簽。有的時候你不得不貼,因為你要讓他知道你這是一種新戲劇,和原來的不一樣,他千萬別抱著去看人藝的戲的愿望來看這個戲,這個可能有時候確實是需要的。但是如果他只看了一個戲,就認定但凡這樣、或者只有這樣才是先鋒戲劇,那又不是了,那他就自己把自己關在一個籠子里了。
孟京輝:這是我們的共識,所以一直不愿意一起接受采訪。類似的問題其實很多,總有人會問,你寫劇本的時候我干什么?其實我不太懂他們的邏輯,好像你閉關寫劇本,我就會處在一個很孤獨的狀態(tài)里。其實我也在排練我的作品,做我的工作,他們都忘了。在大家的概念里,夫妻兩個人好像應該是綁定的,但我們不是,也不需要。
廖一梅:其實應該這么說,每個人在本質上都是不同的,無論是戀人關系還是夫妻關系,都不能改變人本質上的孤獨。這種孤獨,就是你作為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以你的軌跡生活,最終一個人離開,這個是絕對不可能改變的事實。可能有一個人跟你有一段伴侶的時光,你也會非常珍惜。但是你不能把它混為一談,以為他就是你,或者他就是你的。我覺得咱倆最好的就是沒有這種東西,所以別人臆想的那些對咱倆來說不是什么障礙。我會很享受獨自的時間,也會很享受跟你在一起的時間。我想要寫東西的時候就自己住,寫一個月,我都不用關注這一個月你在做什么,這肯定有人不理解。可是為什么要關注呢?我不太懂。
跟觀眾一起成長
1999年《戀愛的犀牛》首演時,很多人看不懂這出“先鋒戲劇”,有人竊竊私語,也有人提前退場。這樣的尷尬直到現(xiàn)在也時有發(fā)生,但情況越來越好。奇怪的是,卻有一些演了幾十年所謂的“經(jīng)典”作品,遭遇了更直接的尷尬場面。孟京輝說:“《戀愛的犀牛》十五年,每一版演出都有調整,因為我們在和觀眾一起成長,不管是戲劇作品還是戲劇人,我們從來都是不滿足的。”
孟京輝:其實我不太愿意談論別人的事兒,北京人藝演《雷雨》遭到觀眾哄笑,我覺得是它的質感變了。現(xiàn)在的北京人藝跟以前的北京人藝不是一回事,當然最主要的是現(xiàn)在北京人藝的觀眾和以前不一樣了。一個老品牌,你的好多東西沒有根據(jù)這個時代和社會改變,沒有跟這些互動,那肯定會遭遇到各種各樣的尷尬。
就說《戀愛的犀牛》,其實十五年來一直在變。剛開始吳越和郭濤的那一版,大家看到的是一臺特別流暢、特別華美的演出,而且有一種特別強的邏輯性,內心也比較豐盈。后來找段奕宏和郝蕾來演第二版,思念過去了,你想誰都得有點兒變化,而且得把他們倆的氣質給帶進這部戲里,也把當時整個社會的氣息帶進來了,變得很瘋狂、很暴戾、很直接。
后來有人問我,你中間那些東西怎么老變,我說那是因為這個時代變了。到之前的這一版,舞臺上有水、有跑步機、有雨幕、有電扇,視覺呈現(xiàn)上又用了多媒體。我記得2008年有那么二十場,舞臺中間有一個蘋果,就是用多媒體的方式呈現(xiàn)的。投影投射出一個蘋果,在遠處一直隱隱約約的出現(xiàn)。再到即將呈現(xiàn)的這個新版,沒有多媒體了,就是演員強烈的自我表現(xiàn),有豐富的肢體語言和舞蹈動作,因為他們強烈地要表達自己的東西。
這些都是戲劇所能體現(xiàn)的,站在這個社會、這個時代最前列的一種意識,這是戲劇特別勇敢的一個精神。而最終呈現(xiàn)在舞臺上的,那些不斷變化的東西,一方面是作為導演的我,是我的一種不滿足,我覺得沒有最好,那我必然要去追求更好的東西,一直去做。另一方面就是戲劇的這種前沿精神,它一定是跟著這個時代、這個社會在改變的,它是跟觀眾一起成長的。
廖一梅:人藝的那事兒我不太知道,也不了解現(xiàn)場狀況。但說實話,我覺得觀眾是一個特別匪夷所思的群體。這很好理解,因為每個人都是一個單獨的個體。我記得咱倆以前有過一陣子,特別愛坐在觀眾席后面聽觀眾的反應,確實特別逗。就是根本沒有想到的地方,他們可能會特別特別感興趣。你以為這個地方他肯定會笑,結果他們可能沒一點兒反應,當然會有你認為他必然會感動的地方有人哭了。但是就是觀眾這個群體,是創(chuàng)作者無法預料的。
所以我的意見是,你只要把你自己充分的表達,然后去選擇跟你契合的觀眾,或者說由觀眾來選擇跟他契合的表達,這大概是一個正確的方法。有些人就是不喜歡,看咱們的戲也有起來走的,那他可以去選擇適合他的東西。只有一種,這肯定不是一個好的世界,好的世界就應該是多種多樣。誰也沒有必要指責另一方?jīng)]有接受自己,接受不了自己。
孟京輝:我們的作品幾乎沒有遭遇過這樣的尷尬,因為都是與時俱進的,都是在表現(xiàn)自我、表現(xiàn)社會、表現(xiàn)這個時代,我們的戲劇還是挺有責任感的。那么就必然要把當下的東西都呈現(xiàn)在舞臺上,光有激情不行,你必須得跟這個時代聯(lián)系在一起。比如我做的《蝴蝶變形記》,實際上就是《老婦還鄉(xiāng)》。但是你如果完全按照《老婦還鄉(xiāng)》來排,就表達一種對金錢的嘲諷,那有什么意義呢?遇見金錢每個人都會有變化。但是我想表達這個作品背后更多的東西,就好像我在面對一個完全嶄新的作品一樣。創(chuàng)作者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應該更加寬闊一點,心胸寬闊一點、眼界寬闊一點。應該把觀眾當朋友,因為你希望他們走進來,最終不就是想要和他們交流嗎?你可以用不同的方式進行交流,所以我覺得戲劇的這種尷尬,創(chuàng)作者的問題可能更加明顯。
廖一梅:其實我覺得看大家怎么來定義所謂的“經(jīng)典”,時間長也不是一個辦法。比如說莎士比亞,現(xiàn)在我們覺得莎士比亞是最高雅的戲劇,但你其實也知道,莎士比亞當年就是最平民的,它里面那些插科打諢的、那些粗俗的,其實才是最有質感的東西。只不過最平民化的東西,現(xiàn)在被演成了高大上。其實這也不符合原著,但你很難解釋。我認為,一個作品是不是經(jīng)典,在于它是不是說出了一個人類共通的,內心的渴望或者內心的恐懼。這個內心伸出的渴望或者恐懼,是不是會因為時代而改變?比如說人對孤獨的恐懼,或者人對愛的渴望,這些都是不會改變的。你無論用什么樣的故事、什么樣的形式,只要你傳達出這樣一種渴望,或者這樣一種恐懼,它一定會在那個時代,甚至在每一個時代引起一些人的呼應。
當然,這也跟表演形式有關系,能不能被理解需要看當時大家的接受程度。比如《戀愛的犀牛》,十多年前剛開始的時候,也有好多人覺得看不懂。開始有好多人提這樣的問題,發(fā)生什么了?是什么故事?現(xiàn)在為什么這樣的問題消失了呢?這當然是一個你表達的方式和觀眾接受能力的問題,但是經(jīng)典應一定是一種共通的東西。
孟京輝:你說的對,我覺得像莎士比亞、契訶夫、易卜生這樣的戲劇大師,看他們的作品你就會感覺到,人沒變化,好幾百年下來人是沒有變化的。所以一個編劇,要是能在自己的作品中把人這個特別有意思的東西給表現(xiàn)出來,那就是一種挺偉大的感覺了。比如你的《戀愛的犀牛》,我現(xiàn)在不敢說它是不朽的或者怎么著,那是幾十年、幾百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我不知道。但是有生之年,我能把我的能量放在里面,那說明這就是一艘特別好的船。其實任何東西都是一個載體,如果有一天我的能量真的放不進去了,那我想我的《戀愛的犀牛》生命里也就結束了。
其實因為《戀愛的犀牛》,讓我們懂得了好多東西。因為《戀愛的犀牛》,我們知道了什么是合作。因為《戀愛的犀牛》,我們知道了什么是友誼。因為《戀愛的犀牛》,我們知道了什么是愛。通過這個戲,我們已經(jīng)得到了很多很多了。那么到現(xiàn)在,我們還能像井一樣,從這個戲里挖出很多東西。那只能說是戲劇給了我們啟發(fā),我也愿意把這個啟發(fā)跟所有人分享。
孟京輝:我永遠都不滿足

Q:排戲的時候,你最享受的是一種什么感覺?
A:玩的感覺,排戲的過程實際上就是一個你走路搖搖晃晃的過程,我享受這種動的過程。就是因為享受這個過程,所以我對戲劇這事兒才能一直保有激情和能量。前段時間在墨爾本排布萊希特的《四川好人》,我覺得我一直在和布萊希特對話,特別來勁兒。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壞人?我們倆就在我的腦子里這么對話、較勁兒,這個過程對我來說是特別美妙的。
Q:“悲觀主義三部曲”中你最喜歡哪一部?有沒有哪里覺得不滿足的?
A:我的每一部作品我都喜歡,因為我沒有一部戲是為了完成任務的,就是這么牛逼。但這三部當中我特別喜歡《柔軟》,因為《柔軟》特別的簡單,這個也是考驗我對事情的看法。我愛胡思亂想,做一件事兒各種花招什么的。但是《柔軟》迫使我不要做那么多,用最簡單的東西來表達最簡單的情緒和道理,這其實很難。
要說不滿足我永遠都不滿足,《戀愛的犀牛》結尾我總覺得可以更有力量一點,《琥珀》的服裝我一直覺得還不夠,《柔軟》算是沒有什么特別的遺憾。但是搞藝術就這樣,永遠沒個頭,你永遠覺得不滿意。但是沒事兒,你要可以找到一個節(jié)點,我覺得這就好像打太極拳一樣,那一拳出去,就夠了。然后你還有余地去修改,或者有力量打下一拳。
廖一梅:我不會修正自己
Q:寫劇本和寫小說,兩者之間的狀態(tài)是不是不太一樣?你更喜歡哪一個?
A:這么說吧,寫小說更是在一個完全自我的世界里,寫劇本不是。因為一個劇本寫完,最終是他人在替你呈現(xiàn),小說就是一種自然呈現(xiàn),但劇本不是。寫完一個劇本不等于完成了一部戲,你要具備許多特別物質的東西,包括肉體、演員、道具、舞臺、燈光等等,你要經(jīng)過一道其他媒介才能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至于更喜歡哪個?不好說,寫小說和寫劇本都有各自的樂趣,談不上更喜歡哪個。

Q:“悲觀主義三部曲”中你最喜歡哪一部?有沒有哪里覺得不滿足的?
A:這個問題是沒法兒回答的,就像我問你更喜歡自己的胳膊還是更喜歡自己的腿,都是你的一部分,都是你特別真實的呈現(xiàn),所以對它們的感情是一樣的。這三部戲我是看著它們一點一點長起來的,我們有很多能量和心血傾注在里面。就像我熟悉你的每一部分的時候,我就很難再講你哪部分更好了,因為對我來說你是一個整體。
我不是一個會回頭修正自己的人,當時是哪樣的就是哪樣的。你當時的生命狀態(tài)就是劇本里寫的那樣,它呈現(xiàn)的就是那樣。它的不完美是肯定的,因為沒有人是完美的,沒有一個時刻是完美的,當然我覺得也沒有完美的必要。因為它就是呈現(xiàn)了在那個時刻下它真實的能量,我覺得這樣就夠了,所以我從來不去想有什么不滿足這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