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輯 _王宇南 撰文 _倪敏 美編 _周鑫瑤 攝影_鄒龍 場地_單向空間(愛琴海店)
不用微博,沒有微信的梁文道,在這個信息溝通多元化的時代,顯得與世隔絕。然而,正是因為這種距離,讓他能夠站在人群之外觀望外界所發生的一切。
看似封閉的梁文道呈現的是開放的態度。今年,他關注第一次世界大戰,用關鍵詞解讀當今中國,審視兩岸三地的矛盾沖突。遠離交際圈,躲在家里看書,是他保持視角清醒且獨立的方式。
記憶本身就是正義
“媚俗”“標題黨”“主旋律”,這些當下最時髦的詞匯,悉數被梁文道寫在了新書《關鍵詞》里,他從這些人們最常用的詞匯中,解讀出更深層次的意識形態效果。在資訊爆炸的網絡時代里,梁文道好像寫日記一樣記錄下當今中國的“關鍵詞”,他說“記憶本身就是正義” 。
Q:為什么這本書叫《關鍵詞》?
梁文道:這本書是我的名為《關鍵詞》的專欄結集。書名是編輯徐曉老師定的,她還請我很尊敬的前輩陳冠中先生寫序。這對我來講是一個很有趣的體驗,因為第一回有人為我寫序、幫我定書名,被服務的無微不至很快樂。當時的專欄之所以取《關鍵詞》,是我再度很無恥地想要向前人致敬。我的前一本書《常識》,那個書名是因為當時我特別敬仰湯姆斯·潘恩,他有一本書也叫《常識》。這一本《關鍵詞》則是向雷蒙·威廉斯致敬,他有一本書叫《關鍵詞》,是一本非常了不起的書。
Q:網絡時代充斥著各種新詞匯、流行語,你所謂的關鍵詞的作用是什么?
梁文道:還是從雷蒙·威廉斯說起,他是一個活躍在20世紀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英國大學者,但實際上他廣闊的影響了后來的文化研究,帶動了整個英國文化研究學科的發展。他那本《關鍵詞》就是探討了一些英國從工業革命開始到現在很關鍵的詞語和概念,研究它們的流變,在這個過程中他試圖指出社會、政治、經濟的整個脈絡走向。他做的當年是有著開天辟地之功的,很多人受他的影響開始關注日常生活中的語言在意識形態系統里起到的作用。
Q:你寫到的關鍵詞,比如“媚俗”“標題黨”都是最時髦的詞匯,但在你筆下是不是又不一樣?
梁文道:雷蒙·威廉斯就是給了我這樣一個啟發,怎樣重新看我們的社會、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政治和我們今天所處的局面,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就是看我們平常在用什么樣的語言、什么樣的詞匯。比如你提到的“媚俗”“標題黨”,這些都是我們今天最常用的詞匯,用到一個我們非常熟悉、甚至已經不敏感了的程度,對這個詞我們已經覺得沒什么好疑問的了。也正是在這種時候,這些詞才可以發揮出它最大的意識形態上的效果,因為我們不敏感了,我們忘記了它的存在,這才叫真正的有效意識形態運作。
Q:其實很多關鍵詞已經被媒體說爛了,那么你是怎么產生另一種獨特的視角的呢?
梁文道:我覺得可能是我跟身邊的事情有距離感,我總是有一種感覺:我活在這里,但我又不在這里。媒體上面大家談論一件新聞,其實我也都看了,但是不曉得為什么,我總有一種站在旁邊看大家談的感覺。當然我也采取了一些手段,讓我自己跟這個社會保持一定的距離。比方說,我不用微博,我也沒有微信、沒有Facebook,我跟人的接觸其實很有限。而當一個人跟別人的接觸減少時,你就不太容易被整個社會所左右,你不會和大家對某件事情的態度有那么緊密的關系。有時候我們看事情的方法和角度,是整個社會共同塑造的。而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共同,所以會產生一點距離感,也就產生了和大家不同的態度。
Q:那么你的這些關鍵詞是怎么選出來的呢?
梁文道:當時是為周刊寫專欄,所以有些關鍵詞就是從當時那個星期發生的事件里找到的。還有一種情況,有些事件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了,以時事評論來講是失去了時效性的,也許過了兩三年我始終念念不忘,就重新又找出來。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大概三年前,國內曾經有一陣子很恐慌,許多學校、幼兒園發生了持刀砍人的事件,我在很多場合談起過這個事件,但是我還是決定要寫下它,于是我就寫了“泄憤殺人”。
Q:但這樣“過時”的關鍵詞,它們在今天的意義在哪里?
梁文道:這幾年我們出現了以往不能預見的公共討論空間,也就是微博、朋友圈這些社交媒體。在這些社交媒體上我們談事情、看新聞,但是遺忘的速度越來越快,早上看得一個令你很震驚的新聞下午就不見了、不熱了、甚至不記得了。這其實就是我們今天資訊密集而產生的一種時間錯覺,其實是剛發生的事情,我們卻感覺像是昨天發生的,或者上個禮拜發生的。很多事情因此便遙遠,甚至被壓抑、被埋沒,淡出我們的視野,我覺得這是一種悲哀。舉個例子,溫州動車事件你還記得是哪一年嗎?忘了吧!
Q:可是這種記憶的意義是什么呢?
梁文道:這些事情我真的不能輕易放下,所以就把這些看上去不合時宜的事情又拿出來重講一遍,從這個層面上來說,時事評論出現了另一層意義,它提醒我們不久之前的事情,提醒我們記憶中已經被排擠的人事,記住他們有時候是一種責任。為什么說是一種責任呢?因為記憶就是關乎正義,如果有些事情不記得的話,我們對歷史無法無法交代。誰來還他們正義,記憶本身就是正義。
Q:有沒有什么關鍵詞是你想寫,卻不知道怎么寫的?
梁文道:“領導”這個詞我想寫很多年了,但我還沒寫好。我為什么特別喜歡“領導”這個詞呢?這個詞其實對香港人來說很陌生,雖然最近幾年香港人開始學懂了什么叫“領導”。臺灣有一個詞和“領導”差不多,叫“長官”。這兩個詞在兩岸是很流行的,我就在想香港我們用什么詞來表述“領導”或者“長官”這個身份呢?我發現我很難找到合適的詞。頂多是“老板”,但又不完全一樣。最重要的區別就在,“領導”和“長官”它不只是一種身份,還標識著某種身份背后一整套人和人的關系。如果說現在發生火災了,我們最常見的做法就是大家坐下來,領導先走。為什么會有這樣一種意識出現呢?我常常想這種事。
Q:這會不會只是個特例,類似的關鍵詞還有嗎?
梁文道:另外一個例子是“同學”,在內地大家收到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抬頭都是某某同學,臺灣也是這么寫。但是香港不是,他們不會叫我梁同學,而會稱呼我Mr. Liang。現在,香港的小學老師也這么叫學生。我不敢說這就代表著香港人和人的關系更加平淡,但我可以說香港人的那種身份階級意識比較單薄。因為人們的稱呼中,不會時時刻刻提醒你,你是領導還是被領導,你到哪里都是Donald,到哪里都是Mr. Liang。我想從類似“領導”“同學”這類關鍵詞中,我們也能看到這個國家如今的一些狀況。
像訓狗一樣訓練自己
梁文道是個讀書人,為工作讀,為生活讀。他用二十多年的時間“像訓狗一樣訓練自己”,把自己的腦袋訓練成可分割的“機器”,分管不同領域的閱讀。今年他讀了很多關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書,這場對國人來說相對陌生的戰爭,在他看來卻是一面的鏡子,時刻反映出當今世界。
Q:你是怎么做到可以同時閱讀那么多不同的書籍?
梁文道:我真的是練出來的,像訓狗一樣訓練自己。從1990年到現在24年,持續著很好的鍛煉,再怎么蠢也會有一些積累的。我從小的理想就是念哲學,所以大學的時候我就真的念了哲學。但當時我很擔心,我原來是什么書都愛看的人,可我怕自己一頭栽進哲學就糟糕了,別的書都不讀了。所以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我就給自己立了一個規矩,每天除了我念得哲學書之外,一定要找出時間讀一篇別的學科的文章。就從那時候就開始訓練大腦,我能夠把自己斷開。這個習慣我到現在都還在保持,在讀書這件事情上也不要偏食。
Q:那么在工作閱讀,和屬于自己的純粹閱讀之間,你怎么去尋求平衡?
梁文道:這對我來說其實不太難,我讀書是有時間段區分的。有些時間就像別人做禱告一樣,我每天早起出門工作之前,那兩三個小時是我定時定點留給自己的閱讀時間,還有每天睡覺前的那段時間也是屬于我自己的。看的書都是自己最想看的,看一些文學作品之類。其它時間,就會是工作閱讀的時間。當然這也會出現問題,就是需要把腦子砍成幾塊。我最近在讀一些關于《圣經》的羅馬書的譯著,非常有趣。今天的歐陸哲學界,很多大哲學家都在談圣保羅,談羅馬書里的政治關系,但這些東西你一看就會整天滿腦子都是那件事。到了晚上怎么轉換?我大學時候對自己的那種訓練,這時候就起作用了,我可以做到一種精分。
Q:像你這樣理性的人,是不是不愛讀小說?
梁文道:其實還是會愛讀,但方式多少有點不一樣,我是一個特別喜歡也習慣分解事情的人。十幾年前寫電影評論,突然有一天覺得真的不能再寫了,感覺自己開始變態了。那一段時間,我每個星期看四五部電影,然后寫影評。什么時候發現自己有問題的呢?我去戲院看電影開始習慣性拿著一塊表,眼睛這么看著屏幕,手就在底下掐表。掐鏡頭的時間長度,當到了這個地步的時候,我就覺得完了我不能再寫影評了,因為看電影的樂趣全都不見了,一切都技術化了。我最早出道的時候寫劇評也是這樣,別人看戲可能是為了看陳道明,而我看的永遠都是他的走位是不是錯了,聲線剛才出現什么問題,為什么燈光這么打?看戲的樂趣也都喪失掉了。比如看小說也會這樣,我要看的是它的敘事結構。但我知道這樣不好,所以我盡量讓自己擺脫掉這些問題,擺脫掉這種職業病。
Q:今年都在讀什么書?
梁文道:我會有主題的做閱讀安排,當然有些可能是工作相關。今年我特別關注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因為今年是“一戰”一百周年。我對一戰非常感興趣,因為它是一場幾乎被遺忘的世界大戰,特別在中國有關“一戰”的書很少。可以說這是一場對中國人而言尤為陌生的戰爭,當然“二戰”給中國人的記憶太深刻。好像很多人覺得,“一戰”跟中國沒什么關系,他們忘了如果沒有“一戰”怎么會有五四運動?有一本書我覺得很好看,叫《1913,世紀之夏的浪蕩子們》,是德國作家弗洛里安·伊利斯寫的。
1913年是“一戰”前一年,那個世界是什么樣的世界?全世界第一次出現了不夜城,因為有了電燈;人類發出了第一封電報,因為有了跨越大洋的海底電纜;這一年出現了飛機、電梯,紐約建起了摩天大樓;電影開始商業化了,還出現了廣播電臺。那時候歐洲已經遠離戰爭好幾十年了,人們都覺得那是人類有史以來最美好的年代,一個太平盛世。而就是在這本書的這個背景下,“一戰”爆發了,一場災難幾乎是毫無預兆的忽然到來。我們對一個時代的感覺,和它后來的走向竟然可以錯位得如此厲害,這個事情讓我覺得特別感興趣。
被民族主義綁架
在香港出生,在臺灣長大,現在穿梭在兩岸三地,梁文道對普通民眾之間的矛盾特別敏感,卻又無法理解。在交流越發緊密的如今,兩岸三地的矛盾卻越發激烈,在梁文道看來,人們是被一種狹隘的、危險的民族主義綁架了,大家應該跳出來重新定義自己的不同身份。
Q:穿梭在兩岸三地,能具體的舉一些你看到的現象嗎?
梁文道:我小時候在臺灣長大,身為半個臺灣人。我搞不懂,臺灣人什么時候開始總是把“愛臺灣”掛在嘴上,一天到晚愛臺灣,愛得煩死了,愛到變態的一個程度。我們在出入臺北的機場時,有一個很大的廣告牌,上面寫著“我愛臺灣,臺灣真好。”我覺得這太荒謬了,你怎么要求游客陪著你一起愛臺灣呢?香港現在也是一樣,開始出現一批人在講“港人優先”。不可否認新移民給香港帶來了很沉重的壓力,但是問題來了,什么叫“港人優先”?新移民也是在香港住了七年,拿了香港身份證的,法律上來講他就是香港人。你是不是想告訴我,凡是在香港住久一點的人,才叫真正的香港人?
Q:那應該如何來看待你所說的這些情況呢?
梁文道:這種愛臺灣、愛香港,也包括內地到處都是的 宣傳畫,這些東西都是很危險的。因為人的身份是多重的,我在我媽媽面前是兒子,在我妹妹面前我是哥哥,在陳冠中先生面前我是晚輩,在我的老師面前我是學生,當我去洗手間的時候我是一個男人。我到了外國就是中國人,在北京的時候我是香港人,我們必須要在一個具體處境里去辨認我的身份,因為是不一樣的。
不會有一種身份永遠排頭,也不會有一種身份永遠存在貫穿這一切,就算是“領導”或者“長官”也不行。我所說的危險,就是說這種強烈的民族主義。
Q:類似這樣的情況其實到處都是,有些身份被放大了?
梁文道:對,我再舉一個更加荒謬的例子。我等一下去洗手間,有男有女。在這個處境下,它馬上考驗我的一個身份問題,這時候最重要的當然是我的性別身份,我是男的自然就要進男洗手間。但是假如我不管那么多就進了女洗手間。這時候肯定就要有人說:“梁文道你怎么這么無恥,跑到女廁來!”你說我能不能這么回答:“你什么意思啊?你瞧不起中國人是吧。我跟你講,今天的中國是有自信的,你別欺負我們啊。”你覺不覺得我很無聊?就是說,你的中國人身份,不是在任何時候都適用的,起碼在進洗手間的問題上,這個身份一點都不重要。
Q:所以我們現在的問題是,我們的身份被迫格式化了?
梁文道:我覺得,我們今天很多情況下是被這種狹隘的民族主義綁架了。有些時候你一談到中國有什么問題,馬上就會有人說你是不是瞧不起中國人。我們今天的情況就是,把國族身份永遠排頭,永遠壓抑其他的一切思路,這是很危險的。在狹隘的民族主義底下,一些正常的思考被中斷,一些正常的交往被破壞,在我看來這完全是不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