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邪教是個世界性的話題,它的興起與社會貧富兩極分化密不可分。在貧窮地區,人們思想空虛以后會在精神上謀求自我救贖,于是這就為邪教的傳布留出了空間。
事實上,基督教、佛教、道教在上世紀90年代末都迎來了飛速發展。這固然與政府放松對宗教的控制有關,但這背后其實更多的是在傳統文化被破壞殆盡之后,社會文化無序化發展的表現。
中國的宗教發展狀況如何?我們應該如何正確地看待宗教的作用?為此我們采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基督教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國人民大學佛教與宗教學理論研究所研究員何光滬,期待能全面了解在這個大變革時代中國人的信仰狀況。
日漸增多的中國信徒
《財經文摘》:中國奉行“宗教信仰自由”的政策,幾十年以來,這一政策都未有太大的變化,但是信仰宗教的人越來越多,中國現在宣稱“有信仰”的人究竟有多少?
何光滬:1949年以來,無論是基督教、佛教、道教、伊斯蘭教都受到了巨大的沖擊,文革時期,有信仰的人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這與國家的政策有很大的關聯。到了七十年代末,鄧小平放松了對宗教的控制,宗教在中國逐漸興旺起來,其中基督教的發展更是未曾被預期。
事實上,中國“應當尊重和保護宗教信仰”的政策口號從未有太大變化,但社會的氛圍卻在變化。社會氛圍理解宗教信仰的人越來越多,這也包括學術界。這并不是一件壞事情。
《時代周刊》曾經刊登《四億基督徒,基督教的希望在中國》一文,文中說中國大概有四千萬到一億的基督徒,臺灣的媒體估計這一數字是七八千萬,跟中共黨員的數量差不多,這說明基督徒已經成為中國非常重要的群體之一。
但在中國研究中國基督教有很多讓人無奈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有關基督徒數字的統計。中國沒有嚴格的官方統計數字,這背后傳達的其實是官方對基督教的態度。因為官方還是對基督教抱有偏見,有的甚至將之視為洪水猛獸。
比如中國三年前公布的中國基督徒數字是兩千萬,很顯然這是一個被縮小的數字,最起碼這里面未曾包含廣大的家庭教會在內的基督徒。
我常聽到一些官員說,把數字說得多就是想要挾共產黨。海外媒體報道中國的基督徒有一億兩千萬,這一數字我覺得比較夸張,七八千萬應該是比較準確的說法。
《財經文摘》:中國現在處于社會轉型期,您覺得宗教會在其中起到什么樣的作用?
何光滬:在轉型時期,一般社會的矛盾會比較復雜、尖銳,有些還會激化,宗教則會在其中起到一定的正面、積極的作用。
馬克思就說過宗教是鴉片式的,意思是可以起到鎮痛的作用。它不會讓你絕望甚至自殺。它有安慰劑也有潤滑劑的作用。它對社會矛盾來說是一個潤滑劑,對一個人的痛苦來說就是安慰劑,對一個群體來說更是如此。
比如在北京有個農民工教會,農民進教會以后,就會減少他在公共汽車上放炸彈的可能性,因為牧師不會叫他去放炸彈,會教他抱著希望,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社會矛盾,在轉型期更是如此。
宗教對社會道德的滑坡亦可以起到抑制作用。我太太是研究宗教社會學的,她做過商業道德調查,最后發現有信仰和沒有信仰的人差異還挺大,比較而言,有信仰的人比較誠信,對職工比較好,勞資矛盾就相應會減少。
深圳現在已經成立了一個企業家基督教學會,他們在開會時專門討論了三條宣誓:第一,不克扣、拖欠職工工資;第二,按時按量納稅,不做假賬;第三,不包二奶。但是,開這個會的過程異常艱難,地方政府為了維穩需求,不允許基督徒聚會,不讓旅館接待,不讓飯店接待,最后他們只好租了一輛車,在車上完成了開會。
家庭教會與邪教
《財經文摘》:中國存在很多家庭教會,但卻處于不合法狀態,這也為邪教的產生、發展起到了促進的作用,您怎么看待這一狀況?
何光滬:家庭教會處于不合法狀態僅僅是因為沒有得到官方的認可,它與邪教有著很大的區別。
家庭教會最早出現在50年代,當時因為階級斗爭、抗美援朝等需要,所以就成立了中國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所有基督徒都要加入該協會,要聽黨話,服從黨的統一管理。
三自教會是中國政府唯一承認合法的基督教組織,但是基督教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統一組織,沒有自上而下的人間權威。所以,這就讓一大批信仰基督的人轉到了地下,也造就了中國基督教現在分裂的狀態。
大量家庭教會的存在為邪教的發展提供了思想資源與組織資源,“全能神”教就是如此。
《財經文摘》:大概從2003年起,有不少自由主義者紛紛轉向皈依基督教。這種轉向的原因,除了他們對個體生命意義的追尋之外,還基于這樣一種判斷:中國要完成憲政轉型,需要一個基督教化的過程。比如楊小凱就寫過文章,論證憲政與基督教之間的直接關系。您怎樣看待部分自由主義者的這種轉向?中國的憲政轉型需要一個基督教化的過程嗎?
何光滬:楊小凱用很多國家的例子從經濟學角度、經濟結果、經濟發展程度來論證基督教對國家憲政的幫助,事實上經濟發達的國家很多信仰基督教,但是依靠基督教去完成憲政轉型的說法可能是不恰當的。
現在有很多研究佛教、道教、儒教的學者對基督教有這樣的看法:它對中國可能是有好處的。我們應該承認基督教對中國現代化是一個很大的促進力量,但這不等于說中國需要有一個基督教化的過程。
宗教與現代化
《財經文摘》:有種觀點認為,在中東、印度、日本等具有悠久文明傳統的地區,基督教只能具有一種邊緣性的意義,而中國的情況也類似,近幾十年來,基督教的發展就比不上儒釋道和各種民間宗教的復興趨勢。您贊同這樣的觀點嗎?
何光滬:邊緣性意義是說這些國家有一個主流文明,比如伊斯蘭教、印度教、神道教等。這是一個歷史事實,事實也如此,基督教在這幾個地方是處于邊緣狀態,影響比較小。
中國的情況,迄今為止還是如此,基督教的人數比較少。但是我相信,它的數量應該僅次于信仰佛教的人數。但是很難界定佛教徒的定義,燒一次香算嗎?臨時抱佛腳算不算?還是燒超過五次才算?這都不是標準,沒有嚴格的社會學標準。所以中國的佛教徒人數最多,基督教應該排在第二。
《財經文摘》:1949年之后的前三十年里,中國的傳統文化和宗教信仰都遭到了破壞和掃蕩,這對改革開放以來這三十年中國社會的道德滑坡有什么樣的聯系?
何光滬:傳統文化和宗教信仰都遭到了破壞和掃蕩,跟后來的道德滑坡當然是有關系的,但是絕對不是唯一的,甚至不是主要的,問題還是出在政治上。
我曾經寫過文章講假話和偷竊的問題,這是道德滑坡的起點和基準,說謊和偷竊這兩個事情同中國的政治、經濟制度有一定關系。政治上你說真話就會倒霉,只能說假話。那是一個必須講假話的制度。
中國的經濟是公有制,家里什么東西沒了,就去公家拿,在那個年代的道德觀是沒有問題的,但這明顯是偷東西,大家不覺得這是偷,是經濟制度掩蓋了偷竊的性質。公家是我的,也是你的。
《財經文摘》:從政府的角度來看,明顯有扶植儒、釋、道,打壓基督教的傾向,您認為目前政府對宗教的政策存在什么問題?
何光滬:中國的宗教政策問題,不光是要堅持宗教信仰自由的政策,還要按照憲法來辦事。如果要改變一個人的信仰,不能用暴力和行政手段,要用溫和的方法去交談、說服。
關于政府采取的行動中,只能看得到針對宗教,而不是宗教信仰。換個說法,應該用法治的方法來管理宗教,用法治的態度來對待宗教,而不是用行政的方式。
《財經文摘》:如果說西方文明的發展演進是建立在基督教文化的基礎之上的。那么,中國的現代化,是否應該以中國的傳統文化為根基?
何光滬:西方的史學家把基督教看作是西方文明的靈魂,這樣的看法是有道理的。文藝復興、啟蒙運動、科學革命、宗教改革,基督教都在其中提供了精神支柱。所以說不管什么文化、什么文明,都是可以發展、演變的。中國的傳統文化就是如此。中國的現代化不可能脫離中國的文化傳統。
在中國,典型的或者正統的文化可以說是以儒家為主的,但是儒家這種傳統已經丟掉了,破壞比較厲害,要去恢復基本上很難,所以要考慮轉化的問題,也就是進行文化建設,這其中可以吸納儒家、基督教在內所有好的東西,建設一個新的文化。
本欄目責任編輯: 張菲菲(fionazhangfeifei@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