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曲波一邊低頭吃飯,一邊對著手機輕輕皺眉。
令他無可奈何的是微信訂閱號,吃飯的間隙,手機“布谷”一聲,又來了兩條更新推送。一篇某財經類雜志最新的觀點報道,一篇講足球起源,應景世界杯。
都是長文,曲波有些力不從心,匆匆翻完,就著信息,一頓飯囫圇吞下。
曲波在一家紙媒工作,因為崗位所需,他需要時時刻刻讓自己跟緊信息的潮流,為此訂閱了大約20多個微信公共賬號,其中包括知名財經類媒體、幾位業內知名的自媒體,吃喝玩樂亦在其中。此外,他還關注各大門戶網站推送的新聞,微博著名賬號的更新。信息囤積太多,他逐漸發現即便每篇花幾分鐘快速瀏覽,每天也要在這上面耗去大量的時間。
但他并沒有“精兵簡政”的打算。“雖然快要淹沒在日益爆炸的信息里,但只要想到這些信息待在手機里,就會覺得踏實。”
囤積信息并非孤例,曲波也并非一個人,他不過是信息時代的眾生之一。
大家都有病
世紀之交,為工作焦慮不已,幾度想要“跳樓”的朱德庸希望感同身受,創作一部反映現代都市生活中,形形色色“病人”的漫畫作品。11年后,《大家都有病》如約出版,各種“病患”林林總總,不一而足,都市眾生相以一種“病”態的方式呈現:
明明知道那么多事情堆在眼前,攤開的文件,散亂的衣櫥,或者只是一個該打的電話,一封該飛出去的郵件,想著再待一會兒,就一下下……于是,天黑了又白了,一天又過去了;
站在一個路口,兩條路線都可以到達目的地,但是在選擇上猶豫不決,總是嘀咕到底該走哪條路,即使走出幾十米后,還有可能再轉過頭來走另一條路;
只要看到有人上傳文檔、電子書或其他資料,就會不停下載。信息堆得越來越多,但也不見得會去看。
……
在中國最有名的新型社區網絡豆瓣網搜索帶有“癥”字的小組,數量竟然高達475個。拖延癥、囤積癥、信息焦慮癥、選擇障礙癥、親密關系恐懼癥、密集事物恐懼癥甚至甜點無免疫力癥……種類之多令人瞠目,越來越多奇怪的“病癥”被發現或者被命名。
有趣的是,對于網絡新人類而言,“病癥”不再是一個冷冰冰的醫學詞匯,它被網友們廣泛接納,其字面含義也在被無限放大。
名為“我們都有拖延癥”的豆瓣小組創建于2007年,如今成員已達119127人,它仿佛一個避世桃源,讓那些覺得自己“懶,沒用”的人解除掉了道德包袱,找到了更多的知己,高興地把自己歸為病人的行列。
周子琪第一次聽說“拖延癥”這個詞便是因為加入這個小組。連續經歷兩次失敗司法考試的她狠狠反省了自己:“明明有著充足的時間和精力,可最終基本都是裸考。”“拖延癥”這個新鮮名詞讓她大為激動,“我終于找到組織了!”
找到組織的她除了焦慮和無處可逃的控制,并沒有釋然多久。拖延癥反倒是愈演愈烈。
該小組的建立者高地清風認為,包括囤積癥、拖延癥在內的絕大多數病癥都不屬于心理疾病的診斷治療范疇,很多都跟整個時代的發展息息相關。正如《大家都有病》的扉頁上有句話:“是我們每個人那顆受傷的心病了?還是這整個時代病了?”如曲波的“囤積癥”,如周子琪的“拖延癥”,無數病癥的背后是這個時代所有人無法抵抗的巨大的焦慮。
“眾癥時代”之病理
過去30年是中國社會變化和科技發展最快的時期,一切都天翻地覆,朝著更快、更便捷、更互聯的方向狂飆突進,茅于軾先生在《中國人的焦慮從哪里來》一書中說:“我們進步的速度確實叫人大為驚異。30年前任何人做夢也想不到有今天這樣的局面。”
30年間,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30年前還以胖子為榮,如今減肥正成為全民焦慮。中國似乎瞬間“暴富”,“發財”成為衡量成功的唯一標準。瘋狂的財富邏輯消解了道德、政治和倫理的意義。在一個去道德化和去政治化的社會里,人們無不感到自己已經被歷史放逐。自卑、郁悶、憤懣、焦慮如同一場瘟疫,彌漫在這個物欲時代的每一個角落。而互聯網,尤其是移動互聯的普及,更讓這種普世價值下的眾生重“癥”瘋狂彌散。
“社會節奏急劇加快,工作壓力大、緊張度高,生活節奏快正將許多人推向了心理問題或病癥的深淵。“從零幾年開始呢,感覺整個人的心態都變了。很慌,社會好像在不停變、發展,自己好像稍不注意就會被拋開。我永遠擔心自己知道得不夠多,我擔心自己不知道內馬爾,我擔心自己不知道馬佳佳,我擔心自己不知道東野圭吾……我擔心自己隨時會發現還有更多的東西自己不知道。我簡直擔心一切。”曲波道出了許多人的心聲。
因為焦慮,產生拖延癥、囤積癥、選擇障礙癥、親密關系恐懼癥等時代性心理問題或病癥并不奇怪。
這些“病癥”并非真正的疾病,它們往往是某種心理障礙,更像是信息時代所映射出來的某種精神狀態。它們出現在中國都市化進程狂飆突進以及互聯網時代碎片化、扁平化的大背景之下。譬如,一線城市的人們堵車、出國旅游、買最新發布的iPhone、把孩子送進嬰兒游泳館、早教中心……諸如此類信息通過微信、電商等媒介輻射至二三線城市,焦慮便如同瘟疫一樣散播開來,那里的人們也非常近距離地接觸到一線城市人群的感受。
從表面上看,物質文明高度發達,信息流通空前快捷,實際上人們為了競爭奔忙,承受著現實世界巨大的壓力。此時,互聯網成為了人們的另一個外掛“器官”,不斷填喂信息,在彌合人們信息焦慮的同時制造著更大的焦慮。從這個意義上講,任何一種“癥”都是人們對于自身不安全感、焦慮和恐慌的對抗與解壓,同時更是這個時代病灶的映射。
歷史學家托馬斯·卡萊爾有句盛世危言:“我們擁有的財富史無前例,我們從中所得之少也史無前例。人們正在過剩的豐裕中死去!”此話并非危言聳聽,把它放到“大家都有病”的時代來看,確實意味深長。
本欄目責任編輯: 謝子菲(zhangyisuri@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