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之后無大師”幾乎成了一句“俗爛”的流行話。在反復被感嘆之時,有關為何會如此的探討也從未停止過。時代、體制乃至人本身,都是出現其中的關鍵詞。這些“虛空”的原因不免泛泛,但發生在它們背后的“1952年中國高等院校院系調整”卻是具象存在的。
這場向老大哥蘇聯靠攏的高校改造是之后數十年高等教育文理、理工分家,人文與科學教育相割裂局面的開啟,亦造成了“學生思維方式的缺陷和知識面的偏頗”,成為大師“斷層”可追溯到的引子之一。
告別“舊時代”
“所有社會,在民族危機和重大事變時期之后,都有過重大教育改組的嘗試”,美國教育學家卡扎米亞斯如是說。建國初期的中國也在這一規律之內,于1949年之后逐步展開了對高校的改造行動。
從公派留學生赴美,到美籍傳教士丁韙良擔任京師大學堂總教習,再到用庚子賠款建立留美預備學校和幾所教會大學,發端于晚清的中國近代高等教育已經有著濃重的美國色彩。民國時期,美國式“博雅教育(Liberal Arts)”的導向仍被延續,大學多注重培養學生的“通才”,也就是綜合素質,強調自由、獨立發展。
直到1949年,中國翻天覆地的變化令美國文化在中國的地位岌岌可危。盡管時任美國國務卿艾奇遜在《中美關系白皮書》稱:“其固有之深邃文化和民主個人主義,終將重新發揮其力量,而將其外部桎梏掃蕩無余”,卻也只令彼時“全面清除美國文化在中國的影響”的決心更加堅定。而實際上,針對美國教育模式的改造,也是為了打破民國遺留下來的高等教育體系,為新政權確立在高校的實際權威掃清道路。
除此之外,建國初期,老大哥蘇聯給新中國領導人呈現了一條美妙的崛起道路——作為成功打勝二戰、正在不斷崛起的社會主義工業化大國,人們各司其職,很快就能實現社會化大生產,見證社會主義工業神奇的力量。為此,隨著工業化建設的大規模推進,中國亟需大量專業人才,尤其是工業建設的專門人才。通才式的美國教育方式顯然不適應時代發展的要求,高校院系調整勢在必行。
泛政治理解化的全盤蘇化
由于缺乏辦學經驗,剛剛成立的中國政府非常倚重蘇聯專家的幫助。事實上,在1950年時,政府就已經樹立了兩個按照蘇聯經驗實行“教學改革”的樣板:一是文科的中國人民大學,另一個是理工科的哈爾濱工業大學。那時,政府還秉持著“高校教育制度要改,但要慢慢來”的原則。
然而隨著抗美援朝和蘇聯來華專家的到位,隨著由中國人民大學和哈爾濱工業大學帶來的信心增長,高校改革突然就由和風細雨變為狂風驟雨。1952年秋季,成立不久的中央教育部在“高等學校教師思想改造”的基礎上,以“培養工業建設人才和師資為重點、發展專門學院、整頓和加強綜合大學的方針”為原則,在全國范圍內進行了高等學校的院系調整工作,首先把民國時期大學內部的“校→院→系→組”結構改變為蘇聯模式的“校→系→教研室(組)”,并且開始制定統一的教學計劃,用蘇聯教材。
相較于美國的通才模式,蘇聯所帶來的是“專才教育”。在此宗旨下,結合對工業建設專門人才的需求,教育部決定保留少數所謂綜合性大學,實際上也只保留了文理科;開始大量合并重組了高校系科,因此出現了如“在西北某大學入學,卻在東北某大學畢業”的怪象;另外,還大力發展獨立建制的工科院校,相繼開設鋼鐵、地質、航空、礦業、水利等專門學院和專業。后來人們所知道的北京海淀區“八大學院”就興建于那時。
以南京大學為例,調整前其擁有文、理、工、農、法、醫、師范七個學院35個系,調整后只保留了文、理學院共13個系,其余院系分出,分別獨立或合并建成南京工學院、南京師范學院、南京農學院、南京林學院、華東水利學院、上海財經大學、重慶醫科大學等等。
在一位老教師的回憶中,“當時決定學校哪個系哪個專業與誰誰合并,實施進度很快,扛起行李就出發”,因此至1952年底時,全國已有四分之三的院校實施了院系調整,形成了20世紀后半葉中國高等教育系統的基本格局。
從數據上看,經過調整,1952年工科、農林、師范、醫藥院校從108所增加到149所,這4個科類的學生人數達13.84萬之多。綜合類院校則明顯減少,由51所減為21所。
院系調整加速了工業人才和師范類人才的培養,然而人文社會科學卻由于“資產階級性質”而遭到否定,同時,社會學、政治學等學科被停止和取消。主要的原因,竟是因為蘇聯專家不認可。“在我們的大學里不應該有兩種思想并存。我們在資產階級的所謂社會學與歷史唯物論之間,只能取其一。”蘇聯顧問阿爾辛捷也夫就這樣決定了社會學的命運。
如此面目全非的改造下,老牌綜合性大學被拆得四分五裂,如燕京大學等甚至被“滅門”,私立大學如震旦大學等也全部被裁撤,人文學科亦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寒冬。但同時被折騰的,還有大量理工類科學家。
學者沈登苗曾以90年代中科院編纂的《中國現代科學家傳記》收錄的中國科學家作為研究對象,考察了1952年院系調整前后這些著名科學家的分布和去向。結果顯示,院系調整后原在高校的314名科學家留本校任教的僅82人,占總數的26%;調離原校的有232人,占總數的74%。如浙江大學,在建國初年集合了蘇步青、陳建功、王淦昌等著名教授,師資隊伍整齊又強大,尤以理學院論,然而調整后,原本擁有的26位收錄的科學家被調走了24個,調出率高達95%,并且沒有被調進來一個。處于巔峰狀態的浙大,就這樣被肢解了。
如果說人文學科是因與馬列主義意識形態的沖突而遭到打壓,理工科學家的遭遇則與延安經驗的推廣有關,即上世紀30-40年代對延安知識分子進行改造的經驗。因為在“階級斗爭”的宏大敘事框架中,民國造就的知識分子必然有著“小資產階級”的烙印。另外,如此拆散骨干教師,也就“割斷了各大學與解放前的歷史聯系”,“基本割斷了原來教授與學校的歷史聯系”,對新政權來說,這將十分有利于其對知識分子的掌控,從而有利于社會主義的建設。
1952年,這場大傷筋骨的拆分調整徹底將大學的靈魂打散了。
不容輕忽的缺失
不可否認,1952年的院系調整解決了中國高等教育中工科過于薄弱的痼疾,然而一元化的教育體制所造成的缺失也不容忽視。
由于照搬蘇聯高校系科設置模式,使原有的一些素負盛名的綜合性大學程度不等地有所削弱,其影響之深遠如今仍能感受到:至今中國也仍舊沒有一所可稱得上世界一流的大學;調整后形成的“綜合大學—多科型工科大學—單科型專門學校”的模式,也使得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基礎學科與應用學科相互脫節,更多地把學生訓練成了工匠而非大師:盡管培養出不少技術專家,但幾乎未產生在世界科技與社會科學領域內堪稱頂尖級的人才;急功近利下,與實用技能訓練無關的重要系科被連根拔掉,也可以說是之后幾代人缺乏人文精神的源頭……
這一歷史缺憾,直到1980年代后高等院校迎來升級潮才真正開始得到彌補。而2000年之后,諸如中國人民大學設物理、化學專業,清華大學大力建設文科等舉動,也是為大學靈魂的回歸而努力——大學之謂大,不僅僅在于培養出精通某些方面技藝的專業人才,更可貴的是能夠培養出具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大師。
蘇潔根據騰訊網、人民網、網易等綜合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