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來源:詹姆斯頓基金會 2014年6月
執筆:Timothy Heath
編譯:高達
對于美國加強與盟國關系的行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導人和媒體加大了批評的力度,稱這不利于地區的長期穩定。這種觀點的基礎是實現經濟增長所必需的深層次的結構性因素,因此,北京不太可能輕易地放棄塑造當下地區秩序的努力。
香格里拉對話上中國、美國和日本發言人的針鋒相對引起了廣泛關注,但人們往往忽略了中方所提出的“亞洲新安全觀”這一概念。此前在5月20日至21日于上海舉行的亞信峰會(全稱為亞洲相互協作與信任措施會議)上,習近平就勾勒出了這一理念。
在很大程度上,主張重建地區安全秩序,使其更好地符合中國的利益,這并非是新鮮的主意。早在1997年時,中國官方就提出了新安全觀的原則。在2005年左右,中國領導人提出了一系列的主要概念,包括“和諧世界”及其衍生物“和諧亞洲”,清晰地描繪了中國希望如何塑造全球和地區秩序,使其適應本國的崛起。
習近平在亞信峰會上提出的亞洲新安全觀與前任領導人所提出的想法有類似之處,都主張通過發展政治關系和安全關系,以及完善各種組織機構,令中國日益上升的經濟影響力更加如虎添翼,并取代美國領導的聯盟體系,建立起亞洲安全結構新的基礎。
中國對美國在東亞的聯盟體系日益感到不滿,這是由深刻的結構性因素造成的。這既與中國領導人的個人偏好關系不大,也不是出于對美國領導人的表態或是美國執行的政策——例如再平衡政策——的回應,盡管這些因素可能對中方的不滿情緒起到了推波助瀾的效果。中國官方對美國“霸權主義”和“冷戰心理”的批評由來已久,不過長期以來這些所針對的都是特定的政策,例如對臺軍售等。相比之下,最近的批評聲浪針對的則是中國在追求經濟增長和地區安全過程中所遭遇的更具普遍性的結構性障礙。在中國領導人看來,美國在亞洲主導的安全聯盟與伙伴關系就是其中最為重要的障礙之一。
應該說明的是,中國領導人并未明確地將美國視為敵人。相反,中國迫切地主張建立“新型大國關系”——在大國之間實現密切的合作,共同處理可能引發爭議的問題——這就表明作為崛起中大國的中國希望避免與現存大國美國形成經典的安全困境。中國依然需要維持穩定的地區局勢,從而能夠繼續專注于國內的經濟發展,然而,隨著中國變得愈發強大、地區一體化程度日益加深,中國在安全和發展上的需求與當下安全秩序的沖突也將日益突顯。
增長之匙
中國的經濟增長取決于是否能夠推動地區經濟一體化,認識到這一點對于理解中國對美國聯盟體系的不滿至關重要。中共十八大報告等高層戰略文件的指示以及相關中央領導小組的設立都突顯了結構改革的迫切性,中國領導人依然將結構改革視為使可持續的經濟增長成為可能的當務之急。
在新近成立的國家安全委員會的首次會議上,習近平表示,發展是安全的基礎,安全是發展的條件,中國既重視自身安全,又重視共同安全。中國領導人試圖通過國家安全委員會以及其他新成立的領導小組來推動系統性的和結構性的變革,既促進本國的全面發展,又改善內部和外部的安全環境。
作為出口導向型的經濟體,中國經濟的增長越來越取決于是否有能力通過經濟一體化來爭取亞洲快速興起的市場和豐富的資源。據估計,到2020年時亞洲區域內貿易額將占總貿易額的三分之一。中國試圖通過加深亞洲經濟區域一體化的程度來兌現自己的潛力。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的決議反映了這一問題的重要性,該決議要求官員在2013年“加速”與周邊地區建立“自由貿易區”的進程。而在去年秋天的外交工作會議上,周邊地區也成為了外交工作的重點。這些指示刺激了地區貿易和經濟合作項目,如孟加拉國—印度—緬甸—中國經濟走廊、中國—巴基斯坦經濟走廊、絲綢之路經濟帶、二十一世紀海上絲綢之路、中國—東盟自由貿易區,以及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等。
安全為表,經濟為里
要想實現經濟潛力,亞洲需要保持穩定和安全。在亞信峰會上,習近平再次強調安全是發展的條件;中國官方媒體也指出,沒有安全,亞洲將無法保持世界經濟增長引擎的作用。
中國領導人認為,建立以中國為核心的安全和政治架構,將是對中國在地區經濟中支配地位的天然補充,并將成為實現亞洲持久增長潛力的靈丹妙藥。習近平在亞信峰會的發言中指出,亞洲進入了安全合作的重要階段;他批評了過時的冷戰思維,主張更新安全觀,建立全新的安全合作架構。北京越來越直截了當地表示,自己的分量和經濟支配地位應該讓中國獲得決定該地區安全架構主要特征的權利。例如,有官員表示,大國應該肩負起更大的責任,維持安全與穩定;作為負責任大國的中國,做好了維護亞洲安全的準備。
部分中國學者認為,中國經濟的支配地位和美國的軍事優越性之間的矛盾是亞洲眾多安全問題的關鍵之所在。一篇典型的文章是這么說的:亞洲所有安全問題的根源部分在于全球化引發的權力的去中心化和東移;亞洲在安全上無法自足,導致了許多國家在安全上依靠美國。中國領導人主張,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應當建立另外一套更加符合中國的地區經濟支配地位的架構和機制。新華社的一篇文章解釋道,“亞洲新安全觀”試圖建立起新的機制,令亞洲人能夠管理安全問題,因為建立這樣的體系將“更符合亞洲國家的利益”。文章所引用的例子包括各種機構、對話和其他與六方會談、上海合作組織和亞信會議相關的機制。
美國是威脅嗎?
中國批評美國在亞洲的聯盟體系對于該地區的長期安全只能起到反作用。官方的評論十分尖刻,一篇具有代表性的文章就認為,美國聯盟的強化“激化了地區矛盾,制造了緊張與對立”,“這干涉并阻礙了亞洲地區經濟和貿易一體化的進程”。有些文章還提及了對美國遏制政策的擔憂:“我們不能只讓一個或是少數幾個國家感到安全,而將其他國家棄之不顧。”《人民日報》上的一篇評論文章也以類似的語氣解釋道,美國提升在亞洲安全影響力的做法是將軍事盟友和伙伴國家與美國的戰略利益捆綁在一起,從而將他們推向了遏制中國的前線,并利用海洋爭議在中國及其周邊國家之間播下不和的種子。
中國同樣將美國的盟國視為對穩定與安全的威脅。評論員常常責怪美國鼓勵其盟友和伙伴在領土爭議問題上挑釁中國。對于那些與中國關系處于敵對狀態的美國盟友而言,情況更是如此。在北京看來,美國與日本的聯盟就比美國與泰國的聯盟更成問題,因為中國與泰國的雙邊關系要穩定得多;與美國的聯盟關系促使這些國家敢于在主權爭端問題上挑釁北京,有可能引發不穩定,甚至是沖突。與日本、菲律賓等鄰國的敵對關系甚至有升級成戰爭的風險,這將把美國卷入其中,而這將是北京害怕遭遇的一場災難。美國試圖通過再平衡戰略來令盟友們感到放心,這些舉動令北京感到更為緊張。
中方批評人士還認為,美國的聯盟體系和伙伴關系關注點過于狹隘,能力也過于有限,不足以應對亞洲復雜的安全問題。美國通過軍事演習的方式來威懾朝鮮的努力受到了質疑,同樣受到質疑的還有美國及其盟友應對非傳統威脅的能力:在面對跨國犯罪、恐怖主義和其他威脅時,美國“未能使人們相信其能力足以保護亞洲免于遭受災難”。
所有的不滿都匯聚成一點:在北京看來,美國領導的地區安全結構早已不再能像從前那樣保證地區穩定,反而成為了不穩定的潛在來源之一。用新華社的話來說就是,“只要冷戰安全結構繼續存在,和平的亞洲就將只是空談”。
這種根深蒂固的對立能夠解釋,為何美國領導人如此難于令北京感到放心,相信美國主導的安全結構并不一定是對中國的威脅。例如,美國國防部長哈格爾在香格里拉對話上的發言就被批評為是在“倡導航海自由與尊重國際法”的背后“隱藏著與美國安全哲學相一致的單邊手段”,“美國及其盟國倡導的這種手段將為地區帶來風險”,并“造成亞洲各國之間的不和”。
亟需創意
迄今為止,多數評論人士都是從國內政策的角度來解讀習近平對結構性和系統性變革的追求。然而,亞信會議和香格里拉對話所傳遞的信息表明,這對于中國的外交政策將產生同樣深遠的影響。
中國領導人試圖對國內和國際的秩序進行結構性的改革。由于這些改革被視為與中國的發展與存亡息息相關,北京不但不太可能放棄此類需求,反而可能更加迫切地希望達成自己的目的。因此,中國很可能進一步嘗試建立替代性的組織、機制和架構,以滿足自身的戰略需要,與此同時也會支持現存秩序中那些不會對中國利益構成威脅的元素,并且避免與美國發生沖突。中國的如意算盤是,以亞洲的經濟實力為基礎的新秩序將逐漸證明自己的優越性,從而令美國的角色變得多余。
因此,美國在亞洲的聯盟體系和伙伴關系可能會越來越受到來自中國的挑戰和競爭。美國的高層決策者已經明確表示,美國在亞洲擁有合法和至關重要的戰略利益。此外,作為該地區的支配性勢力,盡管近年來的優勢地位呈部分衰落的態勢,但美國依然保有強大的實力。于是,中國、美國以及美國的盟國將面臨著越來越復雜的局勢,需要作出越來越困難的決定。
要想使北京感到安心,美國需要弱化或是重新定義其聯盟體系,以符合中國的安全偏好;要想令盟友感到安心,美國則需要在主權爭端和其他問題上表現出更強烈的與中國對抗的意愿。幸運的是,所有國家都認識到了在這些重大的問題上處置不當會招致多么嚴重的后果,也明白展開合作的極端重要性。但盡管如此,中國、美國以及美國的盟友仍需要進一步提出更具創造力的政策,以此來確保亞洲的持久和平與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