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魯迅的獨子,人們為我做了各種各樣的框子:有人覺得我應該溫文爾雅,有人覺得我應該身體健壯;還有人覺得我應該文筆超群,字寫得很漂亮……我被迫在各種各樣的框子里生活,非常吃力。
在北大上學的時候,一次看同學打橋牌,他們在那兒爭論,我就說了我所理解的橋牌規則。但是,不幾天就傳出魯迅的兒子不好好學習在學校打橋牌的事情。學校領導找到我,說:“海嬰,你是團員,你要做表率,你又是魯迅先生的兒子,可不能夠打橋牌?!?/p>
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才七歲零一個月。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是什么樣子呢?是父親的老——父親那么老了,我還這么小。
那時候父親的眼睛已經有點花了,抽煙時怕燒了手,就用煙斗。我每天早上上幼兒園的時候,手里拎著鞋,從樓梯上慢慢下來,走到父親床前,先觀察一下父親是醒著還是睡著,然后,就拿起他旁邊放的煙,把他的煙斗裝好。這是我每天的第一件大事。后來才知道,每逢此時,父親不管是睡著了,還是沒睡著,都是假裝睡著的,好讓我盡我的孝心。放學回來,父親就半笑不笑地看著我,我也看著他。他說:我今天抽了你裝的煙。我一下子就高興了。
父親的遺囑中有一條是寫給我的。他說:“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在我小的時候,父母親對我沒有過高的要求。媽媽要求我不學壞就好了,不像現在的孩子,家長一會兒要求他學鋼琴,一會兒又要求他學繪畫。
鄰居家有個留聲機,我也想要一個。媽媽和父親商量了,跟我約法三章,只能在晚飯后放。父親就托內山書店的老板內山完造去買。第一次買回來一個手提式的,很小,我一看說不要。內山就“哈依哈依”,把那個領回去了。第二次又搬來一個,還是不如鄰居的高大,但我覺得不能再提出過分的要求了——說不定他會說:“你不要,就拿回去吧?!蹦蔷吐闊┝?。我說好,就把留聲機留下了。
我喜歡無線電,不僅把瞿秋白先生送我的蘇聯進口玩具拆來裝去,丟失了不少零件,就連家里的留聲機、縫紉機也被我一一拆遍。這些都是我喜歡做的,父親也覺得這是我的興趣。他從來沒問過:你在學校第幾名???他知道我盡力就是了。
記憶中,他打過我一次。因為什么事,已經不記得了,但挨打的效果是記得的,因為他打我的時候,嘭,嘭,嘭,非常響,可是不疼。他問我:“你還聽話不聽話?”我說:“聽話?!庇谑蔷秃徒饬恕H缓笪覇査骸澳隳檬裁礀|西打我的?”父親馬上遞給我,說:“你看吧。”那是一張報紙卷成的長條,打得很響,卻不疼。
父親的日本朋友中,我沒見過藤野先生,內山完造是見過的。他和我們在抗戰電影里見到的日本人不一樣。他對人,對中國人是很好的。夏天,在他的書店前,放著一個大桶,桶里放著茶葉,茶葉是我父親從紹興買回來的粗茶,便宜,桌上放著兩個杯子,人力車夫或其他人就可以免費喝。這叫舍茶。有時候,他看見一本書被偷偷拿走了,店員就問他:“要不要管呢?”內山說:“不要管了,讓他拿去吧,他買不起書,但他真的是喜歡書。”
我才十幾歲的時候,日本軍隊在上海侵占租界,他們挎著刺刀,從我面前走過,我非常憎恨他們。但我的經歷告訴我,日本人和日本兵、日本憲兵是兩碼事兒,不是嗎?
我已經70多歲了(編者注:指寫此文時)。70多年來,我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是與父親聯系在一起的。但是,如果要我比較完整地記下自己一生的經歷,尤其是涉及父親的活動,我可沒這個勇氣。在大量的前輩回憶文字面前,我自知缺少這資格。至于我自己,一生并無什么大的建樹可供記載,只是腳踏實地地工作與生活,為社會盡一份綿薄之力而已。
(摘編自《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