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會喝酒的。但喝酒這個問題,我已過關了。最早時候在安徽做調查,農口喝酒的風氣很重。因為一到基層,你不跟他喝酒,他就不好好跟你聊天。我是真不會喝酒,同時我也不喜歡,耽誤時間。他們中午喝酒,喝了后下午就沒法好好跟你談了;而且那個氛圍,你要不喝酒,你很難跟他們混在一起,這曾是我的很大問題。
后來,我找到一個法子。當時我們所里有一個計算機,上頭連著一臺小打印機。我就打了一個圖,放在衣服口袋里。一到喝酒的時候,我掏出來,說你看,這是我的心電圖。在場的人一看這個,算了。等時間長了,大家就會知道這個人是真不會喝酒。
你如果有問題意識,我想這是一個很好的開門鑰匙。你跟他討論,利用那套發問的辦法。很多人覺得他雖然在這地方待著,有些事情他也不了解,你把他問倒了,他就很有興趣給你聊下去。
我后來發現,你探察世界的這種好奇心本身也會感動一些人的。其實,人多多少少都對這個世界到底怎么樣有一點好奇心,也有興趣想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情。你就發現,所謂的調查研究實際上就是一個探索過程,大家一起來“縫”,東補一塊,西補一塊,我們一起把這個圖像給縫全了。
很多人說,你怎么那么會跟人聊,怎么到哪都能問出問題來,人為什么愿意回答你的問題。我自己心知肚明,不是我們有什么特異功能,就像駕駛員一樣,你是飛過一萬小時的人就多少不一樣,你再聰明,再偉大,再天才,續航時間不夠就差點勁。
這首先是一個態度,你如果真想弄清楚事情,沒有什么搞不清楚的。當時在杜潤生那里,我們小組里就這么一句話:不是什么能力和智商高低的問題,你就是續航時間不夠長。在農口當年,我們每年多少趟出差得出去跑,這個沒什么竅門的。
一旦你對中國社會真正深入進去以后,它的方方面面都會展現在你面前。如果你像一個挺純真的青年,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一看和紙面上不一致就一驚一乍,人家不敢給你講了。真實的社會就不是那么黑白分明的。如果一個事情不是個別的,就是系統里頭有問題。
總的說來,我對哪類事情比較有興趣呢?就對“事與愿違”的事情比較感興趣。你說搞人民公社的出發點不好么?毛主席當年就是想把農民窮成這樣?我不那樣認為,他領導這個國家,怎么會要那樣的結果?問題是經濟規律。
等你把這個道理揭示出來以后,實際上所有的當事人在某種程度獲得一種解脫、解放。這就是體制改革,否則就變成對人的改造。人是很難被改造的,所以我們說“文革”是個狂妄的年代,以為可以改造人。等游戲規則改變以后,人的行為就不同。
(節選自《南方人物周刊》封面文章《周其仁:在江湖和廟堂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