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運江作畫,某一局部處,有時不免要為他捏一把汗,他似乎要把自己逼向墻角,不料往往于緊要之處,峰回路轉,一樹一人,或者一片自由的云朵,機趣頓生,生氣洋溢。
我得坦率地承認,對中國山水畫的欣賞,我是個享樂主義者。我總愛嘗試著進入畫面,成為其中的農夫、漁民、獵人,或者一個私塾先生,當然最好是一個準備著趕考的鄉間秀才'對未來憧憬著若干可能。這種庸俗的經驗,在方家眼里,有些不堪,但我獲得的愉悅,往往超乎別人的預料。
我讀青年畫家向運江先生的《向運江山水畫選》,這種體驗尤為強烈。運江先生出生在川東,我出生在川北,兩地包括周邊更廣的地方,有一個共同的文化烙印——巴文化。這點共同之處,或許讓我的進入,更顯親近。雖然畫家筆下的山水,基本上是對具體對象的深層次概括,但對于山峻水秀的大巴山提供的天然畫卷,作為一個從大巴山深處走出來的藝術家,那里提供的母乳般的滋養,成為運江取之不竭的創作源泉。這些作品,氣象雄闊而內斂,詩情濃郁而沉靜,仿佛被他引入鮮花盛開、水草豐茂的牧場。
好畫家是用自己的作品,陪同閱覽者進行一次心靈之旅。比如運江。
運江在成都工作和生活已經20多年。現在他一年中主要時間除了北京,就是成都。他不可能把大巴山搬到成都或者北京,但是,大巴山的魂被他緊緊攥著。這些年,運江各地游歷,閱萬重山,覽千道水,但對巴山的眷戀,依然是他創作的重要主題。鄉愁如同初戀,需要輕拿輕放,不能倒置,她勾起的輕輕的痛,酥酥的癢,總是扣人心弦。
德國占典詩人荷爾德林的詩句“人,詩意地棲居”,更多地提供了一種精神上的向度,所以德國大哲學家海德格爾接這一句詩歌,來闡發他的藝術哲學。這與中國古代浩如煙海的歌唱大自然與自由自在生活的詩句相比,在精神上是何等高度地契合。“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晉,陶淵明),“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唐,王維),“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唐,李白)……透過生動的畫面,作者的精神氣質躍然紙上。
畫家落墨處在山水,折射的卻是詩心。東坡稱道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八個字道盡“象、意、境”三者之間的玄妙。在中國畫的萌生與發展過程中,詩與畫總是如影隨形。割裂了詩意的作品,好比從茶水中抽出了茶葉,味道寡淡,縱然鋪排揚厲,疊床架屋,然愈繁愈陋,不忍卒讀。所謂格調之高下,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詩心之有無,之高下。藝術創作是一個反芻過程,落筆于宣紙,山已不是那座山,水已不是那道水。原來那山水的皮相,經過詩意點化,賦予精神的內質,已勃勃然有生氣。
讀運江的山水畫,你一定會在不經意的一剎那,怦然心動。這源于他對山水的精神氣質的高度把握和詩意表達。
運江原本就是一個詩人,他在憑著一顆詩心在體驗:
他感受到的寧靜——
“天清山靜日正午,風和林幽老屋閑”。《風和林幽圖》
他感受到的山中歲月——
“時序不由人做主,中秋已過月漸殘。遠巒低首自逶迤,……”《負手江岸圖》
他感受的別離與相思——
“林莽無聲抹斜暉,奇峰高聳寒云飛。春風吹送天外去,妾立高崗盼郎歸。”《妾立高崗圖》
他感受到的鄉愁——
“風平樹更靜,云深鳥自幽。鄉夢歸何處,村外水長流。”《鄉夢歸處》
如同他對繪畫的藝術表現形式豐富多變一樣,運汀不僅創作了很多古體詩,對現代詩的創作也表現出了很高的水準。他的新詩曾一度在各級報刊發表,組詩甚至刊發在國內頂級詩歌刊物上。
上世紀五十年代,蜀中大畫家陳子莊(石壺),把身邊的弟子引薦給著名學者廖慕沙先生學習國學。他注重的是一個畫家內在的文化修為,其對提升畫家的文化修養有很大裨益。這也成為陳派傳承者的一個門規。運江師從子莊先生的嫡傳弟子唐濟民,專心務學,自然成為畫筆之外的重要功課。進入運江畫室,柜列四壁,經史子集藏列其間,可見其用功之深。多年來,運汀養成了良好的閱讀習慣,廣泛搜羅各種古籍善本,潛心揣摩鉆研,受益良多。
純天性是藝術最光芒的部分,是對斧鑿與匠造的反叛。運江作品氣韻充沛,古意雅然。而與現代讀者,全然不“隔”。探尋運江的創作歷程,不難看出陳子莊、黃賓虹等近當代大家的影響,其筆墨豐潤敦樸;及近中年,又遠追清初四僧,特別是石濤和髡殘,對其蒼茫樸拙的畫風的形成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對元四家中的王蒙、明龔賢等,運汀也有較深的理解;而對漢畫像磚的研究,又涵養了大氣樸拙的風貌。
過去20余年間,運江與當代著名畫家王敬恒(1928-2012)忘年交好,受其自由書寫意識的熏陶,強調繪畫的書寫性,以行草筆法入畫,用筆豪放不羈,天籟自然,直抒胸臆。看運江作畫,某一局部處,有時不免要為他捏一把汗,似乎要把自己逼向墻角,不料往往于緊要之處,峰回路轉,一樹一人,或者一片自由的云朵,機趣頓生,生氣洋溢。這與平鋪直敘,四平八穩的框架式匠人之作,有著天壤差別。
運江的作品出古而不泥古,達今而不媚今,體現了一個藝術家嚴肅的創作態度。持這種“嚴肅”,在凡事皆物質化的當下,無疑是一場冒險。權貴的飯局,闊人的沙龍,令各類“大師”趨之若鶩。假藝術之名,實現“一夜情”式的媾和,以致泡沫橫流,日益泱泱。集體媚俗的時代,運江是一根帶著大巴山DNA的芒刺,不屑與平庸為伍,當然,這樣也可能會失去一些廉價的掌聲,卻保持了完整的本真和自我。
而他深處的愛,融于筆底,那是他自由的牧場,只與心靈相通者際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