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我的理解,所謂香道,就是通過眼觀看,手觸、鼻嗅等聞香形式對名貴香料進行全身心的鑒賞和感悟,并在略帶表演性的程式中,堅守令人預約的秩序,使我們在那種久違的儀式感中追慕前賢,感悟今天,享受友情,珍愛生命,與大自然融于美妙無比的寂靜之中。
香的形而上下
香料在人類生活中的應用從數千年前就開始了,古埃及人用香料保存法老的尸體,舊約圣經時代的藥師會把香料搗碎制成“香膏”放在廟宇內,羅馬人則是將之作為調味料及肉品防腐劑使用。在中世紀時期,威尼斯人以強大的武力控制著全球的香料貿易,并在他們的大本營——君士坦丁堡昂然坐鎮,向來自東方的商人購買香料,再經由海路運到地中海的西岸名國。在轉售過程中,威尼斯商人謀取了驚人的暴利。我們看看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也許就明白了。
11世紀歐洲強國在地理大發現后,開始進行世紀性的擴張,經由海路進行的貿易以及在海上的掠奪對于歐洲殖民諸國的資本積累有著極大的幫助。于是,香料戰爭打響了……
但這里所說的香料,是胡椒、肉桂、豆蔻、丁香等等,是作為食物的調味品以及腌肉的必需品。劉良佑先生收藏的香料以及研究的香道,則是東方人玩了兩千多年的優雅游戲。
香是人類數千年來的良伴,幾乎所有的古老文明,都曾開發出自成一格的用香文化。埃及是最早用香的民族,用香記錄早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在20世紀最重要的考古之一——圖坦卡門金字塔里,也發現了許多存放各式香料的容器。古波斯的富貴人家,多半會在自家的花園里種植茉莉、紫羅蘭、紅玫瑰等種種珍貴香花,以彰顯其地位。
至于將香的使用提升至宗教層面,則是東西方民族共通的特點。古埃及人從阿拉伯和索馬里沿海地區引進芳香類樹木,在宗教儀式中使用。巴比倫人為了在祈禱或占卜中引來神明關注,也形成了焚香的習俗。
對延續至今的各大宗教來說,香是不可或缺之物,如印度教、日本神道教、猶太教等。都有焚香禮拜的習俗。至于基督教。在《圣經》里就有近三十處關于香料、調香、香的應用等記載。其中一則提到。在東方三賢送給剛降生的耶穌基督的禮物中,就有兩件是珍貴無比的香料。
劉良佑是臺灣逢甲大學歷史與文物管理研究所的教授,近年來應邀在上海博物館作研究工作,業余時間為自己制定的研究重點則是挖掘整理中國的香文化。劉良佑告訴我,從考古的發現得知,中國早在新石器時代就可能有用于熏燒的器具出現,但在見諸文字的史載中,則要到周期才有正式的焚香記錄。中國的用香文化,始于疆域的開發與對外交通的發展,從而發現并進口了香料。周朝時,由于政權的分合,在國土向南開發的過程中又陸續發現了香料。自此,用香逐漸成為貴族們的時尚風氣。
到了漢代,香料主要來自西域中亞及南海諸國的獻貢。漢末至魏晉六朝,由于佛教的東傳與迅速盛行。焚香逐形成供養諸佛的儀規,升華為凡圣之間溝通的橋梁。及至隋唐,由于文治武功強盛,海路交通便捷,經濟繁榮,佛教鼎盛,上至皇室貴族,下至平民百姓,用香風氣相當普遍。沿襲至宋代,便在文人雅士間形成了以精致清麗見長的品香文化。當時品香風氣之盛,從香藥收入占市舶司最大宗即可看出。而品鑒香料,又以自南洋取得的沉水香,多伽羅香最為珍貴。
不過劉良佑同時也指出,玩味朱火青煙的品香之樂所費不菲,以至在清朝中葉以后,由于戰火四起,這項須配合著雅致與閑情的風雅之事,便慢慢湮沒于一片殺伐聲中了,不過,雖然精致的品香文化在俗世的因緣逐漸斷裂,但對于渴望離苦得樂的蕓蕓眾生而言,輕緩縹緲的馨香,仍是他們寄托宗教情懷的依藉。因信仰之故,佛教到能以它強調的取向和清凈解脫的用香儀規,深刻影響漢民族集聚區域的蕓蕓眾生,使香的傳承歷久彌熾。
像唐代士大夫那樣品味生活
真是慚愧,在這之前我之知道日本有茶道、花道、書道,不知有香道,更不知道日本香道的淵源在中國。
2004年,上海博物館舉辦周秦漢唐文明大展,設專館陳列何家村唐代窯藏金銀器,那些器物做工之精,紋飾之美,所透露的文化信息之豐富,令我癡迷沉醉。但陳教授對我說:“其實有些器具就是聞香用的,說它們用于茶道或者煉丹是一個誤會”他還說,中國的香席依規強調“凈心契道,品評審美,勵志翰文,調和身心”這四種品德。他還無不遺憾地說“在唐詩宋詞里,有許多地方描寫到了香席的場景及感受,只是后人都把它與熏香搞混了。”
劉教授認為大陸的學術環境更有利于他的研究,提前辦了退休手續后移居上海,在靠近徐家匯的一個清凈小區里購房置家。
我多次造訪劉府,劉教授精心營造的雅致環境令人流連。古典家具和小巧玲瓏的江南園林構成了一個非常傳統的居家空間。茶幾中央是劉教授自己燒制的仿宋汝窯香爐:一朵盛開的荷花,蓋子是一只亭亭玉立的翠鳥,若有若無的香氣從鳥吻中逸出。品了明前新茶,賓主移至另一間園景曉室,他又開了一瓶很好的紅酒。我素不善飲,才幾口就臉紅了。有點暈吧,這正是聞香的最佳狀態。“劉教授笑得有點玄秘。
輕移四扇雕花門板,進入香室。香室的要求是透氣而不通風,壁紙是以植物原料制作的,墻上懸了一面羊皮鼓和一張黑漆古琴。皮鼓素面朝天,刻錄了草原上的吶喊。古琴型制規矩,琴面“蛇腹”清晰,看來年紀不小。一張徽作櫸木束腰四仙桌上羅列著香具。一手可握的品香爐均為劉教授自己仿制的官、汝、定、均。外加龍泉,釉面溫潤如玉,分別用來品鑒不同的香味。還有同樣材質的取火罐、香炭盒、香盒和香渣碟。由整塊純銀打造而成的七孔香插筒還是南宋的遺物,包漿幽亮,分別插著紫銅竹節款式的香匙、香夾、押灰扇、探針、頂花、灰鏟、香帚。
劉教授從一個玻璃瓶里取出一段香料示客,長約八寸,木質密質,乳白帶黃。從外形看與一般的白木無異。然后他拿起一把名為“云香”的大馬士革鋼刀,在香料上割了一片比指甲略大的木片,放進聞香爐內。據他說,香料的切割也至關重要,順向、逆向、橫向所獲得的不同紋理會造成香氣的差異。
此前爐內已經鋪了用松針和宣紙鍛成的灰,埋入一小塊點燃的木炭,劉教授輕輕夾了香料薄片蓋在炭的上面,再用灰押徐徐押出放射狀花紋的“小山”。此時,賓主已按禮儀坐定,我年少,居末座。
品香爐的傳遞是順時針的,主人用左手傳至主客的右手,客人右手接過來,聞香三次之后再用左手傳于下一位的右手。一種古意盎然的儀式感讓我興奮不已,但正襟危坐這是必須的。
當這只仿官窯品香爐傳到我面前時,我的手在微微顫抖,按照劉教授的垂范,我右手握住香爐的頸部,左手虛握成蒙古包狀,蓋住香爐口大半,移至鼻下’深深吸入,一股悠然的檀香味迅速滲入體內又從頭頂逸出,閉目凝神片刻后,臉向左側,再將鼻腔內的余氣排出。
“體會,再體會”我瞥了一眼左側的劉教授,臉上寫滿了期待和鼓勵。其實不用他暗示,我的記憶在剎那間蘇醒了,我仿佛身負羽翼,騰空而起,翩然穿過經幡飛轉的雪域高原,
清幽縹緲的頭香過后,第二次為本香,風韻飄逸,逸興遄飛,第三次為尾香,回味悠長,詩意盎然。
“再過一會,你又會聞到另外一種香味,品香的神奇就在于在半小時內,你能體會到不同的氣息,香是有生命的,它在燃燒的過程中不停地與你對話,你用心與它溝通,它就會報道你”劉教授如是說。品香爐開始了新一輪的傳遞。
品香爐內只有香氣散出而看不見一絲煙霧,有煙者不能算是好香。宋詩里早已說明白了:全在爐煙未發時。一爐香聞畢。換上另一種香,繼續我們美妙的香氣之旅。但要我具體形容那種氣息,卻是相當費力的事。按照日本香道的規矩,在聞香過程中,要即時在裁成狹長條的香簽上寫下心得。南于香的氣息捉摸不定,一開始可以借用西湖十景來比喻,后來才用遏句來表達,但如何做到準確而富有詩意,就需要靈敏的感官和豐富的想象力,還有詩性的表達能力。劉教授將他自己累積多年的香簽給我看,往往是一個單詞后,再用一句詩來解釋。寫好香簽,才稱得上是聞香已久的“香客”了。
名貴香料比美女還難找
劉教授尋香聞香已久了,據他說中圍的海南、廣東、廣西一帶曾足香的產地之一,以出產莞香樹的沉香為主,現在已經很少了。泰國、新加坡、越南、老撾等國才是世界香料的主要集散地,但市場上能看到的貨都一般,如有熟人介紹,取得香鋪老板的信任,才能一窺頂上、甲級等上等貨色。至于極品、特級等最高級別的香,一般是深藏閨中人未識,能親眼一睹是極大的幸運。
這些年來,大陸各地的古玩市場上也偶爾有香料露面。劉教授在上海、南京、蘇州等地就看到過幾次,有些是原材,被主人收藏了半個多世紀,如今重見天光,雖貌不驚人,細嗅之下還是讓她捕捉到了那種幽雅的味道。
日本人玩得比我們起勁
唐代鑒真和尚東渡,不僅把佛教傳到日本,同時也帶去了與佛教有密切關系的熏香文化。
平安時代以后,香料在日本貴族中運用得比較多,他們經常舉辦“香會”或“賽香”的熏香鑒賞活動,這是“唐風”經由“和風”熏化而形成的一種風尚。熏香演變成按照一定方式的“聞香”風俗。逐漸形成日本的“香道”特比是享保年間的《香道條目錄》一書問世后,香道取得了飛躍性的發展。但是口本本土并不產香,每年要進口大約500噸棋楠和30噸沉香。
今天,日本的香道有一百多個流派,大體分為“御家流”與“志野流”。前者是貴族流派,圖風雅、重氣氛、香具豪華,程式繁中求柔;后者是武家流派,重精神修養,香具簡樸,程式簡中有剛。在日本,習練香道被視作一門神秘深奧的藝術,從最初的聞香,到第二年練香灰造型,到第三年進入綜合練習,經過4年修煉才口丁獲得“初傳”證書,若晉升為師范“皆傳”級則需要15年,升到“奧傳”一級就需要25至30年了。
然而在熏香文化發源地的中國,南宋以后的一千年里,由于戰亂頻仍,士大夫的精神生活被迫流于粗疏萎頓,香席的儀式與詩詞樂舞棋等純粹的藝術形式一樣也日漸式微,除了明末清初回光返照過一陣,這爐香傳至清末,終于在風雨飄搖中薪盡灰冷了。
聞香是美妙的心靈洗禮
如今,中國人富起來了,對生活藝術化的追求也日趨積極,但大多數人還玩不來老祖宗傳下來的玩意兒。現在,是讓熏香文化薪傳煙燃的時候了,我們要有信心,為中國文明續上一縷香火。
再說,無論茶道、花道還是香道,因為他們融于生活,有很強的儀式感,加之適度的表演成分,通過每個細節將傳統文化的信號進一步強化,對文明社會的秩序也是一種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