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駭(一)

2014-04-29 00:00:00王嘉
新科幻·文學版 2014年10期

回憶者:美國空軍少校塞繆爾·帕瑞特

2029年2月30日下午3點整,我在把一個工具鉗遞給米伯恩·馬奇烏斯的時候,問了他一個關于死亡的問題。我能準確記住時間不是因為這個問題的特殊性,而是因為在30分鐘后我們經歷的歷史事件。

當然這個時間是指地球時間(由于宇航員都是美國人,這里的地球時間指華盛頓時間),雖說對于在漫漫太空中以每小時六十萬千米飛速行駛的身處飛船里的我們來說,它并沒有太多實際意義。在大多數的時間里,我們眼前懸滿并不搖曳的永恒的光點,它們千篇一律,閃爍地、靜靜地、沉重地掛在黑幕之上。

我問他:“伙計,你希望怎樣死去?”

馬奇烏斯是動力學家,臉嚴肅得像塊紀念碑,一雙眼睛從架在鼻梁上的那副薄亮的鏡片后瞪著我,“你什么意思?”

“這是個非常嚴肅的問題。你是希望被凍死,被燒死,被壓死,還是被輻射而死?或者其他稀奇古怪的死法?”

他沉默了一會兒,擰緊液氫艙微動開關指示器上的緊固螺栓。這是個并不好笑的問題,但的確是個現實的問題,我們每個人都清楚這點。由于航程太遙遠,如果出現事故,我們成功返回地球的幾率不高,我們拿到的可能是一張有去無回的單程票,這點在出發前我們就已被告知。我敢打賭,他們其實也曾在睡覺前悄悄思考過這個悚然的問題。

最后他說:“不管怎么樣,都比飛船爆炸時完蛋強。”

“為什么?那樣不是應該很痛快嗎?”

“如果你學過太空物理學就會知道,我們在飛船里承受的氣壓是模擬地球環境的,如果飛船一爆炸,人的肌肉骨骼從正常態到真空態需要一個釋放過程,所需要的時間不會很長,但器官要完成拉、堵、擠、噴這一系列動作,每個細胞受擠壓和撕裂的程度絕對會悲慘到讓你后悔沒早點自殺。”

我用手指敲了敲,墻壁發出了陰森冰冷的聲音,向下傳到艙梯口正在低頭檢查安全記錄的戴維·斯考特上尉那里。他是一個舉止冷靜、頭腦縝密的年輕軍官,對很多科學知識感興趣。上尉說:“我拒絕回答這個無聊的問題。”他頓了頓,補充說,“如果可以,我愿意在伽瑪射線暴中分解,化作宇宙中一道永恒的光。\"

這家伙還他媽挺有詩意。接下來回答問題的是正在負責監視氧氣循環系統狀態的弗朗科·瑪格。這個謹慎、長著娃娃臉的生態分析員有些小心地說:“我或許會選擇服用氰化鉀死去。它們能迅速破壞人腦中樞神經的元物質。”

問題順著他身后的管道,又被迅速傳遞給飛船里的其他人,他們神情反應各異。一頭淡黃頭發、肌肉發達的機械工程師肖·本杰明開玩笑地說他接受窒息這種死法;藍眼睛的醫生詹妮弗·赫拉說她更寧愿割破動脈死亡,盡管那樣會很痛。唯獨女航天物理學家莉莉斯·詹寧·道森靜靜沉思,坐在控制臺的座位上,用秋水般的目光掃視著我。我知道她家族顯赫,她的叔叔是議員,兄長是州長,父親是總統,沒人曾問過她這樣無禮的問題。

問題帶來的莫名恐懼肆虐著船內,大家都盡量用輕松的口吻來討論。最后,虎背熊腰、鷹眉獅鼻的喬治·奧拉特森上校從控制室里走出來,他是我們的指令長,掌管核導彈發射密碼盒。由于緊張工作,上校的心臟在啟程后三個月意外地出現癥狀,赫拉發現他心律不齊。如果出現嚴重情況,我將隨時頂替他擔任總指令長。同樣沒人敢問他這個問題。在他的指揮下,我們重新忙碌起來。

我們至此已經在太空中飛行了一年多。

我們于2027年年底升空。那一年,西雅圖水手隊奪得大聯盟冠軍,阿拉斯加發生8.5級地震,損失慘重,但美國仍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荷蘭清真寺遭遇新納粹分子爆炸襲擊;肯尼亞爆發軍變,軍隊占領總統府;非洲饑荒惡化,潮水般的難民涌入歐洲,他們通過意大利翻山越嶺進入瑞士,驚恐的歐盟頒布緊急封閉邊界法令;巴西全國約3 400萬工人舉行總罷工,要求重新簽定勞工合同,解決失業問題;世界的另一端,朝鮮宣布試射洲際核導彈,日本能源公司研制的名為“液體鉆石”的海洋生物燃料開始取代石油,占據各國市場,中國政府則宣布2050年前確保實現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奮斗目標,中科院專家預測屆時中國人的生活將富足安樂。

當飛船高升的那一刻,我和同伴們各自坐在操作位置上,看那載負萬物的大地在舷窗外逐漸變成一個藍色的水球,在蒼茫的太空中靜靜懸浮。太陽的光波碾動地球,如同假象。

數天之后,我們飛速地穿行于太空,一往無前地奔赴前程,地球遠去,世界的繁榮動蕩、興衰沉浮、改朝換代、人世聚散、喧鬧的歡笑聲和杯觥交錯聲也全都遠去,一片黑茫茫空間真干凈。

每個星期我們遠離地球的距離都是以天文單位計算的。我們身后是一個直徑二十米的等離子流。飛船的發射時間、速率以及我們不斷調整的航道都經過了精密計算,與黃道面的行星運轉排列時序準確吻合,以便能盡量充分利用和借助各個行星的引力加速,保證我們用最短的時間直達ILA①所在太陽系邊緣外的位置。

后來一切皆按計劃順利進行。我們與木星擦肩而過,飛越過小行星帶,但由于路線的緣故錯過了土星。在暗淡的天王星面前我們沒有過多逗留,而是借其行星引力加速,繼續向前——向閃爍著耀眼藍色光芒的海王星前行。

平時我們分成兩組工作和休息,采取輪流值班制,有的人負責監控船體系統,有的進行常規記錄,有的在忙著整理數據庫,有的在打盹,但在對柯伊伯帶的結構和外觀進行記錄時,我們進入到緊張工作的階段,大家只好同時保持清醒。

“通天號”從里到外的各個方面和細節我們都必須精心維護好,我們要每隔二十四小時進行船體檢查,把三個能在船外活動的小機器人釋放出去。它們負責清理船面的塵埃或異物,雖然船體表面材料有能力對速度極快的微星體進行抵御,不至于出現裂孔或細縫。

“通天號”的各方面能力體現了人類至今所能達到的科技頂點。它的錐形船體被兩只完美的圓狀金屬平面層夾住,在太空中從上面看下去如同一面閃亮的鏡子。這艘飛船多虧各國納稅人的錢才造出來。打著空間探索的幌子,“通天號”建造工程集合了各國政府資金和技術專案,得到了巨大的財力支撐和政治支持。除美國以外,歐盟、中國、俄國、日本、加拿大諸國也同意出資,共同促成了這項迄今為止人類歷史上旅程最遠的載人太空任務。里程碑式的任務當然也意味著里程碑式的預算,人類航空史前所未有,約花費四百億美元。

美國以外的最大出資方中國曾要求至少派駐兩名中國人參與“阿爾法計劃”的全程任務,但被我們拒絕,因為中國在現實的各方面都是美國最強大的競爭對手,我們極力避免讓中國人知道“阿爾法計劃”背后ILA的真相。后來經過多輪外交談判,在我方以各項技術標準化的門檻設置下,中方妥協,放棄了要求。

于是最終結果是,我們全船一共八名宇航員,全都是美國人,我們最隱蔽的真正目的——接觸ILA的任務,我們只秘密報告給白宮和軍方。我們需要親自穿透太陽系的皮殼,如果有可能的話,還要與外星人的飛船進行對話。

這就是“阿爾法計劃”的真相。由于自感肩負的責任巨大,我們心事重重,雖說有男有女,但彼此之間談笑甚少。那個關于死亡的問題,是我為了打破沉悶最后一次無聊的嘗試。

奧拉特森上校說,上帝也許創造了無數個世界,我們生活在其中的是最冰冷無情的一個。孤獨是宇宙中文明存在的自然法則。歷史上人類曾面朝星空,捕捉浩渺的宇宙間上百億的恒星系統中穿梭著的任何一點微弱的訊息,期待它們碰巧掠過地球,但始終一無所獲。現在我們針對外星人的行為,也許是挑戰法則,也許是在違背上帝的意志。

發現ILA純屬意外,它的直徑只有兩千米,在被宇宙塵埃嚴密遮蔽的微暗世界中很難被追蹤和注意到。探測器拍攝傳回的圖像只是一個像素模糊細小的柱形物體。作為“阿爾法計劃”的真實目的,它被捂得極嚴密,只有美國政府、軍方和太空總署的最高層知道,全世界知道的人不超過兩位數。

旅行者一號,也就是那個第一個進入星際空間的探測器,在2013年就已經飛出日球層頂,但當時還沒有真正飛出太陽系,后來的幾年它繼續前進并保持聯絡,但到2017年,它在太陽系邊界外消失了,如一滴水落入大海,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看起來人類嘗試向太陽系殼外探出的觸角已被盲區的未知力量斬斷。

我們能夠推測出它失蹤的原因。因為旅行者一號失去聯絡前,傳回了ILA的模糊照片。旅行者的同位素熱電機當時已嚴重受損,但通訊至少還可以維持到2025年,所以我們懷疑ILA是導致它徹底失聯的關鍵。

開始以為ILA是新發現的小行星,但根據對它異常的外表、反照率、體積、形狀和公轉速度計算,很快否定了它是自然天體。經過測量它的色度和溫度,科學家推測它的成分是金屬,并對它軌道上的微弱輻射痕跡進行分析,進而得到一個證據確鑿的結論——它是個人工物體。

軍方給它起了個絕密代號:ILA。這就是“阿爾法計劃”的實質。美國總統道森為此于2023年1月簽署第12967號總統令,屬于機密文件保護法,命令主要涉及我們的計劃。

太空總署曾嘗試用各種精心編碼的信號與ILA溝通,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從幾年前發現它以來,它就一直那么靜靜地懸浮在太陽系外側的空間軌道上。另一方面,由于它位于日球層頂和終端震波之外,所以空間探測器沒法在那么遙遠的地方傳送回來更多的數據。這時旅行者一號已徹底失去了聯系。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政府、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和太空總署做出大膽的決定,計劃派宇航員親自前往太陽系邊緣與ILA接觸。當時新上任的總統道森相信,我們如果能與外星人取得聯系,將是人類歷史上最激動人心的事件。但軍方同時也感到擔憂,他們主張在與外星人接觸的安全性尚不明朗的情況下,采取兩手準備。

2024年,白宮低調啟動了“阿爾法計劃”,一度因為經濟疲軟而冷落的太空工程緊鑼密鼓開展起來,很多過去因為缺乏聯邦政府支持而遲遲未展開的工程研發項目比如核聚變發動機也突然加速啟動。

“阿爾法計劃”蒙蔽了全球所有不知情的人,他們向外界宣稱宇航任務是去偵測太陽系皮殼。欺騙,其實是對人類的高度負責。當真相仍在層層迷霧中時,世人不宜知道ILA的存在。

我們出發時,除了搭載各種觀測設備和儀器、子衛星和機器人外,軍方還為我們秘密配備了三枚核導彈。如果萬一外星人流露出惡意,我們必須在太陽系外消除他們對地球的威脅。

在預計長達四到五年的太空旅行中,我們每個人都要始終保持頭腦清醒,對精選的宇航人員來說這是應盡的責任,只有具備沉著冷靜的品格并抱有最大的勇氣,我們才會對前進的道路毫無懼意,才能在面對未知的ILA時保持正確的判斷力,伸出人類的友誼之手,或按下核導彈的發射鍵。

從地球出發到抵達海王星軌道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在漫長的路途中,我們曾對幽靈般蟄伏在太陽系邊緣的ILA作出種種預測。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發現這種推測毫無意義,于是后來我們和機器打交道的時間比彼此打交道要多。每天我們在昏暗的走廊里沉默地走來走去,從休息室到控制室——那是一間敞亮的大屋,種種精密表盤和布滿黑色水晶屏幕的控制平臺圍繞布列于巨大環形舷窗下兩側。

在那個關于死亡的問題平息后,我們再次魚貫而入控制室。就在那里,我們看到了“駭”。

當時我們并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目光被海王星吸引,那個由氫氣、氦氣和甲烷的大氣層包裹的球體在黑暗中露出它的輪廓。莉莉斯凝視著它,發出了輕聲感嘆:

“真美,多么純粹而高貴的藍色。”

“你看到柯伊伯帶了嗎?”馬奇烏斯冷漠地問。

“沒有。”

“就在它的后面空間,如果你用肉眼仔細看,那個包含許多微星物質的區域就是柯伊伯帶。”

我們都向遙遠的黑色深空望去,很難說能看清什么,只有一道若隱若現的灰色薄霧。但我知道,那里布滿著直徑從數千米到上百千米的冰封物體,主要由巖石和冰組成,是個熱鬧無比的小天體區域。

在穿越海王星的軌道之后,為了執行探測任務,我們需要關閉動力,鎖定與海王星同步的運動,以避免受到攝動而使軌道變得不穩定。我和我的同伴們一邊觀賞海王星,一邊各就各位忙碌著進行記錄。這里距離地球約30個天文單位,我們傳回的訊號信息要四個多小時后才能抵達地球。

奧拉特森說:“現在進行傳輸。”

斯考特說:“收到,執行加速。”

一年來路途漫漫,再回首,太陽已經遙遠得成了個小白點。發動機的聲音終于平息,船艙內突然安靜了下來,耳朵里機器的共鳴聲慢慢減弱之后,我們疲憊的頭腦漸漸顯得清晰。就在這時候,它出現了,雖沒有轟隆一聲巨響,但卻是電光閃爍、流光溢彩。

它從黑暗中鉆出來,由遠至近,猶如銀蛇逶迤,又如同一道特別加急的烽火,在柯伊伯帶中穿梭,把白色顆粒薄霧層涂抹得銀光燦燦。我們目瞪口呆,透過眼前巨大的舷窗看著這幅奇景,它恍若釉彩閃爍,耀過冰石表面,變換著光彩,如同灑下一層紅白紙屑,在宇宙中留下粉身碎骨的爆竹。

它勢如烽火地高速向“通天號”襲來。

此番景象震驚了我們所有人。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彈,眼看著它從我們船體附近掠過。在它靠近我們的時候,它的顏色突然變了,如同碧綠的磷火。

沒等我們反應過來,它已經繼續向黑色的后方傳遞,很快化作一道銀灰色的、涼森森的細線。

全部過程只持續了幾秒鐘。

我們一時間沒有人知道該如何是好,甚至連姿勢都沒改變。最后奧拉特森打破沉默。

“天啊,那是什么?”奧拉特森的聲音驚訝得有些發抖。

“不知道,很難確定。”斯考特搖頭。

“肯定不是流星體,”莉莉斯說,“沒有大氣壓,自然顆粒碎片沒法產生這樣效果的光熱。”

“還能繼續觀測它嗎?”奧拉特森扭頭問本杰明。

“我試試看。”本杰明說,“我們船體衛星的觀測范圍很遠,應該可以捕捉它的軌跡。”

“好,保持觀測。”奧拉特森急切地下令。他話音剛落,控制艙里立即就生動起來,大家爭先恐后地坐起身子。衛星觀測模塊經過本杰明的調整后開始上傳該不明飛行物的運行數據。在計算機屏幕上看到衛星畫面時,我們意識到,它的速度非常快。

它好像無窮暗夜中的一道纖細的射擊,令人心驚。根據本杰明的估算,它遠離我們的速度達到了光速的5%。

換句話說,相當于每秒一萬五千千米。

“不管是什么東西,”我對莉莉斯表示贊同,“都不可能是流星體或彗星。”

她卻沒看我,仍注目窗外,白皙光潔的臉龐在黑暗的背景中勾勒出雕像般的側影。

奧拉特森上校叉腰站在斯考特的身后。他臉膛發紅,鼻子發亮,眉骨棱岸,額頭上有三道深刻的抬頭紋,如同孟加拉虎,此刻由于疑惑,他中間的抬頭紋更深刻了。他盯著那道即將隱沒在海王星背后的細線。

“它去哪兒了?”他突然叫起來,“它沖哪個方向去了?”

本杰明錯愕地看著屏幕。

“它的方向……是太陽的方位。”

“準確嗎?”奧拉特森語氣緊迫地問。

“必須計算。”

五分鐘后,我們得到了結果。

“它的方向不是太陽,”本杰明的目光死死盯住自己的平板計算機,“是地球。”

他把屏幕啪嗒一轉,展示給我們他的運算結果,“按照它的方向、速度和地球公轉的軌道,預計它會在82小時后抵達地球。”

奧拉特森猛地站起來,我們看到他的臉色一下子凝重起來。

“馬上!馬上啟動與總指揮部的通訊!”他微喘著說,“我要緊急報告這個情況!”

我們簡直能聽見他心突突的跳動,我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重新轉回舷窗,眼珠直直地瞪著海王星的另一側,它消失的方向。它的方向是地球。這意味著一種可能,也很可能是唯一的可能——它是人工發射的。它的路徑經過了精心的計算。

“它是ILA向地球發射的?”我喃喃自語地問。

我望著同伴們,從他們復雜的表情來看,他們也不約而同地想到這個問題。

如果那個物體是ILA發射出來的,那么它對地球意味著什么?雖然我們還不能確定這點,需要更加精密地計算它的來源路線與ILA的位置才能知道。

關于這個事件的報告訊號已經發了過去,四個小時后會抵達地球總部。在人們得知消息和它到達之間還有一段時間,他們能夠準備好迎接它嗎?

我們望著黑暗的空間。它早已杳無蹤影,但一連串的疑問接踵而來。我們沉默地回憶著那個意義不明的火炬,竟然一時間不敢確定自己剛才看到的是否為真。那個神秘物究竟是什么?在我們的腦海中,它像一抹奇麗的幻影,像一段錯覺的夢境。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臉色驚惶蒼白地透過舷窗,望著它一路奔襲而去的地球的方向,在清冽的宇宙之風中,它恍若照亮了我們的來途。

我親眼目睹“駭”是在2029年3月9日。我接到上級電話的時候是3月7日的深夜。我當時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我經歷過太多的突發情況,暗殺、政變、暴亂、戒嚴、重大的爭端,地區的,國際的……但沒有哪一次任務像這次這樣,從一開始就籠罩在層層迷霧中。

甚至到第二天下午,我從南京轉乘軍用直升機的時候,我還不完全清楚我掌握的情況。

我唯一確定的是我的目的地——陜西Z縣。

與我同行的是三名同事。空間有限,我們四個人在直升機上緊挨著坐在一起,不得不系好安全帶,戴好耳套。直升機又窄又悶,令我們不勝其煩。

等我們抵達Z縣附近一個簡易的停機坪時已是傍晚,迎接我的是一名黑臉膛的領導,簡單寒暄,我知道這位袁處長是上級委派來負責接洽我的。袁處長兩眼通紅,陰沉著臉,沒有向我透露更多的情況——也許是因為他和我一樣對當前的局勢一無所知。

我當下也閉口不問,過去的經驗讓我預感到事情嚴重。袁處長帶來幾桶康師傅牛肉碗面,停機坪工作人員取來熱水,我們現場胡亂吃完后,坐上一輛軍用吉普車,沿著溜滑的土路轟隆隆開了半個多小時,頂著滿天寒星,進到Z縣。

奔波了大半天,我昏昏沉沉,腦袋往車窗上頻頻地撞著,最后是被袁處長推著叫醒的。我睜開眼,車已經停住,車前站著幾個人,他們身后是一個黑漆漆的建筑,門口左右兩盞昏黃的小燈,如同在幽暗中閃爍的眼睛。我們下了車,為首一位魁梧的中年男子上前和我們握手,把我們帶進樓里。

樓道角落里,彌漫著嗆人的煙味,已經站了好幾個人。他們見我們進來,趕緊把煙掐掉,我認出了兩個熟面孔,都是情報體系的內部人員。

那個帶我們進來的領導姓卞,他和袁處長低聲說了幾句,讓其他人留在樓道,然后領著我沿著一個樓廊向里,進到盡頭的一個大廳里,那里通明如白晝,不少穿著便服、工作服和軍裝的人在交談,人聲喧鬧。我看到的人越多,越感到暗暗心驚。他們中有的與我相識,表情復雜地向我點點頭,目光閃爍,仿佛要說什么,但又感覺無從說起。

好像,無人能說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

這是個地處偏僻、默默無名的小縣,可是一夜之間,竟突然聚集這么多安全、技術和軍事人員,每個人都目光灼灼,事情當然令人覺得奇怪。我在途中已經知道Z縣當地出了事情,但具體相關的細節,我只有在抵達后才能接觸內部資料。果然,卞領導和其他人吩咐幾句,很快有個戴眼鏡的技術員模樣的男子遞給我一疊材料。

“在四天前,也就是3月4號凌晨兩點,有一個發光物體穿越大氣層,進入我國境內西部上空。這個物體是以大約與地面夾角30度、與北方夾角約120度接近地面,然后在空中爆炸。”

我屏息凝氣地點頭,看著手中的照片。卞領導解釋,這些是當時地面監控拍下的照片,顯示冥暗的天空中,一個模糊的亮點。

“由于它速度驚人,看不清它的真身。”技術員說,“但根據軍事衛星的觀測,它的速度在外太空的時候還要快得多,進入大氣層后呈現了劇減。”

“哦?”我來了興趣。

“在外層空間它的移動速度達到每秒一萬多千米,進入散逸層立刻降到六百千米,在熱成層和中間層降到一百千米,在平流層和對流層之間降到兩千米。同時在氣壓的高溫摩擦中,它的體積在溶化、分解,并最后爆炸,等它的內核接觸地面的時候,據我們推算,它的速度應該已經降到了每秒八百米,差不多和一顆子彈的速度相當。”

我越聽越奇,卞領導說:“因為它的奇怪速度和異常角度,它的降落具體地點很難被定位,我們獲悉這個消息后,立刻調出衛星錄像和西部所有省市的境內監控網,基本判斷位置應該在東經34°22′、南緯104°52′方圓幾十千米內。而這個位置正好就在Z縣附近。”

我這才明白為什么要來這里。

我忙問:“那現在找到了嗎?”

卞領導說:“我們已經組織人員搜尋了兩天兩夜,目前還沒結果,但相信馬上會找到。”他頓了頓,問我,“你覺得它會是什么?”

“不好說。”我沉思著,“它的飛行變速太怪了,你說那可能是隕石嗎?”

這時背后響起一個沉穩的聲音,“隕石會驚動這么多人嗎?”

我回過頭,兩個領導站在身后,一高一瘦,都是面帶笑容。我馬上斷定他們就是負責的大領導。卞領導說這是查領導和馬領導。聽說我是慕容鋒后,他們斂起笑容,馬上把我帶進三樓會議室。里面四個身穿綠軍裝、胸脯上佩戴黃星標記的警衛退出。金黃的大燈光芒涂滿油亮的墻壁,查領導和馬領導盯著我。

“慕容鋒,我看了你的材料后,指名要讓你來。你知道為什么嗎?”查領導問。

“不知道。”

“這點我們慢慢跟你說明。我們獲得一個秘密情報:美國NASA幾天前就收到了來自太空的一個緊急訊息。‘阿爾法計劃’和‘通天號’飛船想必你應該知道,”見我點頭,他繼續說,“當時‘通天號’的宇航員聲稱在海王星附近看到一個速度驚人的發光物體,從太陽系外飛入,并報告說該物體向地球飛來,而且他們相信它很可能是人工物體。”

“您是說Z縣墜落的東西……”我立即反應過來。

“是的,那個神秘物體就是落到這里的那個東西。”

“它是人工物體?”我困惑了,“從太陽系外面來?”

領導們沉著臉點點頭。

“當時美國NASA高層下令全面封鎖消息,并與白宮通電話,向美國總統匯報了這個情況。美國宇航員的報告與那個神秘物體抵達地球軌道之間的時間差剛夠白宮和軍方開完內部會議,等需要考慮對它選擇反應方案時,它已經來了。”馬領導說,“當時它是會進入大氣層,還是會擦肩而過,是否會對地球造成安全的危害,連美國人也不知道。美國軍方評估了此事的危險,他們曾提議用導彈或激光將其在地球軌道附近擊落,但太晚了。它太快了,快到‘深空網絡’射電望遠鏡剛捕捉到它的身影,它就已經進入大氣層了。就算有充足的時間準備和部署攔截和攻擊,恐怕也對它毫無辦法。”

查領導有些憤慨地說:“美國政府不顧事關重大,不顧事態可能對全球構成威脅,對此事徹底封鎖,沒有通知任何其他國家。”

馬領導點點頭,“幸好它自動減速,而且偏巧降落在我國境內。我們根據從美方獲得的情報判斷,這個物體不管是什么,一定非常奇異。它的飛行軌跡太精確了,這么長的距離,居然沒有絲毫的偏差,完全按照‘通天號’的預測奔向地球。”

我點頭,“簡直不可思議。”

兩個領導互相看了看,查領導說:“現在的情況比較復雜,”他的語速很快,“昨天美國已經秘密派來了國防部高官和外交人員,要求我們馬上把那個東西交出來,不管它是什么,我們必須保證它被安全而妥善地轉移給他們。”

我一愣,張口結舌,“他……他們也太霸道了吧?”

“是很霸道。美國人平時都喜歡幽默,但這次臉上掛著嚴肅的表情,說這個物體雖然落在我國境內,但可能關系全人類的安全,如果操縱不當,后果將極其嚴重,必須由美國NASA的專業團隊處理。連美國總統也打來電話,說為避免重大外交爭端,希望我方配合他們的工作。”

馬領導說:“我方退一步建議,把此事提交給聯合國安全理事會。因為它既然來自茫茫太空,便不屬于任何一個國家、組織或個人,它降落到地球,不要說落在我們這里,就是落在白金漢宮、克里姆林宮或者華盛頓廣場,對它進行了解和研究的權利也是屬于全世界的嘛。”

我點點頭,“這樣很對啊。”

“但美國人堅決不同意。他們要求處理此事的全程嚴格保密,不能讓任何第三國知道。另外據可靠消息,就在我們和美方談判的過程中,美國的兩個航母戰斗群昨晚已調到東海和南海外圍,似乎有威脅之意。我們外交部的人已經表示抗議。”

我越聽越心驚,沒想到事情會這么大,又對美國方面感到有些憤怒,“他們欺人太甚……”

兩個領導又互相看了看,查領導點點頭,“是欺人太甚。昨晚我們向上請示后,最高層經過徹夜研究,決定等咱們找到這個不明物體后,就依照美方要求,轉交給他們。”

我一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查領導和馬領導沉靜的臉上露出詭異的微笑。

“我們準備交出它,不是怕美國人。”查領導緩緩地說,“這個不明之物,不管它是什么,它本身再重要,也比不上它的來處重要。它來自何方,是非常關鍵的信息,是可能改變我們文明的重大戰略情報。”

我想了想,覺得領導說得有道理,同時隱隱猜出他們讓我參與這件事的動機。只聽查領導又說:“在我們掌握到的情報中,我們得知,‘通天號’宇航員發送給美太空總署的報告中反復提到一個詞:ILA。”

“ILA?”

“美國宇航員推測那個神秘東西是由ILA發射來地球的。我們早就懷疑,‘阿爾法計劃’并不像美國人所宣稱的那樣簡單,現在看來,他們發射載人飛船,目的不是去偵測太陽系皮殼,而是和ILA有關。”

“ILA,”我喃喃重復,“那又是什么?真是個奇怪的詞。”

“我們推斷這個詞應該是首字母縮寫形式,至于具體代表什么,目前我們的情報渠道無法獲得信息,可見這是個絕密的事情。這就是我們為什么要你來的緣故。”查領導向馬領導望了眼,馬領導說,“今晚我們已經面見了好幾個潛在人選,綜合來看,覺得你各方面條件比較合適。我們要你全程參與美方人員的科研工作,接近他們的核心科學家,力爭獲取關于‘阿爾法計劃’的幕后真相和ILA的情報。”

我突然明白,“咱們把那個不明物體轉交給美方,是有目的的……”

“不錯,我們當然不會無條件轉交,如果我們提出須有我方人員隨同進行研究,美國人估計會同意,而由于你年紀輕,美國人對你的警惕性和監視會比較松。”查領導頓了頓,“另一方面,慕容同志,你是個孤兒,履歷清白,又沒有錯綜復雜的關系,組織上對你比較信任。這點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忙說。

馬領導說:“由于我們制度的優越性,美國人很擔心我們中國的經濟實力、科技實力和軍事水平。你的任務涉及美方核心機密,成功與否關乎中美戰略較量乃至未來人類文明格局,意義重大,這點你明白嗎?”

“我明白。”

兩個領導滿意地點點頭。我說:“可是,現在我們還沒找到那個東西,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呢,如果萬一它是……”

這時卞領導突然開門闖進來,大喊:“找到了!那個東西找到了!”

已是半夜十一點,查領導、馬領導、卞領導、袁處長和我坐在軍用吉普車里,在沉沉黑夜中往Z縣西北郊行進。在我們的后面還有兩輛車,里面坐著技術人員和警衛。Z縣經濟落后,道路狀況很差,青白而陰森的車燈照耀著坑坑洼洼的地面,兩旁的土坡泛著讓人驚懼的刺目的紅光。

我感到了幾分倦意,頭腦雖然還在琢磨著整個事情,但已經迷糊起來。等到了封鎖現場,我又是被人推著叫醒的。我睜開眼,查領導他們已經下了車。在我們眼前不遠處,全副武裝的特種兵排成一列。

這地方一片漆黑,死寂無聲,我還以為我進了一個墳場,接著一道強光掠過,瞬間照亮了后面擠擠挨挨的人頭,原來好多看熱鬧的百姓聽到消息后從四鄉八村披著寒星戴著冷月匯聚在這里。他們黑壓壓一片,站滿了前面好幾畝地。人群周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維護秩序的都是當地軍警。鄉親們屏住呼吸,滿臉興奮,有仰著脖子往封鎖區里看的,有回頭看我們的,可連一個敢議論的也沒有。

地委、區長、書記都在現場,幾個同志邊領著我們往里走,邊向查領導和馬領導低聲匯報:“那個東西墜落在薪火屯西面的一個土溝里,由于墜落發生在凌晨,當時沒啥人看見,等天亮后,附近村民薛風貴和張蠻子發現了它。現在那東西就擺在薛風貴家的靈堂里。”

查領導一怔,“靈堂?什么靈堂?”

“薛風貴的靈堂。”

查領導、馬領導和我面面相覷。

地委解釋說:“因為搶奪該物時和張蠻子發生激烈爭斗,薛風貴死亡,張蠻子畏罪潛逃。薛風貴的兒子薛金狗私自就把那東西帶回,供在他爹的靈堂前。”

區長說:“薛金狗本來精神有點問題,他爹死后更是瘋瘋癲癲,說他家有天外飛仙,是他爹用命換來的,聽到的人都不信,我們也是剛得知情況,懷疑這可能就是我們正要搜尋的天外不明落體。”

地委和區長邊說邊領著我們一行人走到一個破舊的大院子前,門口已經被手持機槍的軍警圍起來。他們向領導們敬了個禮,我們魚貫而入。院里居然也有不少看熱鬧的群眾和維持秩序的軍警,正對面的大房里一盞大燈照出來,人們抽的煙變成霧狀的白色。見領導們進來,人群騷動起來,一個沙啞的男聲在人頭上四溢。

“我看哪個敢拆我家房子!哪個敢奪我家的寶物……”

“事情咋會變這么亂?”查領導瞄了一眼周圍的人們。

區長悄悄說:“當地群眾都誤以為我們來是要拆房,還要搶東西,意見都很大,仗著人多支持,薛金狗不肯交出那東西,情況有些棘手,請兩位領導現場指示。”

“那個東西到底是什么?”

“還不清楚,模樣很怪異。”地委向大房里指了下,“就在靈堂里面擺著呢。都說死者為大,我們還不太好強搶人家靈堂的東西。”

馬領導臉一沉,“什么叫搶?那是屬于國家的東西。他擺在自己家靈堂里,這叫私吞國有財產。”說著他不滿地看著區長,“現在全球沒有哪家媒體知道這里發生的這一切,卻跑來這么多閑雜人瞎看熱鬧,你們的安全保密工作做得很糟糕!他們只會亂事。”

區長忙說:“我們沒攔住是因為群眾來得比我們早。但馬局請放心,我們將對外宣傳那個不明物體是隕石,等會兒我們會教育群眾,不得向外透露絲毫消息。”

查領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們在軍警的保護下,走進靈堂,里面滿地是紙錢,我注意到門口坐著一個老頭,布滿皺紋的臉幾乎像用紫檀木雕刻而成,漠然地看著我們,他旁邊有個穿花衣的女孩呆呆倚著門,只有十五六歲年紀,面容略顯稚氣,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卻仿佛看不到我們似的。我注意到她的雙眼是灰色的,她是盲人。

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在靈堂里舞動著雙截棍,他穿著件淺紅色背心,光著胳膊,咧嘴皺眉,雙截棍甩來甩去,嘴里不停叫罵,警告四周幾個虎視眈眈的軍警不得上前。他死死護住后面一個白布大桌,上面安放著一個死者的黑白照片,左右點著蠟燭,旁邊擺放著白紙糊的各式物品,家具、汽車、駿馬、別墅應有盡有。

桌子的正前方,用兩個農村唱戲用的鼓夾子支起一個奇特的物體,我們所有人的視線都不約而同地落在它上面。

我心頭一顫,它就是那個不明物體!

它靜靜地擺在那里,暗黑色殼體的表面羅列著一層層褶皺,兩端尖細,中間膨凸,有些像紡紗用的紡錘,又好像是分別從兩端原點形成的兩只椎體,在呈現出波浪形的扭轉、曲折的奇妙形態后,沖擊凝聚在完美的中心,表面光滑,在搖動的燭火和燈光下煥發著一片水銀般的光輝。

我們目瞪口呆地看了它半天,查領導想上前仔細看它,被揮舞的雙截棍攔住。

區長聲色俱厲,“薛金狗!你不要胡鬧,這是上面來的大領導,趕緊讓開!”

薛金狗擺出一副不怕死的潑皮樣,其他人倒真不敢靠前,他氣焰囂張地說:“誰來也不行!我看誰敢拆我家房子!”

地委好言相勸:“我們來不是要拆你家房子。就你家這房子,鄉政府看不上。”

“那就是要搶我家寶物!我爹用命換來的,誰敢搶,我就跟他拼命!”

馬領導低聲吩咐了旁邊隨行的一個軍警兩句,那個軍警點點頭,然后掏出槍,沖著薛金狗“砰砰”兩槍,薛金狗應聲倒地。

門外人群聳動,所有的嗓門都驚恐地提到最高,混亂到極點。“殺人了!殺人了!”聲音傳出去,院外的百姓也騷動起來。門口的老頭哆哆嗦嗦伸出一個手指,指著我們,那個盲眼的女孩嚇得臉色慘白,身子搖搖晃晃要摔倒。我也吃了一驚,兩個軍警過去把薛金狗抬起來,他躺在軍警的懷里,氣若游絲地說:“我看誰敢……”

我身后的袁處長大聲喊:“大家不要亂,是麻醉槍。”

群眾們慢慢平靜下來。昏死的薛金狗被抬走后,查領導、馬領導、卞領導和袁處長趨上前仔細觀察那個物體。我也湊上前,近距離看它。

它長度大約和普通燈管相當,表面平滑細密,褶皺也是柔和的波浪狀,沒有瑕疵,通體密封,比例均勻。由于安全性尚不明確,我們難免有些顧慮,不過查領導還是壯著膽子摸了摸它。接著我也摸了摸,感覺手感森冷,而且非常堅硬,應是某種金屬制成。

任誰都能看出來,它確確實實、明明白白、毫無疑問地是個人工制品。

但對它如何進一步處理,我們都有些猶豫。經過領導們的現場討論,決定先對該物體進行現場安全檢測。因為它來自外太空,誰也無法確定它到底安不安全。

桌上擺放的黑白照片里,薛風貴瞇著一雙眼,無聲地注視靈堂里的每位領導。

早有準備的幾個技術員進到靈堂,圍在它旁邊。他們帶來了一大堆儀器,先測量了輻射,又測量了磁場,結論是沒有異樣,確定這物體不會爆炸,然后他們小心翼翼地把它從鼓架上取下來。

經過精確測量,它長59厘米,中心直徑23厘米,重4 357克。我們剛才看它時的銀黑色不是它的金屬本色,而是它表面布滿塵灰后在火光下的反射,擦拭干凈放在普通光下,它更接近純黑色,而且更仔細看的話,仿佛它的黑色表面還往外滲出一股奇特的血色,鬼魅般地流動著纖細隱約的美感。

卞領導建議馬上把它連夜運走進行研究,查領導卻陷入沉思,馬領導連連掐人中。

此刻已經是凌晨一點。我又餓又累,袁處長又取來碗面和熱水,剛才受到驚嚇的老頭和盲眼女孩悄悄躲在靈堂外面,袁處長見他們可憐,讓人給他們送去吃的。盲女孩捧著碗面,坐在院里板凳上,默默地喝湯。我邊吃面邊瞥了眼老頭和盲眼女孩,低聲問他們是什么人。袁處長也不知道,問了區長,才知道那老頭是薛金狗的爺爺。

盲眼女孩是薛金狗的遠房表妹,叫靈芝。她天生失明,父母早亡,原來有個親哥哥,在她九歲那年被拐賣到黑窯場,下落不明。我聽了心中暗暗嘆息,又是個苦命的人。

等我吃完宵夜,在旁邊屋里躺了一會后再出來,已是凌晨兩點,在那盞電燈的照耀下,靈堂內仍通明如白晝,領導們圍站著,神情嚴肅,如果不是我事先知情,肯定以為他們是在集體悼念死者。

此時外面的群眾已經被勸散,但仍陸續有人趕來,卻是部隊的人。我聽見到處是軍靴的聲音,對講機忙碌的通話聲,還有高音喇叭重復著戒嚴令,禁止非安全人員靠近。

一個軍人跑進來,向查領導報告,說美國方面已經加緊了催促。他們判斷我們已經得到了那個不明物體,而且他們也已經把范圍確定在Z縣。美方提出三個條件,一、立刻把東西轉交給美方;二、絕對保密;三、就其他軍事技術輸出合作問題,可以同我方展開全面對話。

查領導點點頭,“你回去跟他們說,爭取再拖美國人一天。”

他轉身對其他人說:“局勢緊迫,沒時間轉移這個東西了,我們馬上聯系最高級別的科研人員,第一時間趕往這里,現場對這個東西進行研究,爭取在轉交給美國人之前盡可能地掌握有價值的科研資料。”

大家點頭稱是。當晚四面八方有更多輛軍車陸續趕到,甚至還來了直升機,幾道引導降落的光柱從薪火屯照射向漆黑的夜空,來回晃動。

我在袁處長的安排下,在旁邊的農舍里睡了一宿。翌日清晨,我來到靈堂門口,大家都眼睛通紅,顯然徹夜沒睡。許多穿白大褂的專家已經在現場搭建實驗臺,對那個物體進行研究。

查領導看到我,把我叫過來。我問:“他們研究得怎么樣了?”

查領導搖搖頭,“還沒有進展。那玩意通身平滑,表面無任何接縫的痕跡,也沒有任何可供解讀的東西,但他們相信,它是一個容器。”

“容器?那里面會是什么?”

“他們進行過透視,但目前還沒法透視出里面有什么。”查領導沉吟著說,“假如它里面包含一至兩個全新的物理技術原理,那么很有可能會觸發一系列甚至整個新科技研發系統的面貌變革。”

我點點頭,“這是非常可能的,否則它怎么可能穿越這么遠的距離準確地來到地球?它內部一定有特殊的動力裝置,說不定包含自動星際導航的裝置。”

查領導臉上浮起微笑,“而在技術因素的背后,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是誰發射了它?”

我默默點頭,不禁浮想聯翩。查領導說:“慕容同志,經過討論,我們對你的任務制定出一個更好的方案。”

“什么方案?”

“據我們了解,薛金狗有個表弟,好幾年前失蹤,算起來年紀和你差不多,我們決定讓你冒充他,然后你和薛金狗一起,作為隨行人員跟著美國人走。”

我愕然得半晌無言。

“薛金狗?為什么讓他參與到這個任務里?”我艱難地問。

“因為撿到這個東西,他爹喪了性命,東西現在又擺在他家靈堂里,我們可以據此對美國人說,現在這個東西的所有權屬于人家,如果要拿走,人家放心不下,一定要跟著。”查領導微笑,“昨天你也看到了,那家伙是個憊懶人物,撒潑耍賴,典型的文盲,這種無知無識之徒,對美國人沒有任何威脅,美國人不會把他放在眼里,只會把他當成個笑話。”

“可是……”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你作為他的‘表弟’,也一同跟著,這樣就掩蓋了你作為情報人員的身份。同時由于薛金狗在明里攪和,肯定吸引美國人的大部分注意力,你就可以在暗中趁機行事,竊取情報。孫子曰:‘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三十六計》里有一條,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我徹底明白了,口中連說高明,但心里隱隱覺得不妥,想到自己突然要當薛金狗的“表弟”,實在有些莫名其妙,不過身為情報人員,這種改換身份的事情,也很正常。

查領導見我同意,滿意地點點頭。我跟著他來到旁邊的屋子,區長正在和薛金狗談話,靈芝捧著一個碗呆呆坐在角落里。薛金狗昨晚中槍,醒來后虛弱了不少,但言語間仍是胡攪蠻纏。

“金狗,這是你表弟。”區長把我拉過來,看來查領導早已交待過方案。

“表弟?”薛金狗有些吃驚地瞪著眼睛,上下打量我。

“他好幾年前不是被人拐去黑窯洞了嗎,我們政府非常重視,后來派人經過多年積極營救,終于給成功救了出來。你看看,他是不是你表弟?”

我有些尷尬地把臉轉過去,薛金狗驚呼:“咋變樣了?不像啊?”

區長說:“咳,這么多年過去了,哪能不變樣?他這些天在政府的悉心照顧下,吃得好,有營養,人也長漂亮了。”

薛金狗拉住我的手,“真的是你啊!”

我覺得這么欺負弱智有些不地道,但為了國家利益,從大局著想,只好堅定地點點頭說:“金狗,我回來了。”

這時我聽見角落里傳來碗“嘩啦”摔碎在地上的聲音。我回過頭,靈芝臉色蒼白,雙手哆嗦,她雖然盲眼,但也仰起臉看著我,她的眼比星星還亮。

“哥,是你嗎?”靈芝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我走過來,沒走兩步,就要摔倒。

我這才想起來,她把我當成了她失蹤的哥哥,因為靈芝是薛金狗的表妹,薛金狗的表弟也就是靈芝的哥,這個并不復雜的關系一時間竟把我弄暈了。我忙上前扶住她。

“哥,真的是你?”哽咽之聲從她嘴里漏出來。

在這么近的距離,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的模樣。這是個略顯柔弱、面容帶著無邪的稚氣的年輕女孩。我有些吃驚地看著她那兩只又大又黑、卻什么也看不見的眼睛,心底某個脆弱的地方不知為什么軟軟地塌陷下去。

“是我……”我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她的哭聲細弱,像只小蜜蜂。

“哥!你怎么才回來!這么多年你去哪兒了?你吃了不少苦吧?”

我提醒自己要冷靜,但當她凄惶地伸出胳膊,抱住我時,我感到一陣熱血在胸膛上涌起,我的眼眶忍不住發熱。她的臉緊緊地伏到我的脖子上。

“妹妹,是我,我回來了。”我竟然也哽咽了。

“哥!”靈芝雙手捂住眼睛,幸福地哭了,淚水從她的指縫里流下來,我感到熱淚沾濕了我的胸口……

領導們滿意地笑了,薛金狗也呵呵傻笑。在這邊上演“親人”重逢這一幕時,靈堂里,科研人員們對不明物體的研究仍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但是整整一天沒有任何進展。他們進行的掃描和透視沒有成功,它像塊冥頑的石頭。有技術人員提出要用焊槍切開它,但被領導否決,因為需要完好無損地交給美國人。

直到次日凌晨,仍沒有任何辦法獲知它里面到底是什么。時間再也不能拖了,美國方面的壓力越來越大,查領導最后只好下令,停止研究。

經過領導做工作,薛金狗也被說通了。區長說這個東西讓美國人盯上了,想要,咱們為了國際友誼,不得不給,但不是白給,你把它給美國人,美國人帶你去美國,給你發綠卡。薛金狗其實也不是真傻,聽說區長這么說,他歪著腦袋想想,說那行吧,看在綠卡的份上,我家的寶物就給美國人吧。

眾人都笑了。查領導說給美國人時還要演一番戲,確保美國人真帶你走。當下就仔細囑咐薛金狗該如何如何。薛金狗緊皺眉頭,說記住了。

黎明時分,紅日初出,薪火屯外的空地上又站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兩邊土路上也排開了人的柵欄。春寒料峭,空氣也因此格外寒冷,人們嘴里冒出白霧。靈芝緊拉著我的手,我看見薛金狗的爺爺彎腰經過門口時,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老頭顯然知道我是冒充的孫子,但領導已經指示他不許揭穿,他不敢說什么。

鑼鼓喧天。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走過來,為首是區長,后邊是十幾個干部,還有一大群不知從哪兒找來的手持紙制鮮花的小學生。小學生們在院子兩邊站好,手里揮舞著紙花,一遍遍大聲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美國代表團終于露面了。

為首的穿著一身制服,是美國國防部總監察長羅伯特·布爾溫,鷹鉤鼻,一對褐色的眼睛。他對小學生們的歡迎視而不見,大踏步徑直向靈堂里面走。緊隨其后的是三名高大威武的高級軍官,他們后面還跟著若干個人。我數了數,美國代表團一共有九個人。陪同翻譯向查領導和馬領導依次介紹,跟在軍人后面的那個金黃胡須眉毛的是美國太空總署聯絡處主任伯登,頭發花白的是科學家格拉夫曼,然后還有兩個外交官。最后面是一個面容姣好的紅發女郎,脖上披著一件白色的、絲光閃閃的圍巾,下面是棕色的呢子大衣,黑色牛仔褲,腳穿一雙精致的女式軍靴,顯得英姿颯爽。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經過院子時,女郎有些好奇地快速瞥了眼那些拼命揮舞紙花的小學生,我看見她嘴邊露出有些溫柔甚至頑皮的笑意。所有人的眼睛都被她吸引了,我也不例外。我呆呆地看著她和其他人走過來,雙耳垂上懸掛著的翡翠耳墜微微顫動。據陪同人員介紹,她叫米霞,是太空總署的外事協調專員。

查領導陪著美國人往靈堂里走,薛金狗光著胳膊舞動著雙截棍大喊:

“我看哪個敢拆我家房子!哪個敢奪我家的寶物……”

布爾溫愣住,困惑地和其他軍官互相看了看,查領導解釋說:“這人是本地村民薛金狗,我們現在已經進入他的家里。他因為父親被那個不明物體砸死,所以精神有些受刺激,不允許別人靠近。”

陪同人員翻譯了一遍,美國人恍然大悟。查領導指著薛金狗身后說:“你們要的東西,就在他父親的祭臺前面。”

布爾溫等人伸著脖子往里面看,我注意到,當他們看見那個東西時,眼睛都發亮了。他們剛要上前,薛金狗突然瘋狂地掄起雙截棍,嚇得美國人趕忙退開。

查領導說:“由于這個東西是他父親最先發現的,現在他認定這是他家的私有財產。我們中國法律從來都嚴格保護公民的財產和權利,所以不太好強行奪取,更何況你們也看到了,這里是他父親的靈堂,出于對死者的尊重,我們也不忍這么做。你們美國是最講人權的,這點不難理解吧?”

美國人聽明白后,面面相覷。

查領導又說:“我們如果當場擊斃他,強行奪走東西,當然從技術上可以辦到,但這嚴重侵犯普世價值,更違背了你們美國自華盛頓總統和林肯總統以來一直強調的天賦人權的偉大精神。”

說著查領導意味深長地凝視美國人半天,然后叫來一名軍警,讓他舉槍向張牙舞爪拼命保護靈堂的薛金狗瞄準。幾個美國軍官馬上攔住他。布爾溫想了想,說:“我們愿意給他補償。只要把東西安全交出來,什么條件都可以商量。”

查領導叫人跟薛金狗說了這個情況,薛金狗翻了翻白眼,說那東西是他爹用命換來的,給多少美元都不換,他看到它就跟看見他爹一樣,不放心就這么給外國人,必須讓他跟著,它到哪兒,他也到哪兒,要時時刻刻看著才安心。

聽完薛金狗的條件,美國人互相看著,有的人皺皺眉頭,有的搖頭,有的看著薛金狗暗暗發笑。查領導笑著說:“出于人道主義精神,我覺得也只能這么辦了。”

布爾溫和其他軍官低聲商量了半天,其中一個軍官說需要打電話向上級請示。過了一會兒,等軍官打完電話,布爾溫說:“好,我們同意。我們可以把他帶走。”

查領導把我叫過去,“這個是薛金狗的表弟慕容,他也要求跟著去。”

所有美國人上下打量我。我此時已經換了一身普通的農村青年裝扮,表情故意二二的,米霞臉上掛著矜持的表情,饒有興趣地看著我,我注意到她的眼珠是碧綠的,好像一只貓的眼睛。

我說:“我大伯因為這個東西而身亡,我也有權利要求監督這個東西。另外我表哥金狗的精神不太穩定,需要由我照看。”

我是用英語說的,故意說得結結巴巴,但仍引起了美國人的注意,尤其是引起了米霞的注意,她驚訝得抖了一下眉毛。

區長滿臉堆笑介紹:“人家是縣城大專畢業的,和你們外語交流沒問題。”

美國人都沒想到在這個偏僻落后的鄉村還有會說國際語言的人,不過他們可能也聽說過,在中國英語很普及,所以倒也沒太吃驚。布爾溫想了想,說:“那也好,就這樣吧,我們就把東西和人一起帶走。”說著他看了眼薛金狗,也忍不住笑了,“我們會讓他高興的。”

薛金狗聽說美國人同意了,呵呵傻笑起來。那個海軍軍官看到薛金狗舞得滿頭是汗,好心地把自己腰帶上挎的軍用水壺摘下來,遞給他,鼓勵地沖他擠擠眼,薛金狗倒不客氣,接過就往嘴里灌,然后用手背抹抹嘴,臉紅到脖子,“長官,喝了您這壺飲料,俺就跟您心貼著心啦。”

陪同人員把他的話翻譯一遍,美國人都哈哈大笑。其實薛金狗不傻,我心想,他這回是表演。可等他跪在那個天外來物前面抹著淚喊“爹”的時候,我覺得他表演得有些過了。

但查領導感到很滿意,他眼含笑意,呵斥薛金狗,叫人把他架走。布爾溫和其他美國人的視線重新落到那個東西上,面色頓時變得鄭重,屏住呼吸,彎腰圍上去,仔細觀察了半天,格拉夫曼還掏出一個小巧的銀色儀器,輕輕地放在它上面,好像在測量什么,然后沖布爾溫微微搖頭。

當晚,查領導代表中國方面,布爾溫代表美國方面,雙方起草了一份秘密臨時協約。

協約規定,這個物體所有權歸聯合國,但委托美國太空總署保管,由后者負責進行研究,在對它的研究結果正式出來前,簽約雙方不得向外界和公眾透露相關消息。中方提出,出于人道主義精神和人權普世價值,美方必須信守承諾,保證薛金狗和我能夠時刻監督此物的現場研究工作,同時中方要派出一名專家進行協助監督。

美方同意,但提出,該物體本身將被帶到美國的屬地關島。

中方同意。

這個協議在24小時內草擬完畢,簡稱《2934協議》(《2934協議》的29代表年份,3和4代表月和日,系指不明物體降落地球的日期)。美國代表團效率很高,同時派人前往薪火屯西面的那個土溝,現場考察了物體墜落的地點,仔細測量了該物體射入時造成的洞裂,檢測了內壁的情況,確定與該物體的沖擊效果吻合。一名陪同人員還扛著長鏡頭攝像機進行了記錄。

接下來一切變得順利起來。布爾溫連夜向白宮報告了情況。報告內容包括概要、發現過程、現場描述、中美雙方人員意見的詳細分析、結論、附錄等六部分。白宮方面親自打來電話正式確認協約。很快中方高層也來密電,指示全力配合美方轉移該物體的工作。

3月12日早上,協約由布爾溫和查領導簽字,正式生效。薪火屯里特別舉行了送走該物體的儀式。烏鴉在靈堂的屋頂匆匆飛行,美方人員表情輕松,我方領導表情肅穆,但整體氣氛和諧和睦。

在美方人員的監督下,那個物體在精心包裹后,被安全放置在帶有美國國防部標志的黑色專車里。臨走的時候,薛大爺神志有些恍惚,悄悄拉住一個美國軍官的袖子,一遍又一遍地問,那個東西到底是什么。地委趕緊攔住他,說:“不是跟你說了嗎,是隕石,隕石。”

那個美國軍官點點頭。“是隕石。”他沉吟片刻,“這種隕石非常罕見,上萬年才降落地球一次,所以我們要帶回去研究。”

別人翻譯給薛大爺,他吭哧了半天,似乎相信了,喃喃說:“在俺不算短的到全國各處流離輾轉的一生里,各種無情天災人禍不計其數,百年一遇的洪水見過六次,千年一遇的地震見過兩次,現在居然見到萬年一遇的隕石,唉,不枉此生了。”

群眾們都被告知那東西是隕石,他們嘖嘖稱奇。只有一個農民不信,區長嚇唬他:“別瞎猜,有些事情不知道最好,你今天知道了,明天可能沒命。”嚇得那農民面如土色。

我和薛金狗收拾好行李,準備隨身的衣物,跟著上了美國人的車。查領導、馬領導、卞領導、袁處長、地委、區長、書記都來送行。薛金狗囑咐區長一定要抓住害死他爹的張蠻子,區長連連答應。

查領導、馬領導目光復雜地看著我,查領導握住我的手,低聲說保重。我點點頭。昨晚半夜我和查領導已進行過談話,他秘密指示,命我要警惕美方控制局面,但我的身份是薛金狗的表弟,不可暴露出情報人員的底細,訥言敏行,留心觀察,按計劃搜集情報,有什么突發情況,可與另一個中方同志密切聯系。

當時我內心還有些隱隱不安,遲疑地問就這么把那個東西給美國軍方,會不會有問題。查領導溫和但堅定地說,除了獲取戰略情報的目的,高層制定這個方案時還有更深的一層考慮。現今的世界,誰也不可能壟斷秘密。這個不明物體將來必將成為眾矢之的,我們不妨就丟給美國人,以退為進。

最后他又說,那個東西究竟是什么,本身也是一件值得包括中國人民在內的全人類關注的重要事件!我們相信,它是送給全人類的禮物!我們也非常期待調查結果!

靈芝呆呆站在遠處,有些不知所措地盯著她眼前的空地。她昨晚問我發生了什么事情,為什么又要離開,我沒有多說,只是告訴她我要有一段時間不能和她聯系。

車啟動那一刻,我目光迷惘,看著靈芝的盲眼,我想,她真的認定我是她曾經相依為命的親哥了。我久久看著她遠去的小小身影。她的眼睛是灰色的,但在我看來,那卻是世界上最美的一雙眼睛。而我卻不敢透過那些健全的眼睛往人類的靈魂深處望一眼,那里有太多的貪婪、自私、謊言和無恥。

我們離開中國前,在省城機場附近的酒店住了一晚。我和一個美國軍官住在一個房間,美國軍官以前從沒來過中國,他呆呆地看著電視,屏幕里演的是部武俠劇,那些人不借助任何動力在天上飛行,一掌拍出的威力相當于一枚小型導彈爆炸。我連續幾天沒休息好,又困又乏,早早就睡了,我夢見那個東西降落的情景,拖著長長的尾巴,仿佛向人們預示著動蕩不安的年代。

半夜時分,我恍恍惚惚聽見門外有動靜,警覺地翻身醒來。門外一個年輕女人和美國軍官在門外說話。我爬起來,披上衣服,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貼在門口聽。我聽出那是米霞的聲音,她低聲問,我有沒有什么異動。

我心中想,看來他們對我的身份始終懷疑,把我和薛金狗分開,其實有監視之意。他們壓低聲音,我聽不大清楚,聽那個軍官要回屋,我趕忙回到床上裝睡。后半夜我再也睡不著,心中思緒起伏,只想著如何瞞過美方,同時提醒自己身處敵營,要事事小心。到了凌晨我終于昏昏睡去。

等被美國人叫醒時,大家已經整裝待發。匆匆吃酒店的自助早餐時,我腦袋昏沉沉的。薛金狗吃飯時出了洋相,他家是薪火屯十八個村鎮里最窮的,從沒見過自助餐,聽說可以隨便吃,就胡吃海塞,還總嚷嚷,規規矩矩安靜吃飯的美國人暗暗發笑。我暗覺丟臉,上前勸他,他滿不在乎,“表弟,你也敞開了吃,反正不要錢!”

我埋怨他,“你說話小點聲,吃飯也堵不上你那張嘴。”

他呵呵傻笑,不說話了。

我們乘車去機場的路上陷入大霧的包圍,薛金狗不安分地東瞅西瞧,米霞坐在我們旁邊,板著臉,但不時用目光打量我們。到了機場后,相關部門接到上級指令,一律過關手續免除,我們直奔停機坪。

紅色的日光羞怯地從迷霧中涌出,遠遠照映出一架藍色大飛機矯健的輪廓,它樣式非同一般,雙翼上帶有四個螺旋,機身上面印著醒目的美國空軍的標記,我認出它是C-17大力神軍機,看來對方是緊急直接派飛來的。美國軍機竟然能直接開進我國境內,這令我有些目瞪口呆。

米霞把我的反應當成了從未見過飛機,目光中閃爍出笑意,薛金狗更是張大了嘴。在她心中,我和薛金狗是差不多的貨色,就算素質高點也有限。美國人用偽裝的熱情請我們上飛機。我手扶著艙梯把回望,我的皮膚感受著清涼但有些渾濁的空氣,心中泛起難以言表的情緒。

兩個軍官小心翼翼地把那個包好的神秘物體抬了進去。機上的幾個工作人員站在軍機通道里,手拿著掃描儀,按例檢查我們身上是否攜帶危險物品。輪到薛金狗時,突然嘟嘟大響,眾人都有些吃驚,布爾溫沉著臉上前扯開他的衣服,只聽稀里嘩啦,竟散落出一大堆餐刀餐叉,原來是他從酒店自助餐廳里偷出來的。

美國人把它們撿起來扔到垃圾桶里。米霞的矜持丟到了九霄云外,笑得彎了腰,我臉上無光。等合上艙門,大力神轉動發動機,飛離地面。薛金狗大呼小叫:“我們飛了……”

機翼下茫茫霧海,其他人沉默地靠在椅背上,薛金狗嘟囔著擺弄安全帶。米霞坐在我旁邊,更好奇地盯著我。

“你是第一次坐飛機吧?緊張嗎?”

我心里暗罵,老子各種飛機、直升機、艦艇哪個沒坐過,不過美國空軍軍機倒的確是第一次坐,她把我看扁了。經過剛才那一幕,這個洋妞恐怕更把我們當成了笑話,雖然這正是查領導要的效果,但卻讓我心中不很舒服。飛機升高,金光穿過舷窗,米霞的眼睛、鼻子、頭發在我眼前清清楚楚,她紅潤的嘴唇讓我想起一種新鮮的、嬌嫩的櫻果,讓我有種咬一口的沖動。

我故意木訥地點點頭,她笑了。

然后,我們下降,登上關島。(未完待續)

插圖:白小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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