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棲時代

剛飛入西南航線，飛行車上的噴氣推進器就出故障了，我發誓以后絕不再買這種不靠譜的產品了。第二天，我將飛行車放到修車行里修，自個兒搭地鐵去上班。水下地鐵晚點了，不過結果倒好，某個白癡從后面撞了我一下，我掉進了水里，這時8點10分的快車緩緩進站，在地下運河里濺起一大片水花，我正好趁此機會安全爬到了車上。

“千萬不要坐地鐵，”午餐時我的同事弗雷對我說，“那兒有烏爾克病毒，它們就存活在巖魚體內。”烏爾克病毒是一種傳染性呼吸道疾病，會導致肺部感染鈣質沉著，肺部漸漸變硬，最后就像一大塊混凝土塊，我的一位好朋友曾經這樣告過我。

“都是傳說罷了，感染烏爾克病毒變成石頭肺的只有猿類動物和人類。”我回答道，一邊吃著海帶沙拉拌水母片。海平面上升，農場和牧場已經難得一見。往昔的日子里，人類午餐通常會有漢堡包和墨西哥玉米煎餅，如今我們所有的食物都來自大海，雖然還有煎餅可吃，但通常是用海帶粉夾碎肉做成的，那肉多半是鯰魚肉或金槍魚肉。

“魚也攜帶病毒，”弗雷堅持道，“就像老鼠攜帶鼠疫病毒一樣。”

“是跳蚤攜帶的鼠疫，而老鼠攜帶跳蚤。”

弗雷輕哼一聲，“那還不一樣，有區別嗎？”

匆匆結束了午餐，我得趕快去醫院看望蒂爾黛。蒂爾黛是我的朋友，大學里曾做過我一段時間的女朋友。蒂爾黛很不幸感染了烏爾克病毒，她是醫科大學三年級學生，新婚不久，懷了她的第一個孩子又沒了，失去孩子后，她也幾乎失去了她的整個生活。她那個廢物樣的丈夫害怕感染，和她離了婚。幸運的是，內克塔集團及時推出了抵抗烏爾克病毒的新藥TAZ。蒂爾黛帶病幸存了四年，比大多數被感染病人活得都長。四年的藥費也是一大筆錢，不過那是醫療衛生保險公司的事，不是嗎？

三月前，命運再次給蒂爾黛帶來了雙重打擊，她患上了再生障礙性貧血和急性骨髓衰竭。幾乎一夜之間，她的臉色蒼白得像幽靈一樣，眼睛充血，皮膚上起了許多的紫瘢。周日的一個深夜，當我將她推進圣瑪麗醫院的急診室時，人們驚訝地盯著她。分診護士只看了她一眼，就直接安排她進了重點護理病房，從那晚開始，蒂爾黛再也沒有跨出醫院大門一步。

老天太不公平了。有些人，像我一樣，似乎永遠也不會生病，而蒂爾黛卻同時得了兩種威脅生命的疾病。血液配比化驗結果出來后，我松了一口氣，配比成功，我可以為蒂爾黛捐獻骨髓了。當針頭刺穿進入身體里時，我簡直疼得要死，但我咬緊牙提醒自己，我的朋友蒂爾黛承受的痛苦可遠比我多得多了。

骨髓移植病房里充滿了消毒藥水和地板蠟的味道，看到蒂爾黛我很高興，她已經被轉移到了過渡區，這意味著她的情況不錯。她坐在床上看全息電視新聞，氧氣面罩拿了下來，在床頭柜上放著。她的皮膚看上去比平時稍微好一點，不再那么灰暗。也許是抗排斥藥物對她的石頭肺產生了影響。有傳聞說，亞洲有少數烏爾克病毒感染者，骨髓移植后奇跡般地得到恢復，但是臨床試驗使用免疫抑制劑也有可能會造成災難性的后果。我一直在密切關注有關烏爾克病毒的醫學文獻，因為蒂爾黛，也因為我作為一名生物統計學家目前在醫學院工作。

“喬治！”

“你怎么樣，蒂爾黛？”我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蒂爾黛笑了。曾經滿頭濃密的金發，如今只在頭皮上留下稀疏的幾縷金紅色發絲，脫發還不是TAZ副作用中最糟糕的，但卻是最讓人沮喪的。我打算將自己的赤褐色頭發留長點，然后剪下來給她做一頂假發。

“轉過身去，”她說。“讓我瞧瞧。”

我有些忸怩地炫耀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做假發的人說了，只要再長幾厘米就夠了。”

“也許我用不著假發了。”

我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邊，“你是說？”

“醫生說我的肺正在恢復。”

“那太好了！”我又一次擁抱了她，乘此機會偷偷地觀察了一下她的氧氣監測數據，讀數為94，對于一個不抽煙的年輕人來說，這個數字太糟糕了，但對于一個兩肺已然變得像巖石樣的病人來說，算是相當不錯的了。

我們聊了會新聞。威尼斯水下主題公園重新開放，智利和澳大利亞為南極洲的牧場正在開戰，日本科學家利用基因工程創造出了用鰓呼吸就像用肺呼吸一樣自然的新人類。但所有這些消息都沒有比我最好的朋友眼前的痛苦讓我感覺更真實的了。我幫助蒂爾黛梳理著僅剩的幾縷頭發，看著她粉紅色的頭皮，我的心都要碎了。我無法想象如果沒有了蒂爾黛，我的世界會怎么樣。

“出院后就嫁給我好嗎？”我問。

她只當我是在開玩笑。“除非我長出足夠長的頭發，可以扮演長發公主了。”說著她指指時鐘，“你要遲到了。”

已經下午1點15分了，“啊，真的。我明天再來看你。”我在她臉頰上輕輕印了一個吻。

“哦，等一下，”我剛要出門，她叫住了我。“我差點忘了，醫生說他想和你談談，是關于什么文件的事。”

為蒂爾黛做骨髓移植手術的是一位個子矮矮的韓國醫生，姓樸。我在護士站找到了他。“喬治，你好。是蒂爾黛告訴你這個好消息的，是嗎？我們正準備將關于她的病案的論文投往JAMA①。因為你是骨髓捐贈者，我需要得到你的同意。當然了，我們會對你的身份保密的。”

“沒問題。我要在哪里簽字？”就在這時，我的電話響了起來。那個發明植入式助聽器的家伙真該死，倒不是因為助聽器本身有什么不好。城市環境噪聲如此喧囂，大多數人過了25歲以后，幾乎都成了半個聾子。保險行業的人認為，如果人們停止使用手持式手機，耳聾的發生率將大幅減少，因此在他們的鼓動下，美國通過了一項法律，要求所有可植入式助聽器都要包括手機功能。雖然不強制要求人們使用它的電話功能，但幾乎每個人都在用，包括我的老板，如果我午餐后晚一分鐘返回工作崗位，他就會習慣性地打電話來催我。

“對不起，”我一把抓起文件，對樸醫生說，“我得趕回去，明天再把文件帶過來。”

老板口中的“緊急任務”是下周需要的統計報告。我靜靜地數到十，平息了一下心情，然后對我的老板西瓦說，讓他放心好了。還有一個星期他的任期就要到了，如果他想繼續保住他的職位，就要發表一篇論文。像圣瑪麗醫院的醫生一樣，他也正在開發一種治療烏爾克病毒的新方案，我一直在跟他合作這個項目。

下班后，我從修理店里拿回了我的飛行車。據修理工說，推進器沒有問題。“可能是你下載的控制軟件不行，我們刪除了它，重新安裝了制造商出廠時的原始軟件，它一定會像新的一樣好用。”

怎么可能會像新的一樣好用，飛行車內的垃圾都堆到腳踝那么深了。不管怎么樣，我順利起飛，一路順風向家里飛去。隨著海平面的上升，街道漸漸被淹沒，飛行車也越來越普遍。維持先進的空中交通管制系統的成本要比建立數千千米高架道路低得多，核電池價格也不貴，近年來，駕駛飛行車上下班的成本也一直在下降。

我的家在城外約一百千米處的一個山坡上，由于山勢陡峭，這里的地皮除了開梯田種莊稼，或建造小型私人住宅之外，也派不上別的用場。我的公寓周圍是一個葡萄園，停機坪就建在屋頂上。在運河和湖泊縱橫交錯、空氣濕度達99%的城里呆了一整天后，回到干燥環境的家中讓我心情大好。我繞著公寓附近轉著圈，看著月亮邊上的金星緩緩升起。西方的天空里，淡紫色的云霞后面還殘留著一抹淡粉紅。蒂爾黛最喜歡在我公寓的屋頂上看天空，也許醫生很快就可以讓她出院，也許如果她病情穩定下來，就不會像以前那樣，每次問她要不要嫁給我都被婉絕了。幾個月來的第一次，我知道自己有了希望。

我原本打算晚上7點25分到家的，但因為欣賞日落，到了7點40分的時候，我仍然還在空中盤旋。因此，當爆炸聲響起，支撐我的房子的一根梁柱倒下來時，我并不在屋子里，也沒有因劇烈的爆炸被從屋中甩出掉到山下摔死。

我震驚地意識到，有人想要我死。當怦怦的心跳開始緩下來后，我環顧了一下四周，準備找個合適的地方降落下來。入眼之處，山腳附近商場的屋頂顯然是個合適的降落點。剛從降落的飛行車中出來，我的植入式電話就響了起來。

“請問哪位？”

“快遠離你的房子。”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東歐人還是和俄羅斯人？發R音有些生硬，帶點卷舌音，發W音有些像V音。這是一個我不認識的人，重要的是，我電話里的語音識別軟件也沒能辨別出此人的身份。

“感謝你的提醒，不過有點晚了，”我心情復雜地說道，“請問你是誰？”

“遠離你的房子……的廢墟，”他喘著氣說，似乎一直在奔跑，“他們會等你回家。”

“我要是不去查看一下房子受損狀態，如何填寫保險理賠申請單呢？”我一邊回著話，一邊想著如何與這個來電人保持聯系，“現在不太方便，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我給你回電話。”

那頭的呼吸聲顯然變得粗重起來，“我稍后會與你聯系的。遠離你的朋友們。不要……報警。”他掛上了電話。

報警？好主意。在與三位不同的接警人談了情況后，我被告知明天去市中心警局做筆錄。接警人不相信我的房子倒塌是有人故意為之，城市附近的山區地帶地質不穩定是出了名的，縱橫交錯的板塊斷層常有小地震發生。

我離開了商場，開始找地方過夜。大多數大酒店都不接受現金，而我不想用我的銀行卡，怕被人跟蹤，最后在濱水地區找了一家靠近酒吧的破舊小旅館，熙熙攘攘的男男女女在一天的緊張工作之后，穿上潛水服來這里放松。如今世界上許多大城市都被淹沒在了水下，水上救助業已發展成為一個龐大的產業。

我點了一碗海鮮雜燴湯，外加一大杯海藻啤酒，坐在靠后的一張桌子后面，但我眼睛的余光一直關注著門口，吃完后又要了一杯。這時我想起了樸醫生要我簽署的文件，這會也沒有什么別的事情好做，我決定將文件拿出來看一看。

在字體很小的印刷文字中，我看到了一些讓我驚訝的內容。我撥打了樸醫生的電話號碼，可是沒人接。幾乎與死亡擦肩而過，讓我的心情沮喪極了。我決定給醫生發條短信。

“為什么要我簽字放棄對我捐贈骨髓的所有權？我有使用權的！”

我為自己的應變能力而竊笑，呵呵。我點了第三杯啤酒，然后是第四杯，在我有些醉了的時候，我的老板西瓦又來電話了。

“喬治，你到底在哪里？新聞里說你的房子倒塌了，樸博士來電話找你，他說你給他發短信，泄露了項目機密，讓他很不安。我也是這個項目的合作者之一呢。”

掛了西瓦的電話后，我的心情不錯。對于一個成為刺客目標無家可歸的人來說，我現在可以說非常成熟了。然后我想起來，蒂爾黛現在應該也在看晚間新聞了，于是我打電話到她的病房。

“喬治？喬治！真的是你嗎？哦，上帝！我看到你房子爆炸倒塌的新聞了。我以為——”

“我沒事，出事時我不在屋子附近。”

“發生了什么事？”

“一群蛀蟲而已。”現在最讓我擔心的是蒂爾黛。

“你真沒事？”

“我很好。不過我得睡一會了，一會見。”

酒吧里已經靜了下來。兩個女人在玩飛鏢，其他人在看日本新開發的水棲人的現場直播節目。那個水棲人看上去像是東南亞一帶的人，瘦小的個頭，褐色的皮膚，直直的黑頭發，看上去很普通的樣子，直到他脫下長外套，裸露出頸部和胸部蹼狀的肌肉，才顯得與眾不同。他潛入大海，身上像膜一樣的一層東西舒展開來，他竟然長了一身的鰓！他游向珊瑚礁，一個水下相機跟在他后面。直播中伴隨著播音員的解說聲，日本研究人員設法破解了人類祖先鰓的DNA編碼，通過基因工程形成了三個心室的心臟，當水棲人進入水中，血液循環就會繞過肺轉而直接進入腮中。

解說詞聽起來很簡單。但實際上，我從大學里就知道，基因工程是一個反復試驗的復雜過程，一個成功水棲人的背后是無數的失敗實驗品——這也是為什么世界上大多數國家已經宣布人類DNA重組研究為非法。而以非法移民的難民為實驗品的日本人最終成功研制出了水棲人。

許多潛水員在邊上看著，世界上第一個水棲人在水下潛游的時間已經超過了18分鐘，18分鐘是成年人在28℃缺氧海水中能夠幸存下來的最長極限時間。

“那又怎么樣？”一個斑白頭發的大胡子中年男人說道，“喜馬拉雅山里的瑜伽修行者可以屏住呼吸幾個小時呢。”

“瑜伽是靜坐冥思，那不一樣的，”站在中年男人邊上的女子說道，“看，他在釣魚，他是一條怪魚，怪魚在釣魚。”

潛水員們說，水棲人是獨一無二的，以此來安慰他們自己。“他們不可能弄出更多的水棲人來，即使可以，在實驗室試管里搞出水棲人來又得花多大的代價呢？”

沒有人說出他們心中的恐懼——在水棲世界里，如果一部分人類擁有了鰓，用肺呼吸的人類還有生存之地嗎？

凌晨3點23分，我在一個散發著霉味和煙味的汽車旅館房間里粗笨的床墊上輾轉反側時，電話響了。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有植入式電話。”來自俄羅斯的神秘人吼道。

“該死的，怎么回事！”我將音量調低，“每個人都裝有植入式電話。”

“每個人！那是在你的國家里。美國人認為他們有權利享受所有的奢侈品——”

我不想和人談論這個，特別是在凌晨3點。于是我掛了電話。

幾分鐘后他再打來。“對不起。我經歷了太多事……”

“彼此彼此。”我再次掛掉，這次干脆關機。我之前之所以沒有關掉電話，是怕蒂爾黛想要和我通話，不過現在是凌晨，她一定早睡著了。

十分鐘后，汽車旅館房間里的電話響了。

“他們可以通過你的植入式電話跟蹤到你。”陌生人的語速很快，我還沒來得及掛電話，他就說了出來，我聽到了他粗重的呼吸聲。“我知道你在哪里……這意味著他們也知道你在哪里。”

“怎么會？他們是怎么知道的？我的電話都關掉了。”

他似乎用其他語言咒罵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在說我白癡吧。“除非你將植入式電話取出，否則它是永遠都關不掉的。你的政府……用它來跟蹤你。這意味著我的雇主……也可以用它來跟蹤你。”

“你的雇主？你為政府工作？”由于沒睡好覺我的反應有些遲鈍，但很快回過神來，心中一凜，他剛才說的是“我知道你在哪里意味著他們也知道你在哪里”。我跳下床，匆匆套上衣服，開始收拾我的東西。“他們是什么人？想要我死的就是他們嗎？到底為了什么？我做了什么，他們要置我于死地？”走廊里響起腳步聲，然后門把手在輕輕轉動。我緊張極了，這時我想起來門是鎖著的，里面還有掛鏈勾著。接著腳步聲又漸漸遠去。是有人走錯房間，還是有人找我？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掛電話了，”我低聲道，“稍后再打我的植入式電話。”

我從浴室窗戶悄悄溜出。夜晚的空氣溫暖而潮濕，就像一鍋溫熱的湯，海鹽和柏油的氣味撲鼻而來。四周不見人影，只有我孤獨的一個身影在移動。關上了植入式電話，周圍的各種聲響似乎也被壓抑，變得低沉起來，不過我倒想聽那水拍碼頭的聲音。這時街頭拐角處傳來音樂聲和歡笑聲，顯然是那些潛水員們通夜不停地在聚會。我把夾克衫兜帽拉上，融入人群中，希望那句老話說得不錯：人越多的地方越安全。

在我的脈搏差不多恢復了正常之后，我打開了我的植入式電話，幾秒鐘后就有電話進來。“不是因為你做了什么，而是因為你是你。內情是……”那人喘了口氣，繼續道，“……你的骨髓。”

這真是瘋了，他接下來是不是想要說西瓦和樸博士為了獲得我的骨髓，都想要殺我，他們難道瘋了嗎？要知道，如果我死了，我的骨髓還有用嗎？

“你在為誰工作？”沒發現有人跟蹤，碼頭這一片黑黢黢的，沒有路燈，每兩盞路燈之間間隔很遠。如果這里埋伏有人，可以輕易在我背后插上一刀，然后把我推入水中。

“我為內克塔公司工作，”他說，“應該說，我之前是為內克塔工作的。你知道上個季度TAZ的銷售額有多少嗎？”

“不知道，那不關我的事。”購物中心的燈光亮堂得多，那里人也多，我的飛行車也停在那里。

“和你有關。如果石頭肺患者移植手術成功被治愈，但骨髓捐獻者卻死了……”又是一陣困難的喘息。“手術醫生突然暴富。”一陣咳嗽聲打斷了他的話。我很熟悉這種聲音，與蒂爾黛的一樣，“一切都會被掩蓋，再沒人會知道這事。”

“你是說，有個制藥公司要我死嗎？為什么？”

“你知道移民月球，或者建造一個水下家園的代價有多高嗎？土地越來越少，陸地快要全部消失了，人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沒有多少時間了？”

“一些人想要盡快斂集財富，以在末日大洪水到來時獲得自救的機會。”

我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我在商場留下了自己的蹤跡。如果有人看到我的飛行車，他們是不是可以再制造一次人為故障？比如讓飛行車在起飛時爆炸。

“地球已經不再是我們的地球了，”那個俄羅斯人繼續說著，“你是否聽說過，他們制造出了有腮的水棲人？”

“聽說了，那又怎樣呢？”

“水棲人出現了，我們都要死了。”

對了，運輸工具租賃行！我可以租一個飛行車。但我就得用我的信用卡了，但如果我的俄羅斯朋友說的是事實，他們通過我的植入式助聽器兼電話，也能隨時找到我。如果我駕駛的是租來的飛行車，至少我知道它沒有被做過手腳。

租賃行門前的招牌顯示，開門營業的時間在半小時后。我現在要做的就是繼續往前走，然后在凌晨5點返回這里。

“你解釋一下最后那句話，什么叫有了水棲人，我們都要死？”

“不是水棲人本身，是基因工程，是那些質粒②，如今它們無處不在。以往……”劇烈的咳嗽聲。“以往只存在于細菌中，如今科學家們可以讓質粒直接插入胚胎——”

“哦，基因工程，我知道。”跟在我后面的是送壽司的人嗎？我停了下來，假裝在看推銷游艇的海報。那人直接從我身后走過，看都沒看我。那人轉過街角，我繞進另一條路。

一陣長時間的劇烈咳嗽之后，俄羅斯人繼續說：“烏爾克病毒從未被分離出來過，是因為它根本就不是病毒。它來自海洋生物研究中的質粒，是形成海洋生物貝殼的DNA……”一陣猛喘。“研究的初衷是為了強壯骨骼，想不到卻導致鈣質在肺部堆積起來。”

“你是如何知道這些的？”

“我告訴過你，我是為內克塔工作的。”

“狗娘養的！”我不由詛咒道。一對經過的男女朝我這邊看了一眼。我壓低了聲音。“你是說，烏爾克病毒是內克塔公司給弄出來的？”

“不全是這樣。烏爾克病毒是突然爆發的。質粒從實驗室泄漏的事情一直在發生，其中一些質粒發生變異，感染了人類。內克塔公司在半年前分離出了導致烏爾克病毒的質粒。”

如果這些都是真的，可是一個轟動的大新聞。“他們為什么不將真相告知公眾？”

“他們想要開發一種質粒疫苗，一種新的質粒疫苗。”

走著走著，東方地平線上深沉的黑色已轉成了暗灰色，我看了一下時間，還有十五分鐘。“這樣他們就可以賺更多的錢，但是這與我和我的骨髓又有什么關系呢？”

“疫苗已經有了，舊的疫苗。實驗室工作人員已經用了差不多三十年，所以他們沒受到動物質粒感染。”

突然，我心中豁然開朗。回想大學時，我在微生物實驗室里做兼職工作，他們讓我們注射許多針劑。其中一種是為了避免我們受到用于DNA重組研究的材料的污染。那種疫苗的名字就叫“質粒抗劑”，但疫苗注射副作用很大，我大病了一場。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副作用較小的新的疫苗。

我緊貼著墻跟走，為了喘口氣，也為了更好地理清思路。“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無名無姓。如果你想要個名字稱呼，那就叫我……就叫我斯基吧。”

斯基嗎？“你在這件事中和他們是什么利害關系？你也感染了烏爾克病毒嗎？”

“是的。”

“那你為什么不打疫苗呢？”

“打過。這也是為什么我還活著的原因。我是內克塔公司的試藥人，為他們秘密開發的疫苗試藥。其他三個試藥人雖然試藥成功，但最后都死了。死于各種各樣的意外，交通事故中被碾死，雕像倒下被砸死，房子起火被燒死，而我，有人試圖將我推到行駛的火車前面。所以我只能逃，為了生活，我做了黑客。但沒有人相信匿名發布的關于疫苗的真相，事實上治療石肺的舊疫苗早已不生產了。他們生產了更多的……”他用俄羅斯語說了一個什么名詞，可能是質粒抗劑的意思。“內克塔需要時間來生產一種新的疫苗，一種他們可以申請專利的疫苗。所以，如果骨髓移植的病人好轉，他們會殺了捐助者，這樣就不會有接下來的進一步實驗了。他們賄賂醫生隱瞞這個發現，所以沒有人會把骨髓移植成功與新疫苗開發這兩件事聯系起來。即使有隨機死亡者，也沒有人會提出質疑。”

我譏笑道：“亞洲一些偏遠地方的醫生也許可以通過賄賂手段讓他們對他們的新發現保持沉默，但這是在美國，研究成果就是金錢。如果你有了任何能夠治愈烏爾克病毒的辦法，可以得到多少研究經費，你能夠想象嗎？而且還有獲得諾貝爾獎的可能。無論是樸博士，還是西瓦，或者是醫學院，都沒有辦法讓他們完全閉嘴的。”

“沒錯。醫生們拒絕了金錢賄賂。所以，內克塔啟動了二號計劃。”

“二號計劃？”

“滅了移植手術的接受者。沒有了被治愈的患者，就不可能有論文，沒有了論文，研究者還能做什么說什么嗎？”

滅了移植接受者。蒂爾黛！她剛被轉移到過渡病房。這意味著沒有更直接的監護，沒有更多的監控。如果有人偷偷地溜進她的病房——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成了冰。如果內克塔一直在等待一個機會接近蒂爾黛，今晚他們就會動手，因為如果之后病情惡化，她還會被再次送回加護病房的。“該死！天哪，我得走了。告訴我怎么聯系——”

通訊線路突然斷了。現在是五點零四分。我匆忙趕往拐角處的租賃行，所幸，我的飛行執照是新辦不久的。我對服務前臺的女服務員編了個理由，我要趕去參加婚禮。

我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飛去。海面上一片火焰樣的金紅色。很少有私人飛機會在凌晨這個時間在天上飛，也沒有人會飛得這么快。我租賃登記時用的是一個假名，這是犯罪行為，但那又怎么樣？

在回城的路上，我打電話給蒂爾黛，向她發出警告，但是對于一個躺在醫院病床上、生命受到威脅的病人，你告訴她又能怎么辦呢？她能冒著移植排斥或感染的風險離開醫院病房嗎？

“親愛的，我要你答應我一些事情。在我到你那之前，不要吃也不要喝任何東西。如果有你不認識的新護士來你病房，無論給你什么藥，都不要接受，即使是在規定用藥的時間里，你要想出一些你不能接受用藥的理由。”

“你還別說，今晚真的來了一個新的護士。他剛才對我做了一些檢查，然后說他幾分鐘后會回來給我用藥。”

“真該死！”我詛咒道。我盡量將聲音壓低，但還是沒能壓抑住我的憤怒。

“到底出什么事了，喬治？”

“快到浴室里去。鎖上門。護士要是回來，對他說你腹瀉，告訴他你回到病床后會給他打電話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是為什么啊？喬治，告訴我。”

我都快急瘋了，急切之下我回答說：“因為他不是一個真正的護士，給你的也不是你的藥。”

電話那頭沒有了聲音。過了片刻，只聽她說：“好了，我在浴室里了，門也鎖上了。現在可以告訴我，到底怎么回事了嗎？”

我告訴了她。所有的一切。在我述說的時候，她一直靜靜聽著，然后她說：“你就相信這個什么斯基對你說的話？這聽起來太瘋狂了。”就在這時，我聽到了敲門聲。蒂爾黛大聲說道，“對不起，我在洗手間，腹瀉。我回到病床上后再找你。”然后她平靜地說道，“喬治，如果這只是一個惡作劇——”

“親愛的，你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想嚇你的。我愛你。”

好久都沒有說過“我愛你”這三個字了，感覺真好。

“我也愛你，喬治。但是你不覺得你應該給樸醫生打電話，讓他知道發生什么事了？”蒂爾黛總是這樣冷靜。

和蒂爾黛說了聲再見，這幾分鐘的時間讓我心力交瘁。如果我沒有再次給她打電話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我打電話找了樸博士，簡單說了一下發生了什么事。他證實了斯基所說的一切。“上周有某個制藥公司想雇請我，但前提是要我帶上所有的醫療資料。”

“你告訴了他們……”

“我讓他們在我面前消失，我不想再見到他們。我們正處在一個醫學突破的邊緣。你女朋友的烏爾克病毒治愈了，是因為你捐贈的骨髓里有——”

我告訴了他疫苗的事。

他沉默了下來，西瓦插了進來，“你說什么？治愈？疫苗？”

“我過后再和你說。現在，你要做的是提高蒂爾黛病房的安保等級。”想起斯基關于警方的警告，我又補充道，“是醫院的安保，不是警察。如果內克塔殺死了她，就不再會有你們的論文了。”我給他倆又加了一把火。

圣瑪麗醫院的停機坪已經出現在了我的視線里。我繞過乘客候機室，徑直飛向空中救護車和直升機通道。我從飛行車駕駛艙出來時，醫院安保人員圍上來。我讓他們打電話給負責移植手術的樸博士。他們說樸博士已下令封鎖醫院，任何人不得進出。我和他們爭辯了一會，直到樸博士親自出面，陪著我一起進入蒂爾黛的病房。看到她活得好好的，我感覺太幸福了。我抱起她轉著圈，然后親吻她。她在我腦袋上輕敲一下，笑罵了一句“傻瓜”。

他們沒能抓住那個假裝成蒂爾黛護士的騙子，但他們發現了準備輸液的滿滿四瓶琥珀酰膽堿，足以導致她的肺部被麻痹而死亡。

斯基再也沒有給我來過電話，內克塔公司為他們一系列謀殺行為所付出的唯一代價只是TAZ銷量下降而已。在西瓦和樸博士要在NEJM上發表論文的消息泄露不久，世界各地的藥品制造商紛紛再次開始生產質粒抗劑。內克塔終于在第二年推出了他們的新疫苗，每針定價2 000美元，所占市場份額只有預期的幾分之一。

蒂爾黛的頭發已經長到了下巴處，她說等到她的頭發長得比我的長了，她就會考慮嫁給我。所以，明天我就會去將頭發減短，這個故事就可以有一個幸福美滿的結局了。

祝我好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