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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療法

2014-04-29 00:00:00K.J.齊姆林
新科幻·文學(xué)版 2014年10期

第一個記憶是死去的母親。我趴在她的臉旁,等待已然永久停止的呼吸,距離之近,甚至可以親吻到她。她身邊有一瓶打開的蘑菇罐頭,一把勺子埋在濕軟的蘑菇堆里。我推測她的死因是食物中毒,但我不知道自己為何選擇這一幕情景。或許在我兒時的思維里,對家中自制的罐頭食物心存芥蒂,并伴有典型的戀母、懼母情結(jié):母親,帶來食物與死亡。

當然,這并非真實記憶。每次我都會立刻意識到這一點。母親活到了一百多歲,在納粹占領(lǐng)下的維也納,沒一樣?xùn)|西能維持如此之久。誠然,她對我從來就不太熱情,但就此聯(lián)想到冷冰冰的死亡,只有弗洛伊德才會喜歡。

妻子莉莉在沙發(fā)上稍稍向我移近,她先看到了《美國退休人士協(xié)會雜志》背面的廣告。藝術(shù)品鑒定——誰想得到,像我這種人還能從這里頭賺錢。

顯然,由于我兒時認識某個人,因此有機會賺上一筆,這是她打完電話之后發(fā)現(xiàn)的。蘇富比公司記下我的具體信息,然后派來一名代表,他坐在我們家的扶手椅上,一邊喝茶,一邊呈上一疊需要簽字的表格。

簽完這個證明,那個授權(quán)之后,我定下后天去他們辦公室。“所以這個記憶投映的東西,你們能夠分辨記憶的真?zhèn)危菃幔俊?/p>

他點點頭,同時用手指翻閱著文件。“當然,”他抬起頭,“不然的話,我們就無法用記憶證據(jù)來進行鑒定。”

“溯源,”我妻子莉莉拿著宣傳冊的第一頁讀道,打斷了他的話,“這就是你們感興趣的?”

“對,正是如此。”他停頓下來,觀察我們的臉,“你們對藝術(shù)界了解嗎?”

“不了解,”我說,但我知道這會讓莉莉很惱火——她不喜歡顯得無知。然而我需要弄明白。拍賣行在電話里有點閃爍其辭,不肯說出究竟想要什么。

“溯源是為了證明畫作是真的,對不對?證明它不是贗品,這就是你們感興趣的吧?”莉莉雙手交疊,擱在大腿上。我很佩服她,看來參加老年社團的博物館參觀活動還是有效果的。

那名代表略微晃了晃腦袋。“嗯,理論上講,‘鑒定’是一個認證過程,用以確認某一幅畫是由某位特定藝術(shù)家所作。溯源只是鑒定的一部分。”

“那簽名呢?看簽名還不夠嗎?”我承認自己有點苛刻。然而,畢竟我腦袋里的內(nèi)容將被投射到墻上,難道不該得到一點點補償嗎?

他安撫似的微微一笑。“簽名——亦即創(chuàng)作歸屬——是鑒定的一部分。其他還包括筆法、畫風(fēng)、顏料的選擇——所有這一切都需要考慮。”他俯身向前,“而要讓一幅畫成為受到正式認可的作品,溯源是必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你是指緣分的緣?”我故意為難他,“天意?一切隨緣?”

“不是緣分的緣,”他說道,語氣中并無明顯的惱怒。非常專業(yè),我很贊賞。“是源頭的源。也就是誰曾擁有過這幅畫。時間上最好沒有間斷,畫家將作品賣給一個人,懸掛在那人家中若干年后,又被轉(zhuǎn)賣給另一個人——”

“你們對誰的家感興趣?主人是誰?”我妻子問道,但我已經(jīng)知道答案了。我母親只認識一位名人,那是他們唯一會感興趣的人。

“弗洛伊德,”我說,“你們想知道,我是否在弗洛伊德家的墻上見過某一幅畫。”代表露出微笑,“完全正確。”他說道。

后來,我們?nèi)タ戳吮说谩F鸱纳角穑叹G的草坪,輕聲細語的護工。就我看到的而言,薩爾戴重度自閉癥療養(yǎng)院所提供的環(huán)境相當親切舒適。假如開口說話意味著必須離開此地,那我也會保持沉默。

當然,這地方不是我選的。彼得是我妹妹艾爾希的兒子。艾爾希比我小十歲,但已經(jīng)先走一步。我現(xiàn)在成了監(jiān)護人,到這個年紀還要當父親。

我們沿著小徑緩緩而行,彼得跟在后面,不知道在看什么東西。據(jù)我判斷,這里光郁金香就值幾千塊錢。圍繞在這么多昂貴的植物中間,誰不會感到平靜寧和呢?

“看來要是繼續(xù)給這里付賬,我靠出賣記憶賺來的那點錢就有了好歸宿,”我說,“我打賭鈔票們會很高興,有許多同類作伴。”

“我覺得這里很不錯。”莉莉說。這對莉莉來說,幾乎已經(jīng)算是爭辯了。

但她不懂自閉癥,不像我這么了解。

我曾經(jīng)得過自閉癥,去過漢斯·亞斯伯格①,在維也納的小型診療學(xué)校。我比彼得病得更嚴重,根本一言不發(fā)。

但我現(xiàn)在學(xué)會了說話。據(jù)我所知,迫使我開口的,是重度驚嚇。悉心照料并沒有用,也永遠不會生效。這里的人不明白這一點。

不過沒關(guān)系,我是監(jiān)護人,錢也是我的,彼得去哪里由我決定。我會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可以給予他真正需要的刺激。

“回憶弗洛伊德。”技術(shù)員一邊說,一邊打開投影機。

蘇富比的前臺辦公室光線柔和,掛滿漂亮的復(fù)制品。但這后面的房間就像是醫(yī)院:不銹鋼櫥架,刺鼻的消毒液,類似牙醫(yī)診所的椅子。

沒問題。我相信,只要是跟我大腦有關(guān)的東西,就應(yīng)該一塵不染。

他們給我們安排的房間以莫奈的畫作為主題。睡蓮,橋,日落之類的,還不算太糟。剛才我們經(jīng)過一間弗里達·卡羅②的屋子,跟這里相隔兩扇門。墻上掛滿眼睛眉毛,誰還能集中注意力?

技術(shù)員讓我坐到椅子里,并往我腦袋上涂抹黏液,以增強導(dǎo)電性,然后他在我頭上插滿了電極。不疼,只是有點癢,當然還不讓撓。

“好了,”技術(shù)員說,“往后靠,放松一點。你可以閉起眼睛回憶,也可以看屏幕上的圖像。怎么容易就怎么來。”

回憶弗洛伊德,胡子,眼鏡,外套。我皺起眉頭。

“不要勉強,放松就好。”記憶不斷閃過。屏幕上映出一幅幅畫面,如同清倉甩賣般混亂。自行車,書桌,在紐約住的第一套公寓。

“他要是想不起弗洛伊德的房子怎么辦?他當時還很小,那些記憶會不會已經(jīng)消失了?”莉莉的聲音顫抖而焦慮,幾乎有點像老婦人。

“記憶就在腦子里。試試看回憶與感官相關(guān)的細節(jié)。你以前住哪兒?那里看上去什么樣,感覺如何,氣味如何?就從這些細節(jié)開始。”

我感到一陣小小的恐慌。我已經(jīng)打算依靠這筆錢為彼得治療。但我當時實在太小。要是什么都記不起來怎么辦?

維也納的咖啡,維也納的香腸,維也納的納粹。這一切都和我的美國身份和美國意識互相重疊混合。

火鉗酒。我記得那氣味:肉桂,丁香,熱騰騰的蒸汽。當然,小孩子是不準喝的,而母親也從不沾這。但整個冬天,城區(qū)廣場里都充滿那種香氣。

最后,畫面趨于穩(wěn)定。從俯瞰的視角,一個小院子逐漸清晰起來:樹陰下,一名金發(fā)兒童——我——仰臥在草地上睡覺。

“你真可愛,還那么多頭發(fā)!”莉莉喃喃地說。

“草地上的不是你,”技術(shù)員說道,“這是回憶,我們通過你的眼睛觀察,你一定是在樹上。”

莉莉望向我。即使我一言不發(fā),她也知道我不以為然。“我見過照片,他就是這樣的。”

技術(shù)員聳聳肩。“你有兄弟嗎?或者表兄弟?親戚什么的。記憶就像你看到的東西——周圍的景象,而不是你自己。”

我沒有費神跟他爭辯。他只是一名技術(shù)員——對自閉癥能有多了解?我在測試之前就是這樣的,總是從外面看到自己。我記得非常清楚。

“你在哪兒?”

“家里。那是我們在維也納的房子。”

“沒關(guān)系,繼續(xù)。集中注意力,讓腦子搜尋我們需要的時間段。”

我們正看著,只見母親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房子里走出來。她依然很年輕,頭發(fā)仍是棕色,臉上也沒有皺紋。那時候,她只有我現(xiàn)在年齡的一半。另一名外貌與她相似的女子緊跟著沖出來,用德語叫嚷著。

“她們說什么?”

我搖搖頭,仔細聆聽,沉浸在語言的河流中。那女子不停地喊叫,似乎是關(guān)于孩子。說要讓我母親收養(yǎng)她的孩子。說他父親已經(jīng)被抓走,接下來該輪到孩子了,我母親必須幫幫她。

假如是我面對如此迫切的請求,防線肯定就完全崩潰了,但這對我母親不管用。母親直搖頭,“不,不,不。”這在我意料之中,她有一副鐵石心腸。

這一切發(fā)生在數(shù)十年前,但我依然同情那位女士。那可憐的女人臉上布滿斑疹,鼻子也腫了起來,看上去十分痛苦,就像是哭泣之后擦干眼淚,然后再哭,再擦,直到整張臉就跟用鹽搓過似的。

“她在說什么?”莉莉的視線在我和屏幕之間來回擺動。

現(xiàn)在是我母親開始說話了。她指向依然躺在樹下的我,而我張著嘴,仿佛準備接住掉落下來的梅子。

我繼續(xù)聆聽。“他說那孩子——也就是我——如果不開口說話,就會被殺死。她說另外那個女人的兒子雖然是猶太人,但至少是正常的。”

莉莉張開嘴。我抬手阻止她。我還想繼續(xù)聽下去。有誰想得到這些居然都在我記憶里?那些早已死去的人在我腦袋里喋喋不休,仿佛仍然在世一般。

“是真的嗎?”莉莉伸手抓住我。“他們要殺死你?”

“這段記憶是真實的。”技術(shù)員指著屏幕上圖像的邊緣。“看到那黑色邊框嗎?這表示記憶是真實的。假記憶沒有黑框。”

莉莉昂起頭,“邊框?”

“嗯,這只是程序的編碼方式而已。它標識出記憶儲存的位置——簡單來說,真實的記憶跟枕骨腦葉相關(guān)聯(lián)。神經(jīng)化學(xué)特性也不相同。”

“記憶儲存的位置。掛在大腦的哪面墻上,這些小小的記憶相片一直以來都在什么地方,是這個意思嗎?”我忍不住笑出聲來,“聽上去的確像是溯源。”

“我想是的。”技術(shù)員露出侍應(yīng)生一般的笑容。他的額頭上幾乎寫著:哄老頭開心就好。“不管怎么說,你第一次做得好極了,我今天并沒真正打算搜到弗洛伊德。”

我想這樣也好。下次來之前,我可以重新溫習(xí)一下德語。我敢肯定,母親管那女人叫妹妹,但這不可能。我并沒有姨母。

實踐研究所。好吧——聽起來有點冷漠,這我承認,但至少他們不會把我的錢花在華而不實的地方。這是一件認真嚴肅的事——僅此而已,它并不邪惡。

“這還不算是我見過最可怕的地方。”莉莉握住我的手,我們朝著汽車走去。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指活在記憶里的其他人。經(jīng)過五十二年后,我們幾乎相當于互相擁有對方的一爿腦葉。“你不喜歡。”她優(yōu)雅地聳起一邊肩膀,“我不會強迫你去。”

這正是關(guān)鍵所在,但我沒說出來。我不需要去,我不需要接受驚嚇。

但我已經(jīng)親身經(jīng)歷過。

對于她今天的感受我并不太擔(dān)心。我會證明自己是對的,我會給她看當時的實情,直接將過去的景象投映到那小小的屏幕上。

彼得需要接受刺激,需要有人狠狠地將他從沉默中踢出來,而那人不需要道歉。

他會親自感謝我。我相信這一點。

這一次我們在蘇富比公司的另一間屋子里——墻上是杰克遜·波洛克③飛濺的色塊——然而椅子,黏液和電極卻是一樣的,技術(shù)員也是同一個人。

這回我一下子就進入了狀態(tài),閉上眼,記憶便涌現(xiàn)出來:我當時四歲,挽著母親的手,我們走向一棟類似莊園的大房子,褐色的石墻,宏偉的窗戶。院子里有一座鐘樓,誘惑我前去攀爬,但她一言不發(fā)地拽著我往前走。

“這是什么地方?”技術(shù)員問道。

“醫(yī)院。”我非常肯定。在我腦中,它散發(fā)著消毒劑的味道。

技術(shù)員點了一下他的電腦,逐一瀏覽屏幕上彈出的參考照片。“你說得沒錯。斯坦霍夫醫(yī)院,兒童分部——斯比格朗德診所。”他繼續(xù)點擊,熱情卻逐漸消散,“沒發(fā)現(xiàn)弗洛伊德在那兒工作。”

在顯示記憶的屏幕上,其他孩子不斷被叫進去。在納粹眼里,這些顯然都是抽搐的癱子或者低能的白癡,包括我在內(nèi)。而對我來說,也許只是沒人可以一起玩而已。

經(jīng)過一連串過道之后,我們走進一處標示著“神經(jīng)科診所”的地方。我坐在母親身邊的凳子上,看上去很害怕。我現(xiàn)在依然記得,母親曾仔細囑咐過我,跟醫(yī)生盡量多說話有多重要。

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除了有孩子被叫到其他房間去,基本上沒什么變化。在此過程中,技術(shù)員比那些兒童更加焦躁不安。這讓我心中一動。

終于,他們把我叫了進去。醫(yī)生是女的——特克醫(yī)生——她跟母親聊了幾句,然后讓她出去外面等。

我的胃里一陣翻騰,盡管我明白這是不可避免的,也知道這是自己能活到今天的原因。

“我讀到過這段歷史,“莉莉說,“假如他們斷定你是自閉癥,精神上有缺陷,不能說話,就會把你送去毒氣室。”

屏幕上顯示出檢查的進程。脫衣服,脫褲子,聽診心臟,一切都在沉默中進行,只有醫(yī)生的指令——吸氣,呼氣,前傾,后仰。

最后,醫(yī)生停下來,讓我穿回衣服。我遵從她的指示。她說我表現(xiàn)很好,也很健康,可以去哈特海姆城堡的營區(qū)。她說那兒有許多別的孩子,還有明媚的陽光和豐富的活動,問我愿不愿意去。

“不!”屏幕上的我說道。這番話至今仍在我腦中回響。“我不去,我想跟母親回家。”

聞此言,醫(yī)生嚇了一跳,接著,我們進行了長時間的對話,東拉西扯,盡管都是些幼稚無聊的內(nèi)容,但我始終充滿勝利的自豪。

這就是我第一次開口說話,我心想。這件事母親肯定講過不下一百遍,事實上,我都能背出來,但看到屏幕上的情景依然讓我感覺良好。而且這是真實的記憶——周圍有那令人欣慰的黑框。

接著,我和醫(yī)生走了出去,她跟我母親談及我就讀的亞斯伯格診療學(xué)校。說實話,我根本不記得亞斯伯格,其實挺可惜的,他后來那么出名,我不禁琢磨,他的房子里也許真有一些重要的名畫。我母親說,是的,亞斯伯格創(chuàng)造了奇跡,看看他給予她兒子的幫助。我的語言如此流利,我一改舊時的沉默,成為一名正常可愛的男孩。

出來的時候,我再次挽住母親的手,我們經(jīng)過一排窗口涂黑的巴士。我知道它們的用途,如今看到,仍有點心驚肉跳。

但我不需要乘坐這些巴士,我可以回家繼續(xù)生活。我開口說話是因為形勢所迫。

他們給我看弗洛伊德在維也納的居所,以喚醒我的記憶,讓我的回想朝正確的方向推進。地址是博格巷19號。看到他家門口寬闊彎曲的入口通道,我忍不住訕笑——這不就是所謂的男性生殖象征嘛。

但從那往后,我的記憶都回來了。片刻之后,記憶屏幕上顯現(xiàn)出一棟公寓的內(nèi)景,技術(shù)員興奮地表示這正是弗洛伊德家中的二樓。

技術(shù)員試圖放大墻上懸掛的圖片。我看著畫面中的女子。她不是我母親,而是那個跟母親在院子里爭吵的女人。

問題是,這女人一直稱我為兒子。她叫弗洛伊德,把我——她兒子——帶去倫敦。

她表示很抱歉,她無能為力。英國人給她辦了入境文件,但不包括其他人。她很敬仰她的丈夫,很遺憾他們把他抓走了,因為她在危險的時刻,政治上太活躍,不過不必過分擔(dān)心。納粹肯定不會僅僅因為父親是猶太人而殺死她兒子——是說我嗎?

在此過程中,技術(shù)員不停地轉(zhuǎn)換角度,巡視那記憶中的房間。這里是一面鏡子,那里是一幅照片,但顯然沒一樣?xùn)|西看上去像是希特勒的畫作。

然而我的心跳開始加速。這女人的臉——讓我想起有關(guān)死亡的偽記憶,想起那里面母親的臉。

這顯然很難分辨,死人的臉跟活著的時候不一樣。

屏幕上,自稱為我母親的女人說起了她姐姐。說她逃到維也納,躲在姐姐家里。說她姐姐的兒子有心理疾病,是個啞巴,他們也會殺死他。她說她有個計劃。

她的計劃基本上就是一聽罐頭。或許每個人都警告過你,不要吃變質(zhì)的罐頭食品。她知道變質(zhì)的罐頭長什么樣,也知道那樣的罐頭轉(zhuǎn)眼間就能要你的命。

她還說,假如她死了,她姐姐就只能收留我。但愿像弗洛伊德一直說的那樣,真的存在移情作用。她姐姐最終會像對待親生兒子一樣愛我。

弗洛伊德一直在做筆記。但她很可能認為這都是歇斯底里的瘋話,很可能只是在琢磨他那些關(guān)于性器的理論。

“沒有要找的畫。”技術(shù)員最終說道。

我表示不贊同。我的心跳都快停止了,但這回我能看到整個畫面。

我們又回到了維也納的家里,這次是在房子內(nèi)部。

“你必須保持安靜。”一直以來被我當作母親的女人在臥室里對那個不是我的男孩說道。我們長得很像,但那不是我。

我估計她應(yīng)該是我姨媽,而不是母親。跟弗洛伊德講話的是我母親。她曾說有一個計劃,可以救兒子。我猜計劃進行得很順利,至少她讓姐姐收留了我。

我在客廳里。那客廳簡樸而潔凈,顯得略為空蕩。

“有個護士要來,”姨媽在臥室里說,“你得非常非常安靜,呆在這兒別動。”

我起身探視,順著墻角張望。那個不是我的男孩坐在床上。看到這里,我意識到,她一定是把他從壁櫥里放出來了,他終于停止了嘶喊。他坐在床上,床頭柜上有一罐蘑菇。姨媽叉起一粒蘑菇,喂給那男孩。

稍后,她用床單將他蓋了起來,連頭帶臉一起蒙上。她再次坐下,凝視了片刻,然后她看見了我,于是站起身。她走過來,將我領(lǐng)回客廳。

我們在沙發(fā)上稍坐了片刻之后,她說道:“我還能怎么辦呢?”她的臉色蒼白冷漠,眼神慘淡。

她跟我講話,我沒注意聽,而是在吃面包,腮幫子塞得鼓鼓的。但顯然她的話還是印在了我腦子里,事隔多年,仿佛仍在耳邊。

“我藏不住他,”她說,“怎么可能把這樣一個孩子藏起來呢?我要是留下他獨自一人,他就無休止地喊叫。他無法忍受狹小黑暗的空間,也不能理解這是唯一保障他安全的方法。”

她竟對一個四歲的兒童解釋自己的行為。屏幕上,在那遙遠的時空里,我在踢著腳。

“我只有一個孩子的證件。等護士來過之后,我把這兒收拾一下,然后我們?nèi)ツ侥岷凇8柕挠H戚在一起,我們會很安全。只能這樣了。”她繼續(xù)不停地講,向一個孩子交待她的計劃。這計劃很不錯,畢竟它成功了。

“沒別的了?”技術(shù)員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他并無震驚與恐懼——我想他沒搞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記憶屏幕里,有人在敲門。那個不是我母親的女人——應(yīng)該承認,她就是我姨媽——停止跟我講話,然后打開門,邀請護士進屋。護士給了我一件玩具,我激動得嘮叨個不停。

對于兒時的我,她是個親切的新朋友。而對成年的我,呃——幸好我的表兄弟不需要面對她。她同樣會和顏悅色地坐在那里,觀察他的沉默,然后回去填寫他的死刑證。

技術(shù)員敲打著手指。“我們沒剩下多少時間了。也許弗洛伊德在診室里?你能想起來嗎?”

我試圖回想。我記得一間屋子,里面有張沙發(fā),典型的弗洛伊德式沙發(fā),放置在大火爐旁邊,似乎是個打盹的好地方。

那景象閃現(xiàn)在屏幕上,而且?guī)в泻诳颍赫鎸嵉挠洃洝?/p>

“就是那兒,”技術(shù)員說,他興奮起來。“這就是弗洛伊德的診室。”

姨媽——在成長過程中,我將一直把她認作母親——正站立著跟一個女孩說話。女孩說弗洛伊德顯然已經(jīng)去了英格蘭。

“在那兒!”

技術(shù)員讓畫面集中到后墻上。那里掛著一張狹小粗陋的水彩畫:教堂,幾棵樹,還有山。角度不太正,但簽名是對的。左下角用黑色字體寫著,A·希特勒。

我覺得你只有出于好心才會買下這樣一幅畫。你得同情那名畫家,想要確保他能賺到一點錢,好讓他今晚吃得上飯。

不管怎樣,技術(shù)員很高興。我們找到了那幅畫。一切都得到了驗證。

在鑒定成功的振奮之余,我請求技術(shù)員讓我再投映一個記憶場景。

吃下變質(zhì)蘑菇之后死去的母親。

有黑框。是真的,當然了。

那不是我,從來就不是。

至于那個被我稱作母親的女人呢?我們跟她丈夫的親戚一起住在慕尼黑,是她保護我的安全,撫養(yǎng)我長大。

她是我姨媽。基因上差別不大,心理上卻相去甚遠。心理學(xué)概念中沒有跟姨媽相關(guān)的情結(jié),這顯然是有根據(jù)的。

我現(xiàn)在更容易接受她。為了我,她殺死自己的孩子。盡管那孩子遲早也是要被處決的。然而,這必須得有相當清醒而冷酷的頭腦才能下得去手。

有個冷若冰霜的母親保護著我。真是太好了。

莉莉認為這么說不合適。被迫做出這種事,誰還能熱情起來呢?

不管怎樣,莉莉還是挺高興的。至少我不得不承認先前的記憶是錯的,對于相處了五十多年的妻子來說,這就跟鉆石一樣寶貴。我并不是為了活命而開口講話。我的語言能力一直就很正常。我只是以為自己是另一個人。

所以,彼得可以留在原處,留在那個溫馨寧靜的地方。

他們將記憶圖像打印出來給我們。下一次去探望彼得的時候,我們給他看外祖母的相片,也就是我的姨媽。那是在診所里,她平靜地坐在我身邊的凳子上,仿佛正陷入沉思。

他似乎很喜歡。他接過圖片,放到自己桌子上。不過他沒有說話。

但這并無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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