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星海,漂流,漂流……
黑暗的曠野,冷寂的虛空,如同蜉蝣般寄生于星際的飛船,盡管是以光速在不斷飛馳,但在傲慢冷酷的宇宙看來,與那蠕動的蟲子并無甚差別。人類與其說是在星際間穿梭,不如說是在一個沒有底的深淵緩緩下沉,永遠無依無靠。
與機器人的戰(zhàn)爭幾乎摧毀了整個家園,也徹底摧毀了人類的狂妄。慘勝之后,僅存的人類面臨著末日的煎熬,新的世界,成了人們幻想中的天堂。然而要在茫茫宇宙中尋找到適合人類居住的星球,難度不啻于在沙漠中拾取一粒特定的沙,人類只能通過增加基數(shù)來擴大這種概率。
十萬,這是人類的極限了。十萬的獨行者飛船被制造,以光速運行的飛船只能承載很少的重量,而人類又剛剛從對機器人戰(zhàn)爭的噩夢中醒來,對機器有一種發(fā)自內心的恐懼。所以,獨自操控飛船的宇航員便成了最大的難題,經過嚴格訓練的人根本無法滿足需求。于是,很多的志愿者便加入了這一行列。
然而,即使在短短的模擬訓練過程中,宇航員們也難以忍受那種孤獨,在一個封閉的小盒子永無止境地孤獨漂流,時間一長,任誰都會瘋掉!
成百上千的人患上了輕度的解離癥,出現(xiàn)幻聽等癥狀,經常一個人喃喃自語,這使得探索的任務根本無法繼續(xù)。世界政府一籌莫展,最終不得不問計于希爾頓教授。如今被冠以“劊子手”、“惡魔”稱號,監(jiān)禁在星際監(jiān)獄的希爾頓在戰(zhàn)前是一位科學名流。他擁有旺盛的精力、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與嚴謹堅定的思維,他擅自完成了機器人人格化的關鍵步驟,這個狂熱的科學家可以說是戰(zhàn)爭的直接導火索。
“哼,答案很簡單,”希爾頓帶著一貫的微笑道,“遵循進化的選擇!”
“你是說?”特派代表伊恩疑惑了。
“未來的星際時代也許永遠也不會消失,人類文明很可能會以漂流者的形式繼承,孤獨是一個必須克服的瓶頸。而我們現(xiàn)在的獨行俠們,經過孤獨這一自然選擇,所發(fā)生的人格分裂,可能正是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所在。”
伊恩吃驚地瞪著他,身子不由得微微顫抖。
“哈,沒錯,就是人為地在身體內植入第二個靈魂,或者說意識,正如我當年對機器人所做的一樣。”希爾頓得意地狂笑,“哈哈哈,時間會證明一切……”
伊恩背后的助理蒂娜渾身顫抖,尖聲叫了起來:“惡魔,你這個惡魔……”
薇羅和妮卡是一對姐妹,當然,是她們自己選擇的這一關系。
薇羅作為姐姐,平素總是很威嚴,在二人近來越來越少的交談中,也總是占上風。妮卡卻柔順許多,雖然她很想與姐姐說笑,最終卻總是在姐姐的威嚴下更多地選擇了沉默不語。
“姐姐,今天是第五年了……”妮卡懷著復雜的心情說道。
“嗯。”
“五年的時間,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
“本來就沒抱多大希望。”
“我知道,可是,你說我們會這么漂流到什么時候?”
薇羅頭也不抬,冷淡地說道:“我怎么會知道,一直到死吧,死了還是像這樣游蕩。”
“是啊,姐姐,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
“是嗎?”
妮卡眨眨眼睛,微笑道:“幸好有姐姐你陪著我。”
薇羅依舊冷冷地說道:“這句話你說了好多遍了。”
妮卡撲哧一聲,露出孩子般頑皮的笑臉道:“每次說完你都會說這句,你也說了好多遍了。”
薇羅明顯有些不耐煩,擺擺手道:“好了,別閑扯了,該去檢查一下接收器了。”
二人一同來到控制室,薇羅望了一眼顯示屏,屏上那條波動的曲線如同往常一樣,像一條死蛇蜷縮不動。薇羅機械地在日志中記下,“第1461天,接收器接收顯示識別級數(shù)C,無規(guī)律,無智能生命存在跡象。”
妮卡松了口氣道:“五周年紀念日,并沒有什么驚喜。不過也好……”薇羅皺眉道:“有什么好?你愿意一輩子在這里漂流?”
妮卡輕嘆道:“姐姐,習慣了這種生活,我發(fā)現(xiàn)它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可怕。相反,我倒開始對發(fā)現(xiàn)其他生命害怕起來……真的,姐姐,我都不知道該如何與姐姐之外的其他人接觸。”
薇羅冷哼一聲道:“這只是你一廂情愿的想法罷了,別忘了我們的使命。”
妮卡聽出薇羅話里的不快,馬上乖巧地閉上了嘴。
毫無意義的時間流逝……
“姐姐,生態(tài)室里的那盆花今天會開,我們去看看好嗎?”妮卡溫柔地問道。
薇羅淡然道:“好吧,不過得先到控制室記錄今天的狀況。”
二人記錄完來到生態(tài)室。
“哎,還是沒有開啊,這里畢竟環(huán)境不好……”
薇羅靜靜地望著那朵待放的花苞,淡淡地說道:“至少它意志很堅定,很專一,可以自己作主,縱然無法開花,縱然最終枯萎,也是好的。”
妮卡默然無語,咬著嘴唇低下了頭。
薇羅似乎覺察到了她的想法,輕嘆一聲道:“走吧。”
“啊,等等,它開了!”
兩人停住腳步,蹲下,緊盯著那朵白色的花骨朵。
花瓣仿佛在輕輕地顫抖,慢慢地展開……
這一刻,宇宙仿佛不再那般冰冷,仿佛只因為這一朵花,整個世界便變得明亮了,溫暖了。
飛船繼續(xù)漂流……
“姐姐,你又開始盯著項鏈發(fā)呆了,到底這條項鏈有著怎樣的故事呢?”妮卡好奇地問道。
“沒什么,只是想起了一個人罷了。”薇羅很快將項鏈收了起來。
“是一個男人嗎?”妮卡繼續(xù)追問。
薇羅又開始不耐煩起來,“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用管那么多。”
妮卡張張嘴剛要說話,忽然一陣急促的警報聲打斷了二人。
響亮的嘀嘀聲在這空曠的宇宙星海中響起。
二人忙跑到控制室,瞬間被顯示器上的景象驚呆了。
曲線波動達到了頂峰!
AAAAA級!
薇羅張大了嘴,驚訝道:“這……這不可能,5A級?那便是說,接收到了與我們發(fā)出的一模一樣的訊號!”
妮卡臉色一變道:“難道是遇到了其他的獨行者飛船?”
薇羅搖頭道:“這不可能,獨行者飛船是發(fā)散狀向宇宙空間行駛的,怎么可能會遇到其他人!”
“可是,5A級的強度,只能是與我們同樣的訊號,不可能存在其他智能生命、而且又恰巧與我們選擇了同樣的訊號吧?!”
薇羅鎮(zhèn)定下來道:“也許是接收到了我們的訊號再以同樣的訊號回應吧,我試著解碼出來看看。”
她熟練地操縱著各種儀器,將接收到的訊號經過過濾加工,慢慢地解碼到顯示器上。
妮卡呆呆地望著她,心中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傷和恐慌。
“這……果然是地球發(fā)出的訊號,不但波段頻率,而且信息內容都一樣……”薇羅激動得滿臉通紅,忙試著分析訊號來源。
忽然,一個訊號被機器自動解碼出來,顯示在了顯示屏上。
“嗨,你好!”
薇羅雙手有些顫抖,緊緊壓抑著內心的激動回應道:“你好,你也是地球文明派出的探索者嗎?”
等待回復的那段時間,薇羅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妮卡卻呆呆地站著。
“是的。”
薇羅松了口氣,又忙問道:“探索者們是發(fā)散分開的,時隔五年,你怎么可能會接觸到我們的航向呢?”
“哦,我手動操縱飛船偏離了預訂的航向。你剛才說‘我們’?”
薇羅一怔,忙回應道:“是的,我叫薇羅,我和妹妹妮卡……”
“我明白了,我只是一個人,名字是盧卡。”
“一個人,這不可能。”
“哦,我是第一批志愿者,那時候還沒有雙生計劃。”
薇羅驚訝問道:“你是說這幾年你一直是一個人?”
“是的。”
“這太可怕了……”
“我是個男人嘛。”
薇羅一笑,心想你若不害怕孤獨,又何必擅自偏離軌跡呢!
妮卡忽然說道:“姐姐,好久沒見你笑了……”
薇羅一怔,淡然道:“只不過太意外了。”
妮卡打斷她道:“為什么剛開始他說你好的時候,你沒有糾正他應該是你們好呢?”
薇羅愣在了那里。
“嗨,盧卡,不知道有沒有打擾你休息。”薇羅又一次回到了控制室。
“啊,不妨事,我已經休息得夠久了。”盧卡輕快地說道。
薇羅一笑,繼續(xù)說道:“你說,飛船有沒有對接的可能性。”
答復過了半晌才打過來。
“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薇羅臉色一暗,嘆息道:“是啊,其實我也知道,不過……能有個人這么聊天,已經很好了。”
妮卡咬緊了嘴唇。
“你比我好多了,平日里還有你妹妹嘛,我就一直是一個人。”
薇羅怔住了,漫不經心地回復道:“是啊……”
“哎,你妹妹不愛聊天吧,從來沒見過她說話呢。”
薇羅臉色發(fā)白,抬頭問道:“妮卡,你要不要跟他說兩句話?”
妮卡仍咬緊了嘴唇,緩緩搖了搖頭。
薇羅沖著她笑了一下,回復盧卡道:“她確實不太愛聊天,尤其是與陌生人。”
“哦,那好吧,其實我倒是個很愛交朋友的人。當年在地球上,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啊……”
薇羅靜靜地聽著他滔滔不絕,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姐姐,這么長時間你第一次對我笑,竟然是為了我不與那人聊天……”這句話是藏在妮卡心中的,她沒有說出來。
“姐,那盆花又到了開花的時候了,我們再去看看好不好?”妮卡仍在掙扎著。
“啊?好的,不過得先聽盧卡說完他的故事。”薇羅漫不經心地回應道。
“不行,我要去看那盆花!”妮卡第一次發(fā)火了。
薇羅怔住了,半晌才緩過神來道:“好吧,不過要先跟盧卡說聲抱歉。”
“為什么呢?為什么我要等你呢?這具身體可是我的!”妮卡忽然變得瘋狂了起來。
薇羅滿臉通紅,爭辯道:“什么時候是你的了?一直以來,你都聽我的話,我說去哪里你才能去哪里,身體早就是我的了!”
妮卡哭了出來,抽泣道:“那是因為我把你當姐姐,我自己選擇聽你的話,可不代表你就是這里的主人了!”
薇羅冷笑道:“那你去看花啊,你試試啊!”
妮卡愣住了,任憑眼淚靜靜地流下,姐姐,我心甘情愿聽你話,一心一意對你好,可是你就這樣對待我嗎?
薇羅見事態(tài)已然無法挽回,冷哼一聲,繼續(xù)轉過頭去跟盧卡聊了起來。
姐姐,你逼我的……
薇羅忽然感覺自己渾身不受控制,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停下,停下!妮卡,你要做什么?”
身子仍在自己往前走著,這種無助的感覺讓薇羅從心底感到恐懼。
“妮卡,你太過分了,你居然不聽姐姐的話!”
薇羅大聲喊叫,身子卻仍舊走出控制室,將房門重重地關上了。
“妮卡,你……”
二人來到生態(tài)室,在那盆花前慢慢蹲了下來。
“啊,姐姐,我們又來早了呢,花還是沒有開呢。”妮卡笑著說道。
“妮卡,你到底想怎么樣……”
“依照自己的意識枯萎,姐姐,這不是你最羨慕的嗎?”妮卡仍舊是一臉孩子般的笑意。
“停下,停下!”薇羅無助地大喊。
二人的爭執(zhí)聲漸漸變小,慢慢的,整個宇宙仿佛又回復了平靜,一如創(chuàng)世之初。
那個嬌小的身子靜靜地倒在那盆花前,花朵仍是沒有綻放。
獨行者飛船在整個宇宙中繼續(xù)漂流。
薇羅妮卡在那小盒子里永遠地漂流著,慢慢地向宇宙深淵的最深處滑落。
那朵花終于開了,可是已經沒有了欣賞它的眼睛。
控制室里,顯示屏上的曲線仍舊如同一條死蛇,蜷縮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