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9年4月8日 晴
上班第十天。地鐵停運了,據(jù)說客運量極度不足,沒人愿意在一個慢吞吞的交通工具上浪費時間。我想起空蕩蕩的車廂,空蕩蕩的站臺,心里覺得很慌。
今天遲到了,公司離我住的地方雖然才三千米,但沒了地鐵,走路得一小時?,F(xiàn)在的一小時夠干很多事情,譬如送二十次快遞,譬如和另外一個城市的狐朋狗友喝著咖啡聊上一小時,譬如老板下決心解雇你?!笳呱踔镣耆貌恢恍r。
我今天是跑步去上班的。這要是擱以前想都不敢想。有個老笑話說,一個人天天吃飽喝足不運動,得了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只活了四十歲,而另一個人健康飲食天天室外跑步,然后得了肺癌,一年就掛了。
那時候的空氣,已經(jīng)沒法用霧霾來形容,出門時口罩是最基本的裝備,大部分中產(chǎn)階級還會配上防毒面具一類的產(chǎn)品。
那時候的天氣永遠是陰。
不像今天,晴。
2069年4月15日 多云
勉強習(xí)慣了每天早起半小時,老板也慢慢地不因為遲到耽誤每天早上的晨會而罵我了,倒是客戶開始挑剔起來,說我不守時。
不守你大爺!這是大城市你懂不懂?你給我沿著繞城高速跑一圈試試。
打電話給寧寧,她說很想我,我也想你寶貝。
2069年4月26日 晴
早上看見合租的小伙子在打包東西,他說他們公司倒閉了,每人發(fā)了兩個月的遣散費。
他沒一點不高興的樣子,我不明白。
“沒有業(yè)務(wù)了,干快遞還有什么意思?以前風(fēng)里來雨里去,想想真傻。我要去馬爾代夫玩,一會兒就出發(fā),待會記得看我曬的自拍照。yeah!”
他伸出倆手指頭一比,然后背上包跑出門,大概是去最近的傳送站。
我沒空看他的自拍,一上午我忙得很,瞎忙。
2069年5月6日 雨
公司里唯一一部商務(wù)老爺車現(xiàn)在正在給我使用。今天是下雨天,而它的頂棚一直漏水,沒人去修。上次開去4S店,接待小姐說安排不過來,需要預(yù)約排隊等三個月。三個月后再去時,那家店便不見了。
車外大雨,車內(nèi)小雨。我在駕駛座上打著傘,還好路上幾乎沒車,一路暢通。
客戶大爺依然很不高興,說我又耽誤了半小時,還說要投訴,我好說歹說,還免費送了十年的公共交通意外險,這位大爺才消氣,值得嗎?
幸虧這個險種不值錢,否則我就虧大了。
2069年5月12日 晴
難得休息一天,戶外走走。
市區(qū)現(xiàn)在空氣質(zhì)量很好,但郊外廠區(qū)附近卻逐漸變差。原材料因為運輸成本降低而降價,廠里使勁生產(chǎn),大煙囪成天噴著黑云。
這地方賣霧霾險應(yīng)該不錯,不過從路邊豎的廣告牌來看,顯然已經(jīng)被兄弟單位捷足先登了。
路上有人游行,舉個橫幅,說什么支持傳統(tǒng)交通。這些人難道和我一樣?
仔細看了看,里頭主要是大學(xué)生,大概是逃課來的。他們發(fā)傳單的樣子,像我當(dāng)年路邊賣保險發(fā)計件小廣告時。年輕真好。
游行散去后,他們大多數(shù)人居然跑去傳送站回家了,幽默。
2069年5月14日 陰
親愛的寧寧又來電話了,有點小感冒,我叮囑她多喝熱水。她不太高興,我聽得出來。
我知道她希望我在她身邊,可我沒有辦法。
抽空給爸媽打了個電話,他們身體還不錯,說鄉(xiāng)里已經(jīng)有了傳送站的建筑規(guī)劃,等造好后就有機會來看我。
不知怎的,我很害怕。這種東西怎么傳播得這么快?
2069年5月15日 雨
我總覺得同事的眼神有點不一樣,不是詫異,也不是迷茫,更不是看見我臉上有飯?;蛘哐揽p里有菜葉的那種。
但我又說不清有什么異常。
中午吃快餐,有人炫耀一上午拜訪了多少個客戶,賣出多少單,旁人有艷羨的眼神。前些日子總部下來文件,放開地域隔離,允許不同城市的保險分公司互相競爭,有幾個活絡(luò)的業(yè)務(wù)員,直接跑其他城市去拉客戶了,拉完回公司吃飯,吃完接著拉。
我問住得離公司最近的大宋,有沒有使用過傳送站。
“當(dāng)然有,快極了,還特便宜。你沒用過?嗤,老土?!?/p>
“你住這么近,還需要?”
“哪個說非得上下班?你個瓜腦袋,出去玩吧?!?/p>
我就郁悶了,全公司就沒一個跟我一樣的?
2069年5月16日 雨
寧寧的感冒有點嚴重,我決定請假去看一看她。老板開始不讓請假,調(diào)休、年假、事假都不準,難道要算曠工?不管它,沒有什么比親愛的寧寧更重要。
我拎了幾個面包兩瓶水趕到火車站,大廳里幾乎沒人,售票窗口只開了一個,賣票的還在里頭打瞌睡。我叫醒她時,她看我的眼神像看珍稀動物。
“最近的一趟車是后天,385塊?!?/p>
“大媽,拜托,我很急,有沒有更早的?”
“你才大媽!你愛買不買!”
沒辦法,我只能在候車室等兩天。電話里,寧寧帶著鼻音抱怨,更不高興了。
2069年5月18日 陰
火車慢吞吞的,我心急如焚。
呆板的乘警說,鐵路網(wǎng)已經(jīng)大部分停止了運行,只留最低的能維持運量的一少部分,像這種大城市之間的直達火車,三天有一趟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
車廂里沒人。坐票的錢,臥鋪的待遇,蝸牛的速度。
晃悠的車廂伴隨著有規(guī)律的鐵軌車輪撞擊聲,令人昏昏欲睡,但我睡不著。
我有點動搖,我的堅持是不是錯了?
2069年5月20日 多云
終于到了。寧寧的感冒也好了。
見面卻沒說幾句話,我以為她還在為這件事耿耿于懷,于是道歉了很多次。
她卻說:“你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不能陪在我身邊。我需要靜一靜。”
返程的車站里同樣空空如也,從這里看去,這個陌生的城市似曾相識。
2069年5月24日 晴
老板大發(fā)雷霆,扣了工資不說,還以影響業(yè)績?yōu)橛蓪⑽艺{(diào)到了電話分銷部。這樣也好,不用成天出去跑腿。
寧寧電話也不接,我很擔(dān)心她,也擔(dān)心我倆的未來。異地戀本來就難,我只希望能堅持下去。
深夜下班路上,我經(jīng)過一個傳送站,看見那些加班回家的人正螞蟻般陸陸續(xù)續(xù)從里頭鉆出來。我忽然想看看這到底是什么東西,便湊近了端詳。旁邊有警察走過,我心里怦怦跳,沒敢多看它。
就是這種方方的黑不溜秋的小屋子,短短一年半時間,就在全國乃至全世界大行其道。它就像網(wǎng)游里的傳送陣,無論什么東西,只要它裝得下,就能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被瞬間移動到另一個指定的傳送站。至于原理……我得翻翻書。
不對,書上也沒有。倒是廣告里提到過,說這項全新技術(shù)石破天驚、史無前例、空前絕后、全世界獨一份兒。
反正我不信。
2069年5月25日 晴
我心血來潮,特意搜索了一下互聯(lián)網(wǎng)。據(jù)公開的信息說,傳送站采用的是高維空間跨越技術(shù)。我復(fù)制粘貼了一段官方說法,描述是這樣的:
“高維空間的發(fā)現(xiàn)與利用堪稱本世紀最偉大的科學(xué)成就,甚至被譽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成就。眾所周知,我們的世界只有三個維度,而某全球頂尖科研機構(gòu)成功地在實驗室里創(chuàng)造出了穩(wěn)定態(tài)的四維空間,為瞬時移動提供了扎實的理論基礎(chǔ)與實踐支持。打個比方說,生活在一維的蜷曲繩子上的生物必須沿著繩子才能到達他們所在空間的某個點,但如果從我們這種掌握了更高維度的旁觀者角度來看,我們完全可以從出發(fā)點將他們提入二維甚至三維空間,然后直接從高維進入目的地,從而大大節(jié)省以往消耗在低維度空間的能量與時間?!?/p>
其實這說法早有耳聞,只是我沒認真想過,就像以前坐車時誰也不會去思考汽油如何燃燒,發(fā)動機如何推動汽車前進一樣,除非是汽修專業(yè)畢業(yè)的學(xué)生。
說到專業(yè),我差點忘了我好歹也算個高級知識分子。賣保險怎么?大學(xué)生就不能賣保險?
2069年6月5日 陰
晚上,寧寧忽然來電說要來我這個城市一趟,我大吃一驚,問她現(xiàn)在在哪,她說已經(jīng)在飛機上了,我才略微放下心來。
我害怕我的寧寧突然從傳送站跑出來跳到我身邊,那不是驚喜,是驚恐。
至于她坐的飛機,應(yīng)該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殘留航班之一吧。
2069年6月6日 陰
凌晨,我跑去機場接寧寧。見面我來了個大膽的擁抱,她身子僵硬,然后把我輕輕推開。
“走,去我那兒?”我硬著頭皮伸手幫她拎起拉桿箱。
她不說話,也沒松手。
她一直朝前走,我松手跟在她后面,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么。
機場一片冷清。月光里,一輛出租車都沒有。
忽然,她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靜靜地看著我,她身后不遠處,有一個傳送站。
“你……有話對我說?”我忽然覺得,寧寧并不是專程來看我的。
從她眼里,我看到一絲陌生。
“親愛的,你跟不上時代了。”她忽然露出無限傷感,“我原本以為,我們能結(jié)束異地戀,可你不愿意?!?/p>
“我愿意!現(xiàn)在房價跌了很多,我只要幾年時間就能賺到首付的錢,到那時候……”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她搖搖頭,“我年齡已經(jīng)大了,再也等不起了。我知道我需要什么,而你給不了我?!?/p>
我一陣暈眩,“可是……”
“你不是真的愛我,不愿為了我而接受新事物,也阻撓我接受。甚至在其他人相聚的時候,還殘忍地讓我繼續(xù)保持異地戀的局面,我受夠了!實話告訴你,我這次來,就是要通知你,我決定去旅行。我認識了一個很好的男孩,他愿意陪我走遍天涯海角……”
一剎那我什么都聽不見了,腦袋里轟轟作響。我張嘴想挽留,可什么都說不出來。我伸手去拉寧寧,然而渾身無力。我呼吸困難,心臟劇烈跳動,眼睜睜看著寧寧朝后退去,我的腳卻無力地釘在地上。
寧寧走進了她身后的傳送站。站門關(guān)閉的那一瞬,我看見了她低垂的眼,仿佛正走向另一個世界。
2069年6月7日 天氣未知
(本篇屬事后補記。)
我被拘留一日,原因是蓄意破壞公共財物,也就是那個傳送站。
我很懷疑我的勇氣。我不敢為了寧寧而追上去,我是個懦夫。我只敢跌跌撞撞地跑過去踹傳送站緊閉的門,盼著它能像電梯一樣重新打開,而我的寧寧還在里頭看著我。
可我知道,傳送站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寧寧便已不在這個城市了,我甚至不知道她去了地球上的哪個角落。
兩個警察抓走了我。機場這種地方,警戒一向很嚴格。
我被送進了機場派出所,一個大胡子警察來給我做筆錄,我垂頭喪氣地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出來。他有些同情,又有些幸災(zāi)樂禍。
“小情侶吵架嘛。分分合合的,機場這地方,特別多見??墒悄愠燥柫藳]事砸傳送站就撞槍口上了?!?/p>
“我沒砸,只是踢了一下門。”我有氣無力地辯解。
“一樣。妨礙公共交通,鐵定是拘留一日?!?/p>
“什么?我……我還要上班?!?/p>
“那是你的事?!?/p>
2069年6月8日 陰
在看守所里我一夜沒睡好,回來后也睡不著。頭痛。
幸虧沒通知親屬或公司,我更不敢告訴爸媽。
昨晚他們把我和另外幾個年輕人關(guān)在一起,據(jù)說都是蓄意破壞傳送站的,當(dāng)然,都沒造成嚴重后果,否則就不會在這兒。
當(dāng)時有一個小平頭過來搭訕,我說我只不過踢了一下門,他一下子瞪大眼睛。
“踢門?踢門相當(dāng)嚴重了。這里的哥們大多數(shù)都是不小心蹭到,照樣扔進來,說啥都沒用?!?/p>
“你呢?”
“我更冤,我只不過看了看?!?/p>
“看也能進來?”
“呃,那個,看得稍微那個,久了一點?!彼蛄藗€哈哈。
我心里一動。
“那你看見啥了?”
“還能有啥。我琢磨著高維空間發(fā)生裝置應(yīng)該能值幾個錢,想瞅瞅怎樣才能拆一個下來賣,正踩點呢,就被那啥了。”小平頭無所謂地說,“沒想到,這滿大街多得跟自動取款機一樣的東西,居然看得這么緊?!?/p>
“你……是小偷?”
“別說那么難聽嘛老弟。”他一拍我肩膀,“你不也是想撈一票嘛,我跟你說,踢沒用,得想法拆,要不能得到啥?”
“瞎說,我只是……我女朋友……”
“算了吧,瞅你那眼神就知道,一副想打聽又不敢打聽的樣子——你是不是也想知道這東西的底細?”
我遲疑了好久,還是點點頭。
“那就對啦。我跟你說,凡是統(tǒng)一的口徑,十有八九都是假的,一加一還有人懷疑不等于二呢。我一被抓,立馬就想明白了,根本沒有什么高維空間。守著這些傳送站,正是為了怕人看出這個秘密!”
“什么!你確定?”我很吃驚。
“當(dāng)然……沒有,我這不過是猜嘛。哈哈,看你那慫包樣?!?/p>
2069年6月9日
醒來頭更痛了。
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我看見我從自己身體里走出來,走進了傳送站。然后光亮,然后黑暗,然后我從傳送站走出來。
那是一張非常陌生的臉孔,雖然跟我長得一模一樣。
我嚇醒了,一身冷汗。
去上班,因為曠工又被臭罵一頓,說沒責(zé)任心,并 扣了一個星期工資,唉,都習(xí)慣了。
還是想寧寧。
2069年6月10日 晴
我開始跟公司同事打聽傳送站的事情,回答基本上千篇一律。
同事小崔說:“進去了,門一關(guān),又開了,出來一看,嗬,新地方?!?/p>
我說你太粗枝大葉。
同事小李說:“沒什么感覺,就是覺得輕輕抖了一下?!?/p>
我說那可能是幻覺。
同事小王說:“像有聲音,也像沒有聲音,像有震動,也像沒有震動,像過了很久,但又沒有多久?!?/p>
我說雖然沒聽懂但也要謝謝你。
然后主管不干了,以我上班串崗為由,又扣了半天工資。
還是想寧寧。
2069年6月20日 多云
部門老是提倡創(chuàng)新,連晨會也不忘記,規(guī)定唱完歌或喊完口號后每人要說個創(chuàng)新點,當(dāng)然大伙都是胡扯。折騰幾天后我忽然靈光一閃想到個主意,于是跟主管去匯報。主管聽了兩眼放光,不顧前幾天還將我定性為落后分子的事實,改口對我大加贊賞:
“傳送險可真是個好險種??!你想想,高維空間以前誰都沒碰過,誰能保證百分之百安全?人們只要有畏懼心理,傳送險就有廣泛的群眾基礎(chǔ)。第二,這么些年來,傳送站壓根就沒出過什么問題,風(fēng)險極低。綜合這兩點,它簡直就是天生為保險定制的?!?/p>
主管絮絮叨叨向我解釋,好像這個點子是他個人獨立想出來的。
末了,他畫了個大餅,“一招先,吃遍天。我會打申請上報,如果獲得了高層領(lǐng)導(dǎo)的批準,我們這就會是傳送險的試點區(qū),前途不可限量。你不是大學(xué)生嘛,到時候,我升你做部門主任。”
當(dāng)部門主任?真的有可能嗎?
2069年6月26日 多云轉(zhuǎn)晴
抽空又給爸媽打了個電話,沒說和寧寧分手的事。爸媽說老家村里的傳送站快竣工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躍躍欲試,都想去大城市看看兒子或女兒。
我無力勸阻,因為只要我一開口反對,他們就像所有父母一樣對我說:
“你懂個屁!”
我必須想個辦法。
2069年7月2日 陰
又一次碰上了小平頭,沒想到。
他拉我去大排檔喝酒,說好歹也難兄難弟,我想想就去了,正好問問他有沒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
“先說你的?!?/p>
我說沒什么發(fā)現(xiàn),我了解的所有傳送站乘客都說沒有特殊感覺,也搞不清它是怎樣運作的。
“你知道嗎,這就是發(fā)現(xiàn)。”他神神秘秘,灌了一口啤酒。
“什么?”
“從低維進入高維,再從高維跌入低維,所有人都沒感覺,這可能嗎?”
“你說該有什么感覺?”
“我不清楚,但總會有點變化,而且應(yīng)該是宏觀層面的?!?/p>
“不說了?!阕罱鼪]犯什么事吧?”
“咳,兄弟,老哥我不是那種人?!?/p>
“那踩點拆東西又是怎么回事?”
“……來來,喝酒喝酒?!?/p>
我知道他沉不住氣,果然,過了一會他又開口了。
“兄弟,我還有一個問題想不明白。你是高材生,你給我解釋解釋?”
“說。”
“就是那個……嗝……速度問題。為什么不管去哪兒,他們都這么快?”
一股酒氣沖來,我也打了個嗝。
“高維空間嘛?!?/p>
“瞎……瞎扯。一根線要是拉直了,管你幾維,總得走這么遠,想抄近路,沒門。”
“廣告里不是說了,低維空間是蜷縮的嘛,也就是說,線頭都卷起來了?!?/p>
“可是,我們的三維也縮成了一團嗎?我咋看不出來?!?/p>
“我們跳不出三個維度的限制,所以看不見?!?/p>
“就算是。但即使真縮成一團,你能保證哪兒都差不多近?”
我腦袋里忽然有點混亂,像是溺水的人摸著了一根稻草,但又沒抓住。
他給了我一個地址,讓我有空去找他。
2069年7月8日 陰轉(zhuǎn)多云
主管找我談話,沉痛地宣布說傳送險種的新提案被斃了。
“這想法不止我們有,據(jù)上頭透露,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事業(yè)部提交了類似的提案?!敝鞴芤桓奔壬ず紊恋臉幼?,“可是,都沒有好下場。”
我什么也沒說,等主管繼續(xù)。
“為什么沒有好下場?首先,它不符合當(dāng)今社會的潮流。傳送是新興領(lǐng)域,有極強的生命力,如果我們針對它做保險,豈不是變相承認它有缺陷?這是第一。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據(jù)說上頭已經(jīng)在籌備立法,逐步關(guān)停除傳送之外的所有其他非主流運輸交通方式,那么,法律范圍內(nèi)的事情就該用法律管,你們不要插手?!?/p>
不對,主管好像進入角色了。也難怪,像他這樣的所謂中層干部集團內(nèi)部一抓一大把,沒幾個真正見過上頭的大領(lǐng)導(dǎo),偶然一見都感動得就差流哈喇子了。
他感動讓他感動去,不過聽到立法一說,我突然覺得危險一下子變得很近。
2069年8月6日 多云
果不其然,隨著一批批傳送站的鋪開,客運公共交通開始全面關(guān)停。公交沒了,火車沒了,飛機沒了,輪船也沒了,據(jù)說在全球范圍內(nèi),只有大型貨運這種傳送站裝不下的渠道還在跑,但我完全接觸不到。
似乎為了補償我沒當(dāng)上所謂的主任的遺憾,主管大發(fā)慈悲地準了我一周的假,當(dāng)然,是不帶薪的。
我沒空在乎,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被困在這個繁華的城市里,已經(jīng)寸步難行了。
我在大街上逛蕩。大街上每一個行人臉上都閃爍著被傳送的喜悅,只有我,徘徊在離傳送站遠遠的地方,迷惑地旁觀著這一切。
所有的人都急匆匆的,臉色呆滯,眼神無力。他們無意識地走進傳送站,眨眼間便已不見,門重新打開時,又有同樣的陌生人從里頭走出來,周而復(fù)始,川流不息。我忽然覺得這遍布全球的傳送站構(gòu)成了一張巨大的互聯(lián)網(wǎng)。每個傳送站像路由器一樣吞吐著巨量的人和物,把乘客封裝成數(shù)據(jù)包一塊一塊分發(fā)出去,又在目的地一塊一塊組裝起來。
我對我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感到恐懼。
2069年8月11日 晴
我決定去小平頭那兒一趟。
他留給我的地址是高架路旁的一片棚戶區(qū),到處是擁擠的低矮平房,垃圾散亂,路邊有許多水果小吃攤。
我在一條小巷盡頭的小屋子里找到了他,門沒關(guān)嚴,里頭呼嚕震天。我小心翼翼地推門進去,看見他正四仰八叉躺床上睡覺。床前的桌子上擺著一臺筆記本電腦,一個小地球儀,還有些奇怪的裝置。
我進來沒多久,他就醒了,吧唧幾下嘴,瞇起眼睛,揉揉,然后看見了我。
“啊哈,你終于來了。”他伸了個懶腰,還打了個哈欠。
“什么味這是?!蔽野櫭?。
他馬上把床上的襪子扔到墻角。
“不要介意。每個城市中都有一批生活在最底層的人群,我只不過恰好和他們在一起。”
“少裝哲學(xué)家。”我坐下。
“你來找我,是不是有新發(fā)現(xiàn)?”
“我有新想法?!?/p>
“說。”
“互聯(lián)網(wǎng)思維?!?/p>
他捶了捶腦袋,還用力撓了幾下頭,掉出一些頭皮屑。
“我不得不說,你小子真是太有才了,一下就猜到了我的研究。——可是,你他媽能不能不要這么酷,每句都只說五個字?”
“哼?!?/p>
“得,變一個字了?!彼焓肿ミ^桌上的地球儀,我看見上面密密麻麻地用紅色標記了許多點,點與點之間還連有重重疊疊的細線,幾乎蓋住了大陸和海洋,“看看這,你看出什么來了?”
“你想換個大號地球儀?”
“少打岔?!彼匦掳训厍騼x擱桌上,“我在研究傳送站網(wǎng)點的拓撲結(jié)構(gòu)。想必你也猜出來了,傳送站構(gòu)成了一張巨大且復(fù)雜無比的圖,非常類似于互聯(lián)網(wǎng),我正在努力定位通訊主干線路以及主節(jié)點?!?/p>
我頓時有些泄氣,原來不是我第一個這么猜的。
“它的工作原理呢,也類似于路由器的包轉(zhuǎn)發(fā)嗎?”
他搖搖頭,“沒有證據(jù)證明這一點?!?/p>
“也就是說,你不知道?!?/p>
“別拆穿哥行不?”
外面有些喧鬧,小平頭跳下床,探頭到門口看了看,“沒事,搬家呢。”
“鄰居搬?”
“對。有了傳送站,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都想陪著老婆孩子,不愿呆在這糟糕地方,我估摸著用不了多久,這里就空了?!?/p>
忽然桌上的筆記本嘀嘀響了幾聲,他歪過身子看去,臉色一凜,馬上在鍵盤上敲了幾個字,隨即坐起來抓起床上的衣服披上。
“有個朋友搞到點資料,我打算去瞧瞧。你要不要一塊去?”
“有多遠?”
“不遠,要稍微開會兒車?!?/p>
2069年8月12日 晴
車上顛死我了。開了一夜,他居然敢說不遠。
清晨到了一處農(nóng)家,四下里是荒地,沒有其他鄰居。下了車,我跟他走進院子。
院子里已經(jīng)有了七八個人,有老有少,他們一起轉(zhuǎn)頭盯著精神的小平頭和哈欠連天的我。
“阿福,這誰?”
“一個朋友,一起進過局子,我?guī)麃砺犅牎!?/p>
“確定沒有被傳送的歷史?”
“確定。”
原來小平頭叫阿福,我想。
一開始我以為這些人只是跟我類似的拒絕傳送的普通人,但通過交談,了解到他們的所作所為后,我暗暗吃驚。
他們有人制造車禍事故破壞了一個早期的傳送站,然后在警察到來之前盡可能地收集其殘骸和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等信息。有人根據(jù)收集到的信息估算其成本與造價,再根據(jù)規(guī)模推斷其資金量,企圖定位到是哪家企業(yè)或哪家機構(gòu)在主導(dǎo)。有人專門收集被傳送人的切身感受,想從中找出蛛絲馬跡。有人考察傳送站的能耗,有人研究傳送站的分布規(guī)律,甚至連傳送站周邊的警力布置等數(shù)據(jù)都有人調(diào)查記錄。
“有什么結(jié)論嗎?”我忍不住直接問。
一個花白頭發(fā)的半禿老人搖搖頭,“一切都是原始資料,推論要靠我們的聰明才智。然而這是個障礙?!?/p>
“為什么?”
“裕伯,我來說?!卑⒏=舆^話頭轉(zhuǎn)向我,“逆向工程你搞過吧,有些山寨貨就是這么出來的,叫拿來主義也行??墒?,傳送站里頭使用的技術(shù),我們這里最頂尖的工程師也摸不著頭腦。”
我一驚,“好厲害。那造價呢?”
“貴。雖然原理未知,但從能看出來的加工工藝和原材料看起來,成本就超過一千萬。全世界范圍內(nèi)已經(jīng)布了上百萬臺傳送站,這種超強的資金力量,世界上沒有哪個財團或者國家能單獨做到。”
“土豪,能做朋友就好了。——你接著說?”
“后面是我們聊過的,所有被傳送的人都沒有明顯的進入高維空間的記憶,而且,所耗時間極短。”
又是時間,時間。
我似乎又抓住了那根稻草。
“光速!”
我脫口而出。
2069年8月13日 多云
像所有合格的頭腦風(fēng)暴一樣,他們不嘲笑新想法,即使它聽起來是多么的不靠譜。
好吧,也許他們暗地里嘲笑我,認為我是個大忽悠,但至少沒說出來,還慷慨地給了我一夜的時間讓我好好想想。
幸好我還有點信息論與相對論的基礎(chǔ),大學(xué)的必修課還沒完全還給老師,于是我勉強整理出來了一套話,今天一早,要講給他們聽。
我記憶中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種有聽眾的演講了,最近一次還是畢業(yè)答辯時。
“我說的這一切,都是基于阿福的‘不存在高維空間’這一前提,至少是不存在宏觀上可以使用的高維空間,如果這個前提錯了,算我白說。
“時間,是傳送技術(shù)中最令人費解的地方。兩個大洋彼岸的傳送站能讓人瞬間從這頭送到那頭,如果按穿越地球的直線距離計算,其速度接近光速的三分之一,如果是沿著地球表面的大圓軌跡傳送,速度更是接近光速的一半。不管根據(jù)相對論還是不根據(jù)相對論,要把一個幾百斤的胖子加速到這個速度,所耗費的能量、所需要的功率已不可想象,何況還得減速。你們見過傳送站如此耗能嗎?世界上的電力供應(yīng)短缺了嗎?沒有。所以,我的推論是,傳送站里送出去的東西,質(zhì)量必然為零。”
“答辯老師”們有了一點點騷動,裕伯瞇起眼睛問道:
“什么東西質(zhì)量為零?你是想說,光?”
“不,是信息?!?/p>
我足足停了一分鐘,讓聽眾們消化,順便回憶一下之前打的腹稿。
然后我接著說:
“現(xiàn)在,我要講的是信息傳播理論方面的常識。以前教科書上有一個經(jīng)典問題,說既然光和電磁波的傳播速度是每秒三十萬千米,那么按常規(guī)布線方式來說,無論電線或光纖,地球上任何兩點間的信息傳播時間都不應(yīng)該超過一秒鐘??墒聦嵤?,比這慢上十倍、百倍甚至千倍的現(xiàn)象,比比皆是。其中的矛盾在哪里?”
“有中繼處理和路由機制,它們也耗費了一定時間。”有人出言反駁。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個問題混淆了信息本身的傳播速度與信息在介質(zhì)中的傳播速度兩個概念?!蔽屹┵┒?,“光速決定的是單位信息在介質(zhì)中的極限傳播速度,比如一根電線控制大洋彼岸的一盞燈,這邊閉合開關(guān),那邊就亮,兩邊的時間差由光速決定。這里,一盞燈的開關(guān)狀態(tài)就是單位信息量。
“如果信息一多,就復(fù)雜了。比如,我們要用這個開關(guān)發(fā)出摩爾斯電碼,控制燈的明滅。在座諸位應(yīng)該已經(jīng)想到,此時決定整個信息傳播快慢的,已經(jīng)不是光速,而是操縱開關(guān)的手了。這里起決定性作用的手速,被稱之為信息調(diào)制速度,或者說信息編碼速度。
“很顯然,信息量越多,或者信息調(diào)制速度越慢,信息調(diào)制過程就越耗費時間。要提高傳輸速度,必須同時提高調(diào)制速度與介質(zhì)傳播速度,缺一不可。
“從傳送站的高速表現(xiàn)來看,不但它調(diào)制速度高得驚人,一秒至少能處理超過成百上千TB的數(shù)據(jù),而且,它的介質(zhì)傳播速度也高得驚人,除了光速,我想不出第二種解釋。”
“所以,你的結(jié)論是?”
“傳送站是一個巨大的信息掃描儀,它在瞬間掃描并復(fù)制了被傳送者在分子結(jié)構(gòu)或者更深層次的所有巨量信息,然后以光速發(fā)往目的地重組,這就是傳送的真相!”
與會者都沉默了,我知道他們都想到了同一個問題,一個令人感到恐怖的問題。
2069年8月14日 陰
我不負責(zé)任地溜了。不過說溜也不恰當(dāng),畢竟我在那兒呆著已沒事可干。自從我扔給了他們這個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否靠譜的猜想后,他們整個團隊似乎都進入了一種癲狂癡迷的奮發(fā)狀態(tài),像迷航的??屯蝗粨斓絺€指南針似的。
走之前我了解到,他們其實是一個自發(fā)的土得掉渣的民間組織,最開始專門做國外高精尖產(chǎn)品的山寨版,后來傳送技術(shù)的出現(xiàn),讓全球范圍內(nèi)的經(jīng)濟產(chǎn)生了立竿見影的劇烈動蕩,他們就失業(yè)了。職業(yè)習(xí)慣讓他們又盯上了傳送技術(shù)本身,但這回碰上的是根硬骨頭,不但無法復(fù)制,甚至壓根就看不懂。
“理論始終必須超前于實踐。”裕伯說,“在傳送站面前,如果沒有高維空間的理論基礎(chǔ),技術(shù)再嫻熟的工程師也只相當(dāng)于一把瑞士軍刀。”
“不但缺理論,也缺想象力。”我壯著膽子提意見,“我現(xiàn)在同意阿福的說法,高維空間理論很可能是幌子,目的就是為了給人以誤導(dǎo),以掩蓋更令人震撼的真相。如果你們?nèi)貉a這些虛無縹緲甚至莫須有的高維空間理論知識,就會走進死胡同?!?/p>
裕伯點點頭表示同意,然后,我開著阿福的車回去了。
2069年8月15日 雨
下了一夜的雨,早上剛停,天邊有彩虹。
休了一個禮拜假后心情很不適應(yīng)上班,同事跟螞蟻一樣勤奮,而我像條懶洋洋的菜青蟲,一上午也沒打幾個電話出去。
忽然發(fā)現(xiàn)這些天沒那么想寧寧了。
2069年8月24日 晴
整個世界都很古怪,我懷疑可能就剩我一個沒被傳送過,或許還有孩子們。
想想阿福和裕伯,那一類人和都市的繁華完全不搭界,似乎從來就沒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現(xiàn)過。
不過阿福那輛破車還在我這里。
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過得怎樣,研究的進展如何?
我并不低估他們的才能,可也不敢高估,畢竟傳送站這東西,壓根不像科學(xué)循序漸進的產(chǎn)物,要是我懂點兒科幻,沒準早已把它歸結(jié)到外星人的頭上了。
2069年9月8日 晴
星期天,我去還車,發(fā)現(xiàn)那個貧民窟里已經(jīng)快沒人了,這才多久?路邊連擺地攤的都沒有,小路盡頭阿福的出租屋緊鎖著,敲了半天門,無人應(yīng)答。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老大爺,一打聽,說這邊人本來就跑了不少,前些日子重點打擊群租,又趕走一批。
像是要失去聯(lián)系的節(jié)奏,我有點擔(dān)心他們。
2069年9月23日
略微閑時看看四周,驀然發(fā)現(xiàn)整個城市都變了樣。以前堵得要命的公路曾經(jīng)一度暢通無阻,現(xiàn)在卻被各種亂七八糟的攤點、簡易小屋等占得滿滿的,甚至還有人圈起一塊來改造成籃球場或網(wǎng)球場。
新聞里陸續(xù)傳出各種運輸交通企業(yè)破產(chǎn)或改制的消息,相關(guān)的石油電力等傳統(tǒng)能源行業(yè)也遭受重創(chuàng),一大批制造業(yè)也受到影響,不過也不關(guān)我什么事。
那個貧民窟我后來又去了好幾次,仍然找不到阿福,只有留張條子給他。
2069年10月8日
我有種越來越強烈的感覺,所有人臉上都戴著面具,我無法看清真實的人。
他們是誰?
我不能說出這種感覺,沒人會聽我說,連爸媽也不聽。
下午據(jù)說地震了,高層的同事都說有輕微的震感,但我沒感覺到,大概我比較遲鈍。
2069年10月9日 晴
(本篇屬事后補記。)
早上播報震源,居然不遠,離我這兒才四百多千米,還好震級不大,沒有人傷亡。
剛出門時,手機響了,號碼不認識,一接,居然是阿福。我說你們跑哪兒去了,他說你過來。
于是我電話跟主管請了半天假,開車來到了貧民窟,走進阿福的屋子時,他正無力地躺床上喃喃自語。
“都完了,都完了……”
“出什么事了?”我把車鑰匙朝他床上一扔。
阿福一下子從床上蹦起來。他胡子拉碴,人比以前瘦了一圈,兩眼無神,像這里的原居民。
“生存,還是死亡,這是個麻煩。”
“少裝哈姆雷特,快點說?!蔽野l(fā)覺他有點不對勁,“你們發(fā)現(xiàn)什么了?”
他猛然一激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
“都完了。”阿福雙手捂住臉,“他們都完了。大爆炸,很大的爆炸……你猜得對,我們在信息復(fù)制的道路上有突破,可越到后來,我們越害怕。”
“別怕,好好說?!蔽曳鏊?,想給他倒杯水,但墻角的熱水瓶是空的,我只得扔下杯子。
“搞信息安全的小何,你見過,就是他,一下子整出了……可是,我只想快點跑,嘿嘿……”
我耐心聽著他語無倫次的話。
“他說任何系統(tǒng)都有漏洞。他說找到了漏洞,我們都不信,結(jié)果,爆炸了?!?/p>
我忽然心里一動,阿福反復(fù)提到爆炸,難不成和早上播報的地震有關(guān)?
“什么時候的事情?”
“昨天下午。”
果然,時間和距離都對得上。我開始驚詫了。
后來,阿福一會哭一會笑,啰啰嗦嗦說了一大堆,我實在懶得記,只明白了個大概,但已足夠讓我震驚莫名。
簡而言之,他們的研究一直沿著我之前的猜想進行,但許久沒有成效,對于其具體工作機制仍然一抹黑,無論怎么拆解也不行。束手無策時,搞信息安全的黑客小何另辟蹊徑,開始研究其信息處理的漏洞,很不幸,他成功了一半。
“好大一朵蘑菇云……我們太幼稚了……”阿福哭喪著臉,腿抖抖索索,“根本沒有那么簡單,小何的東西觸發(fā)了傳送站的自毀保護機制,可他媽的誰告訴過我們有這個?那時大卡車撞過都沒事……哈哈哈……”
我聽得腦門子發(fā)冷。
“我離得很遠,只暈了過去。他們近的已經(jīng)……”阿福聲音里出現(xiàn)了哭腔,但臉上卻又滿是傻笑,“別人都以為是地震,他們對外也這么說。早上我從昏迷中醒來,看見警察,我怕又被抓住,就跑。我只想跑得遠遠的……”
“還有誰幸存嗎?”我問。
阿福搖搖頭,表示不知道。我看見他眼神又呆滯起來,看起來有點……似曾相識?
我竭力地思索。
有一陣子沒說話。阿福似乎累了,背靠墻蹲下,空洞的眼神看向天花板。我從他的臉上看見了恐懼,焦慮,煩躁,然后是——出乎意料的平靜,一種蛻變的平靜。
我忽然想起了一個關(guān)鍵問題:時間。
又是時間。
我渾身的血液都凝結(jié)了。
“四百多千米。阿福,你是怎么過來的?”
阿福緩緩收回盯在天花板上的目光,冷冷地望向我,和剛才哭哭笑笑抽瘋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一步一步后退。
“你終于明白了?!?/p>
“別過來!你你你你……難道真的玩?zhèn)魉土耍俊?/p>
“你猜對了。其實,傳送的感覺真不錯,你實在沒必要堅持和其他人不一樣?!耶?dāng)時只想跑得遠遠的,離那個該死的地方越遠越好。我很奇怪,我當(dāng)時怎么還有膽量進入路邊的傳送站,也許這就是命運。你們這些沒被傳送過的人,永遠不懂其中的好處。”
“什么……什么好處?”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兩腳發(fā)抖了,居然還會下意識地跟著詢問。
“自由。整個世界都在你面前,你想去哪就去哪,這種心靈的廣闊,是困在咫尺之地的井底之蛙無法體會的。”
聽聽,他還學(xué)會用成語了,這該死的傳送站到底對他干了些什么?
我轉(zhuǎn)身推開門,拔腿就跑。
2069年10月10日 晴
(本篇屬事后補記。)
我快崩潰了。
昨天我從阿福那邊跑出來,慌不擇路,進了好幾個死胡同。后來好不容易出了貧民窟,一路跑過幾個路口,卻見阿福從路邊的傳送站里走出來沖我詭異地笑。
我嚇得不輕,趕緊扭頭朝另外一個方向跑,但沒多遠,又看見他冒出來。我再跑,再看見他冒出來。
整個世界像是變成了由傳送站編成的一張大網(wǎng),我被困在其中,完全躲不開。
我真佩服我自己,在那個時候還能冷靜下來想了想。
我這樣一路狂奔太明顯,所以他看見后,就能提前進入傳送站攔截我。
如果我不跑呢?
于是,我找了個綠化帶藏了起來,順手把手機調(diào)了靜音。
我縮在茂密的灌木叢后,偷偷朝外瞟。街上有少許行人。
女人從旁邊走過,老人從旁邊走過,孩子從旁邊走過,阿福從旁邊走過。
我大氣都不敢出。
阿福來回走了幾趟,大概找不著我了,后來就沒出現(xiàn)了。
我坐在地上耐心等了很久,一面等一面胡思亂想。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太過匪夷所思,我親眼見到了阿福的變化,但我完全不清楚傳送站為什么能改變他的想法。我又想,如果我的猜想是正確的,那么眼前的那個人已不是阿福,然而,即使不是阿福,也應(yīng)該是一個他的絕對精確的復(fù)制品才對,為什么會讓人覺得和以前大不相同?難道信息在傳送過程中被篡改了?如果是,誰干的?
一堆問題問得我頭痛,我搖搖頭,不準備再想。
等我有足夠的理由覺得安全后,我偷偷從灌木叢后爬出來,站起來拍拍土準備回家。
忽然,我看見了寧寧。
這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清甜的冷風(fēng)從臉上拂過,密密麻麻的大樓間縱橫著蛛網(wǎng)一樣的高架路,天空中有鴿子在飛翔。
陌生的寧寧挽著一個高個子男人走近我的眼前。她在微笑,對著那個男人。
她的目光無意識地朝這邊掃過,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我,我寧愿她沒看見。
我忽然覺得我很可笑。直到他倆走遠后,我仍然覺得我很可笑。
生活就是這么對我的?
但這還不是最糟。
凌晨,當(dāng)我從酒吧出來,拖著無力的腳步挨到窩里時,卻看見爸媽拎著大包小包正在樓下等我。
“死哪去了?村里傳送站剛建好,我們就來看你,沒想到你個小崽子打電話居然不接!”
我頓時崩潰了。
2069年10月13日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沒有昏迷,卻也沒有清醒。
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冬夜,一場早雪覆蓋了大山的輪廓,只留崎嶇的小路供人出入。我身體滾燙,腦袋糊涂,隔著毛毯感受到父親的體溫與腳步,時不時有幾近滑倒的震感在黑夜里傳來。母親手中的傘在凜冽的風(fēng)中幾乎拿捏不住,狂風(fēng)卷起雪花大蓬大蓬地灑在我們?nèi)齻€人的身上,那種無助的寒冷伴隨著父母的艱辛深刻地留在我的記憶中?,F(xiàn)在我感覺我回到了那個時代,四周全是黑暗,冷得像冰,而陪在我身邊的,仍舊只有我的父親母親。
但現(xiàn)在我很孤獨。
我閉上眼睛,不敢看爸媽在我床前忙碌,我塞上耳朵,不愿聽爸媽對我的嘮叨。我生怕一睜眼,看到的是完全陌生的眼神,盡管他們臉上有我熟悉的皺紋,鬢角有我熟悉的白發(fā)。
忽然我覺得,阿福說得也挺對。和那些陌生人不一樣,于我來說并無損害,但對于我身邊最親密的人呢?
我已經(jīng)失去了寧寧,不能再失去家庭。
我必須再次做出選擇。
我忽然明白了,當(dāng)我一開始懷疑以前的選擇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做出了新的選擇,剩下的問題是,我該花多少時間來承認它。
還好,對于懦弱的我來說,這并不困難。
我抖索著從床上爬起來,掙扎著拿起筆,把前幾天的經(jīng)歷都補寫進了日記。我拼命寫,拼命寫,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完全發(fā)泄。
沒有所謂的心路歷程,也沒有驚心動魄的轉(zhuǎn)折,我只是做出了新的選擇。
這是我的最后一篇日記。我已經(jīng)決定了,明天,我就去傳送站?!纱嗑瓦x樓下最近的吧,不管會發(fā)生什么。
整個世界都在我面前,而我,將不再是我。
2069年10月14日 晴
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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