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途中,路過前往小區的巷道,迎面撲來一股臘肉的味道,那故鄉特有的醇香的臘肉味道深深刺激我那早已被酒精麻木的胃,像黑夜里一根火柴劃破天空,使我不禁想起故鄉童年那讓人無法忘懷的臘肉。
故鄉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兒時,家中兄弟姐妹多,沒有什么經濟收入,能維持生活的就是那幾畝貧瘠的土地。但勤勞善良的父母總是把一家人的生活料理得有滋有味,井井有條。每年莊稼收割完,母親都會把一些豆子、玉米拿到集市上去賣,所賣的錢再加上平時積攢下的到鄰家買回一對小豬,精心喂養,等到來年要過年時殺來改善一家人的生活。
母親是最能操持家務的,當然每年我家的年豬都是村里最大,最肥的。
每年農歷十月,彝族年快到時,天氣雖已轉涼,但對于我們兄妹來說,無異是溫暖如春。母親總會在這個時候選一個陽光明媚的好日子,安排我和哥去山那邊把舅舅請來殺過年豬。彝家人一般殺年豬都會請舅舅來,一是要證明母親是心靈手巧勤勞善良,能操持家務的人;其二是讓當舅舅的來看看一家人生活過得好不好;更深層的是證明那句“天上的雄鷹大,地上的母舅大”的古老習俗。
殺年豬對于我們兄妹來說,無異于過最盛大的節日。天剛微亮便起床,幫著父親一道砌灶,燒火、洗鍋,當聽到父親磨刀時的嘩嘩聲,我們的心也和那鍋里沸騰的水一樣翻滾。
等到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鍋里的水沸騰時,左鄰右舍的叔叔伯伯齊聚小院,父親接過母親遞來的繩子,大人們把壯如小牛的年豬從圈內拉出,五花大綁在殺豬板上,舅舅笑呵呵地滅掉手中的煙,卷起衣袖,拿起明晃晃的殺豬刀時,膽小的我們便四處逃竄,年豬嘶心裂肺的叫聲在山村上空久久回蕩……
那時一年有時殺兩頭,有時殺三頭,每次殺年豬,母親總會燒一塊瘦肉獎賞平時割豬草有功的我。
叔叔伯伯們忙完一天的活,酒過三巡,便坐在火塘邊高談闊論。圈中的年豬已變成背兜、蘿筐里油晃晃、白花花的豬肉時,母親就開始忙碌了,當然我們也會在邊上打下手。
半邊豬頭當然是要送給第二天要走的舅舅的,這一習俗每年都是雷打不動;帶豬舌頭的是送給爺爺奶奶的,其它親戚送什么就沒有硬性的規定了,當然每個親戚家都要送到,這樣下來,基本上一頭豬就送的所剩無幾了。
等到該安排的都安排完了,母親就要開始做臘肉了。
母親會把豬肉放在簸箕中,把鹽和事前準備好的花椒面一同放在熱鍋里炒,炒得滾燙時,抓來抹在肉上面,這時母親的手會被燙的紅紅的,等到全部肉都抹完,一切收拾妥當,也是午夜時分,鄰家的叔叔伯伯不知什么時候已走完,父親和舅舅已醉到在火塘邊…….
抹好鹽和花椒的肉這樣放一兩天,就全部掛到火塘上方樓上的屋梁上,父親每天都會從山上砍下一些檀香木枝在火塘上燒起熏著。
臘肉就這樣掛著、熏著、風干著,我們就這樣望著、盼著,期待著,在不知不覺中,已到陽春三月,一年的農忙季節又開始了,父母每天在地里勞作,好像已經忘了火塘上方還掛有那誘人的臘肉。
我們兄妹在上學之余也會幫著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心中卻盼著如果能有客人來的話那該多好啊,那樣就可以吃到常出現在夢中的臘肉了。
可那段時間,大家都在農忙,那有功夫串門呢!
盼呀盼,終于盼到家中來了客人,是一個遠房表叔。父親笑呵呵地搬來木梯,爬到樓上,從房梁上取下一塊黃燦燦、硬邦邦的臘肉,放在火上,燒去豬皮上的毛,聽著那火燒豬肉油滴落在火炭上嘶嘶的聲音,那臘肉特有的香味早已潛入我那渴望已久的胃……
父親把燒好的臘肉切成大塊大塊的,放入熱水中浸泡,擦洗。
興高采烈的我早早的把牛和羊往家趕,臘肉和著蕓豆一起煮的香味從那間農家小屋飄在小山村的上空。鄰家的爺爺總是摸著我的頭“嘎子,屋頭來客人了哇,可以吃臘肉了”。我總是笑而不語,心里卻美滋滋的,仿佛看到母親已把那黃燦燦油晃晃的臘肉盛在我的飯碗里,等著我回去吃。
我想那年代,家中來客人,用臘肉招待客人,也是對客人的一種祝福,也是一種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煮臘肉也是親戚朋友之間聯絡感情一種方式,它像一根紐帶,讓彼此真誠相待,相互依靠,這種感情經得住風吹雨打,歲月變遷。
長大了,成家了,從小山村來到不太繁華的縣城,有了屬于自己的家。總是懷念故鄉的臘肉。
于是,自己也學著做臘肉。從菜市上買來豬肉,鹽、花椒面,按小時從母親那學來的方法、工序去做,還和朋友一道從很遠很遠的鄉下砍來檀香樹枝,然后在樓頂熏,雖搞得像模像樣、灰頭黑臉,累并快樂著。
周日,閑來無事,打開冰箱,取出一塊冰凍已久的臘肉,和著蕓豆放在電爐上煮,打開電視,躺在沙發上把所有的頻道都調了個遍,最后不得不停在無聊的肥皂劇上,等著廚房里那臘肉特有的香味飄過客廳,鉆入我的鼻孔,刺激我那麻木的胃。但只聽到水沸騰咕嚕咕嚕的聲音,卻怎么也聞不到那種故鄉臘肉特有的味道,卻不知已熟透,撈出一塊,切成塊盛入盤中,夾一片放入嘴中,食之,淡而無味、更無食之欲望,無奈倒上一杯酒,將所有的思念、憂愁、困惑和著思鄉之情一飲而盡,任那盤臘肉在餐桌上慢慢變涼。
有的味道,很脆弱,經不起歲月的磨煉,經不起路途的遙遠,會慢慢變淡;有的味道,像癡情的少女,很執著,無論你走到哪里,她都會在你出發的地方日夜不停地把你等待;有的味道,就像初戀的感覺,多少年不曾想起,卻不知她還扎根在你心底最深處那塊柔軟的沙土。
我想,臘肉的味道,只有故鄉才能提供,只有在母親身邊才能感覺得到。
于是,攜妻兒又一次回到故鄉,回到生我養我的故土,回到年邁的父母身邊。父親從破舊的房梁上取下唯一的臘肉,燒好,煮熟。當煮好的臘肉端上桌,那濃濃的香味鉆進我鼻孔,潛入胃中,還未開口,我已淚流滿面,閉上眼,仿佛又回到童年。我用筷子夾上一塊,慢慢放入口中,細細的咀嚼,知道我咽下去的是臘肉,得到的更是一種溫暖,一種寧靜,一種永恒不變的愛!
現在,兒時一大家人圍坐在火塘邊一起吃臘肉的情景時常出現在我的夢里,常常一個人在深夜里想到淚花滿珠而無法入睡。我知道,家鄉的山依然是那座山,水依然是那溪水,可是兒時一切的一切我都已經回不去了。
我們這些在外工作、生活,娶妻生子的所謂的城里人,雖枕著異鄉的夜,卻夢著故鄉的土。在遇到挫折、受到委屈時,靜下心來,想一想故鄉的臘肉,那經煙熏、風吹、火燒、水煮后特有的醇香,那就是母親的味道,故鄉的味道,家的味道,那味道隨著時光流逝,日漸變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