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會企業概念之熱,始于草根公益的困境突圍。籌款困難、還得謀求自身生存,就算很多官辦慈善機構,也因國內極高的道德壓力,不敢高薪養人;而在商言商的商業文化,經過近二三十年的熏陶,已經融入國人骨髓。于是,用企業的辦法搞慈善,可以規避掉很多道德麻煩,還可以繼續站在道德高地上,何樂而不為?
這個看似魚和熊掌兼得的社會自救妙方,其實有一個重大的悖論。企業在誕生之初原本是鼓勵自私性投資的,尤其是有限責任公司制度的建立,只是為了激勵人們在承擔注冊資本范圍內的有限風險,獲得最大的投資利益;而社會企業的起點是“為了解決某一類社會難題或者救助某一些弱勢群體而發起的市場化組織”。于是我們看到,目前國內大部分自稱“社會企業”的組織,基本上都是由沒法獲得民政注冊的草根NGO轉型或翻牌的。開不出正規捐贈發票,又無法公開籌募慈善資金,很多組織本身就是在工商局注冊的,不如干脆社會企業化。
這一點與英國的社會企業萌芽期意外巧合。一個早發達的國家,政府和市場階段性失靈導致的社會難題也會早發,貧困、霧都、生物多樣性滅失等社會問題凸顯,社會弱勢人群的福利需求劇增。而慈善機構本來扮演著優秀的第三部門救世的角色,原本可以滿足基本的救助需求,政府也在通過購買社會服務助力,可是隨著老牌福利國家集體的經濟能力下降,慈善機構籌款同時出現困難。于是,商業市場制度發達的英國率先發明了“用市場的辦法解決社會福利供給的問題”。社會企業在英國是全免稅的,因此也必須先隸屬于一個慈善機構,如該慈善機構停止運行,則社會企業必須注銷。
社會企業的最大瓶頸:缺乏具備社會創業基因的創業者
社會企業概念最早在上世紀70年代由英國提出,90年代末,經合組織(OECD)和歐盟(EU)開始在成員國中推廣這一概念,英國也將這一模式作為國家文化的一部分向全球推廣。美國的社會企業大量出現在上世紀80年代,是因為卡特政府在70年代末開始限縮政府的社會福利支出。另外,政府或大型非盈利組織無法滿足多樣化的公益需求,而在細分市場,社會企業具有優勢。用產品和服務衡量公益績效,比捐款等形式更簡單、透明。
相比較而言,中國的“社會企業”基本上處于“做慈善不專業,做企業又沒經驗”的狀態。當然,政府也不免稅。而中國深圳殘友集團的橫空出世令2012年首次參加國際社會企業大會的徐永光十分驚訝,那是因為殘友本身就是個自謀生路的軟件企業。代表英國社會企業最權威的組織——英國社會企業聯盟把首次設立的“年度國際社會企業”獎頒給了殘友。殘友在全球5個入圍社會企業中奪此桂冠,也是全球最大的IT類社會企業。
筆者2005年與輪椅上的血友病患者鄭衛寧大哥一道,在中華殘疾人網(殘友前身)會議室舉辦深圳首屆公益沙龍時,他和他的幾位輪椅上的創業伙伴們根本不知道“社會企業”為何物。他們早期的軟件訂單都是拼實力獲得的,幾乎不是因為殘疾人的身份。而中國政府扶持的殘疾人福利企業,彼時大部分已關張大吉了。
社會企業的發起,必須要有一個具備社會創業基因的人。無論曾經是企業家、公益人士、富豪、失意者、明星、遺產繼承者、大學畢業生還是宗教信仰者,他最初的動力源于想改善這個充滿矛盾和貧困的社會。他要具備超過商業創業者的堅韌持久的耐力和市場智慧,有能力充分調動周邊的社會資本。而上述條件正是我們現在所處的環境中所不具備的關鍵要素。

我們沒有合適的社會企業創業者,或者說沒有足夠的數量。南都基金會的“銀杏計劃”試圖挑選出這樣的公益或社會創業者,然后資助他們社會創業,但前幾期都沒有招滿。這是中國發展社會企業最大的瓶頸。
一個創業的社會企業家和企業家的區別是十分明顯的。創立企業的最初夢想是建立世界上最大的鞋業公司,還是夢想讓全世界的孩子和貧困人群都能有需要的鞋穿?這就是商業企業和社會企業的價值分界線。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企業都以后者作為企業目標,那么企業都會變成社會企業,所有的企業家都會成為社會企業家,那將是我們心目中最美好的烏托邦。
社會企業融資創新難以短期實現
國際上的社會企業投資比較傾向于私人投資,而企業的“風險慈善”、“公益創投”、“社會投資”等類似企業社會投資的效率,還沒有“金領上岸”模式成功率高。因為“金領上岸”是財富人群或企業家拿出自己收入的一部分,另起爐灶,自己來做社會投資。
最近流行的“影響力投資”在呼喚各類金融資本的進入。實際上,金融資本是利潤驅動的,不可能有耐心等待社會創業家的緩慢成長和數量增加,而基金會的慈善資金是可以進入的,如友成企業家扶貧基金會就專注于社會企業孵化。但是年初,他們邀請專家討論的友成影響力投資項目評選指標征求意見稿,還躺在筆者的書桌里,因為他們對投資項目的篩選指標,都不能覆蓋掉社會責任投資的風險。
完全市場化的資本進入社會企業投資領域,幾乎都是帶有偽裝的。對于中國來講,能夠滿足社會責任投資的資金總額如果能有所增加,已經是個不錯的局面了,但事實上這樣的底線道德投資都還沒有一個像樣的開端。
社會企業的資金短缺還有一個創新通道,就是社會企業的IPO上市融資。2004年,著名的公平貿易社會企業Cafédirect(“咖啡直達”)在英國公開發行了股票,成功從大約4500名投資者手中融資500萬英鎊。在此之前,英國的社會企業一旦IPO就喪失了社會企業性質,因為大眾持股人只是為了賺錢才買你的股票,不是為了社會議題的解決而投資。社會企業的活力,就在于不斷地在創新中成長,并充實自身內涵。通過“金子標準”和“衛股有限公司計劃”等一系列制度創新,鎖定了社會企業的原始價值觀,“咖啡直達”的“金子標準”確保了股東不能突然廢除他們的公平貿易政策,轉而開發一套對于種植農戶們無益的業務模式。
在中國,類似這樣的金融創新是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實現的,因為我們的證券市場本身的痼疾和系統性風險還沒有解決。雖然我們內心期待著能快一點、再快一點。我們期盼著對于社會企業的投資出現如房地產、IT、互聯網等產業那樣的“投資泡沫”覆蓋。這里“投資泡沫”是褒義詞,它可以把社會企業發展的短板快速補足。可是“投資泡沫”只會蜂擁進入預期暴利行業。
千篇一律的政策指導將是巨大錯誤
作為新生事物和創新驅動的社會企業,在全球的發展都面臨著共同的困境:
首先是孤立和小型化問題。處于孤立狀態的社會企業無法發揮最大效率,因此需要更廣泛的人際網絡來分享想法、傳播最佳實踐。
其次是外部人才市場缺乏。用培養精英的方式培養社會企業家,也許沒什么實際意義。社會企業家和其他創業者一樣,不是教育出來的,能夠教的只是更好地生存和發展的技能。
再次是社會企業領域沒有形成合并或收購市場。社會企業需要全方位的創新,需要兼顧商業和社會目的,在不斷創新中尋找市場空間,與此同時又要避免對中小商業企業構成不公平競爭。因此,創意和創新要比一般的企業要高,才能在市場中找到空間和位置。
政府部門如果采用千篇一律的政策來指導社會企業發展將是個巨大的錯誤,也決不能陷入“找典型”的陷阱。政府應幫助社會企業創立更廣泛的社會企業網絡,通過提供資金建立內部互聯網和社會企業家中心。政府應為社會企業創建一個更加簡潔、寬松的法人結構,使它們能夠將商業和社會工作結合起來。這樣的組織結構在意大利、比利時和荷蘭都有良好的例證。
道德考量能帶來更多意外的邊際利益
社會企業創業的創新,可以沿著自身的社會鏈和商業鏈兩個鏈條展開。社會企業沒有固定模式,每個社會企業都是一個創新的故事。它們充滿獨特性,不能批量復制。
而國內的社會企業明顯創新不足,難以形成盈利模式。很多NPO轉型社會企業,嘗試在淘寶上賣一些與機構業務并無太大關系的商品,如出售各色紀念品以增加收入來源。淘寶也推出了針對公益機構的諸多優惠措施,推波助瀾。但是,大量“公益商店”的成交量低迷,無法形成盈利。少數收入可觀的公益組織,本來影響力就很大,而且主要收入并不依靠商品交易,而是傳統捐贈——淘寶商店只是另一個捐款渠道而已。而像銷售汶川地震災區婦女羌繡產品、同時幫扶她們就業的社會企業“一針一線”,則是鳳毛麟角的成功案例。
這讓我想起亞當·斯密的一句經典注解。1759年,亞當·斯密出版了《道德情操論》。他觀察了英國社會產業革命30年后的情況,發現迅速富裕起來的英國人,尤其是商人階級道德腐敗愈演愈烈。曾認為財富與德性之間存在著相互促進的良性關系的亞當·斯密不得不承認,通向財富和通向德性的不是一條路。他發現 ,“經濟人”完全為了自私自利的原則去從事商業活動,可能得到利益,但事實上往往出于道德的考量而從事的經濟活動,所得到的意外邊際利益遠大于前者。
改革開放后的中國人剛剛理解了“經濟人”理論,懷揣著商業理想準備以自私自利的大無畏精神去市場遨游,遠處又傳來了亞當先生的“出于道德的考量而從事的經濟活動,所得到的意外邊際利益卻遠大于前者。”如果以1984年至今的商業精神洗禮30年計,那么筆者認為理解后半句至少需要20年。
社會企業正如前面描述的那樣充滿著理想主義情懷,也正在奮力成長,但扎根國內并茁壯繁育的預期被大大提前了。總之,只要不夭折,大家還是樂見這樣的烏托邦顯現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