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話

一

哪怕得了腦膜炎腦震蕩，城中鎮的領導們都會銘心刻骨地記得，那天領導來視察，聽了工作匯報時作指示的情境。

“不吃飯要餓死人。”領導說。

領導說這話時，面帶溫文爾雅的微笑。指節胖乎乎的右手，做了一個下劈動作。調門不高不低，不粗不細，坐在最后一排的人剛好聽清楚。領導很有本事，他經常講話，或者說職業就是講話，知道聽眾少聲量大是浪費感情，而聽眾多聲量小又影響情緒，他會根據人的多少恰到好處地決定講話時的聲音大小。領導說完這句話，戛然停了下來。會場沒有任何反應，縣里陪同視察的領導眼睛探照燈似地一掃，見滿是迷迷怔怔的眼睛，遂起身領頭鼓掌，與會人員才如夢方醒地鼓起掌來，會場立即翻卷起摧枯拉朽的風暴。突然膨脹的聲息，擠破窗口，原子彈震蕩波一樣向城中鎮空中輻射。在會議室旁邊大樹上打盹的麻雀們，受到驚嚇，張翅就飛，有幾只在慌忙竄逃中，撞在樹干上，當場斃了命。

領導是外地人，說話的語系與城中鎮這地方大不相同，加上口吃，聽起來非常困難。領導指示了很久，大家沒聽明白究竟講了一些什么。但與會者這一點是懂得的：尊重領導。真正的也好，假裝的也好，聽不懂也得聽，并且還要聽得十分恭敬，十分細致，就像拾稻穗時唯恐有遺漏在田間一樣。不僅聽，還要記；不僅記，還要記得很認真，很仔細，不然，就敗了領導講話的興致。坐在第三排的鎮農技站站長佯裝記筆記，一只手蒙住紙面在那里畫娃兒：一小兒揚起腰桿，挺起小雞雞，向一窩樹蔸撒尿。畫好了，用手肘頂挨著坐的人，把杰作從桌面上輕輕地推過去讓人家看。

與會者為什么迷怔？領導說“不吃飯要餓死人”這句話，剛說到“不欺糞”時，喉嚨發生故障，像被痰堵住，梗了一下才說完這句話。不知道說的是“不欺糞要餓寫淫”，還是說的“不欺糞餓不寫淫”。他們知道，一般講話人講到精彩處，或者講的話引起了大家的思想共鳴才會鼓掌。沒聽清楚講的內容，就跟著縣里領導鼓掌，顯得很盲目很唐突和沒頭腦沒主見。為了找回心理平衡，他們彼此詢問領導剛才講的那句話是什么？最后大家你想我猜，你一字我一字地拼積木，才把領導這句話拼出來。按音節都是七個字，究竟講的是“不吃飯要餓死人”，還是“不吃飯餓不死人”？領導又繼續講話了，不好再深問下去，只有暫且存疑了。

領導是喜歡掌聲的。他收回下劈的手勢時，陪同他來城中鎮視察的一位部門領導，以為他喉嚨打鯁要喝水潤喉，忙給領導揭開茶缸?？深I導做下劈動作的手不是伸向茶缸，而是摸住與腳后跟一樣圓潤光滑的下巴尖，眼角的魚尾紋像水中的魚尾一樣擺動了起來，像太陽的光澤一樣閃耀了起來：領導陶醉了哩。

陶醉了的領導像飽享了豐盛宴席，腆著肚子、剔著牙花兒走出餐廳那樣的心滿意足情態盎然，然后才去拿過茶杯，很儒雅很紳士地小啜了一口極品毛尖，繼續做重要指示。指示了一些什么，除了“不吃飯要餓死人”這句打鯁的話聽得稍微清楚一點外，別的真的沒弄明白講了一些什么。

官場上如魚在水如鳥在林的鎮黨委書記明白，領導的工作職責就是作指示。領導的大腦容量有限，不可能每到一處講出一個新鮮話題。打蛇要打七寸，聽話要聽關鍵處，領導的講話就是目標，就是方向，聽多了反而目標游離，方向迷糊；只要聽清楚一句話，就足夠你去拼搏，去奮斗了。書記是年輕有為的，領導可以不根據別人當地實際情況作指示，他可以弄不清你的講話內容照樣執行貫徹你的指示，何況還基本上聽清楚了一句話，何況這句話還是頂重要的一句話。

“領導到我縣視察，是城中鎮人民最大的大事、喜事和盛事，是我有生以來親耳聆聽到的最權威最重要最深刻最精彩的指示，是領導對我鎮工作的最大關心，最大支持，最大幫助，最大鼓舞，最大鞭策；是城中鎮人民最高的殊榮，最寶貴的財富，最無比的力量。我們要不折不扣、雷打不動地一字一字地迅速傳達貫徹到全鎮干部群眾中去，并且要雷厲風行地具體落實到行動上，借領導視察的東風，掀起建設‘美好城中、富強城中’新高潮?！?/p>

不知道領導聽清楚書記講的話沒有，坐得遠的人只能看到領導平靜地望著大家，坐得近的人看到領導下墜的眼瞼顫了兩顫外，有光澤的臉上沒有什么特殊反應。最后書記雙唇停止了歙動，起身鼓掌再次感謝領導視察城中鎮，領導才將兩個手掌合在一起，作禮節性的鼓掌狀。

二

領導到一個地方作了視察講話，這個地方是要賣粑粑交賬的。領導作罷指示，到縣城飯店吃住去了，書記說趁熱打鐵，連夜召開鎮黨委擴大會，專題討論傳達貫徹領導指示精神問題。

要貫徹領導指示精神，首先要弄清楚領導指示了一些什么。書記叫負責錄音的工作員放一遍錄音，讓大家重溫領導指示內容。錄音質量很好，但領導方言夾舌話實在聽不清楚，大家聽后一頭霧水，最后又落腳在領導喉嚨發生故障時那句話的論證上。鎮里領導對待領導指示態度是嚴肅的，他們又倒帶聽了一遍錄音，前三字“不欺糞”和后兩字“寫淫”是清楚的，中間那兩個字是“要餓”還是“餓不”仍然聽不清楚。為慎重起見，書記說他打電話給縣里陪同領導請示一下，縣里領導經常與上級領導接觸，經常聽方言夾舌打鯁話，可能清楚那句話講的是什么。

縣里領導回話道：“嗬喲，還要我給你們當翻譯？還要我一字一詞地給你們講解清楚？對不起，同志，自己去理解吧?！?/p>

大家希望的目光如燈斷電般地暗淡下來。

書記助理是縣委宣傳部下派鍛煉的大學生。他頗有見解地說：“我個人意見應該是‘不吃飯要餓死人’。依據有兩點，一是人們經常這樣說；二是我們完全可把沒聽不清楚的那兩個字甩開，就是‘不吃飯死人’，與‘不吃飯要餓死人’一個意思。”

嗯，說得不錯。書記的目光又如燈通上了電，一錘定音道：“好吧，就按‘不吃飯要餓死人’來統一宣傳口徑?！?/p>

就是這句話，怎么傳達貫徹啊？大家一臉困惑，把眼睛向書記臉上瞟：你是一把手，按規矩不管是拋磚引玉，還是拋玉引磚，你得有一個開場白，大家才好順著你的思路發言。

開始，書記也有一點礙難，覺得不好講。但腦瓜子靈光的他，只用眼光瞄了一眼會場，就茅塞頓開，豁然開朗：說一千，道一萬，世界上還有比這句話更重要的話嗎？沒有！我們一切行為的出發點和終結點，都在吃飯上面。領導到處做指示是為了吃飯，我們貫徹領導指示是為了吃飯，叫化子沿街乞討也是為了吃飯，都是為了吃飯，只是手段不同而已。道理很簡單：不吃飯就要餓死人??！

當然，書記不會這樣把心思講出來。做官都不能把自己的真實心思講出來，得隨大流，講帶共性的話：“領導說，‘不吃飯要餓死人’，這句話看似平常，似乎人人都知道，沒有什么深意，但細細品味，其實包含著不一般的、極深刻極精辟的道理。就像數學大師陳景潤，他一輩子只完成了1+2的論證，連1+1都沒論證清楚。也許有人會說，幼兒園的娃兒都知道這個結果，還稱數學大師哩，簡直是小題大作，一輩子活得冤枉。但是，1+1是哥德巴赫猜想，是世界難題，全世界數學家都沒攻破的難題。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就是這樣，越深刻的東西越簡單，越簡單的東西越深刻。所以，領導作出的這句重要指示，微言大義，非同尋常，深刻無窮，奧妙無窮。我們必須站在理論的高度，現實的深度，來理解、學習、傳達、貫徹?，F在我們先統一思想，怎么學習理解領導指示的精神實質，提出好的貫徹落實措施。大家暢所欲言，啊?！?/p>

書記說的“大家暢所欲言”，似乎可以不分官階前后順序，誰愿意先發言就發?？删唧w情況則不然，一般則按官階順序發，書記過了鎮長，鎮長過了副書記，然后才是副鎮長，以及各站站長。這些都有嚴格的順序，越序則是越位，越位則是越權，越權則心懷不軌。鎮長知道大家在拿眼睛看他，也就清清嗓子開始了發言。

“剛才書記已把領導指示的重要性講了一個透徹。常言說得好，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嘛?！怀燥堃I死人’，這是一個最普通、最簡單的常識問題嘛。領導這個時候這樣講，是給我們敲警鐘：要想不餓死人，唯一的出路，只有抓好經濟發展。當前情況下，我們必須俯下身子，下大力氣抓好鎮上的招商引資、旅游發展、工資財貿、交通基礎設施建設等方面工作?！?/p>

鎮長結合鎮上經濟工作實際講了下去，講得有條有理，有板有眼。鎮長的講話啟迪了大家思路。正躊躇著不知道怎么發言的，有如黑夜見航燈，迷霧見太陽，都知道該怎發言了。分管黨務的書記順著“為了不餓死人就要抓好經濟建設工作，要抓好經濟建設工作則必須抓好黨務工作，抓好干部的選拔、任用、基層組織建設等工作，為對經濟建設服好務”的思路講下去，紀委書記則以“為抓好經濟工作保好駕護好航”為題發言，第一副鎮長則以“突出領導講話重點就是突出經濟工作重點”為題。只要聯系自己分管工作的實際就好講了。因此，大家你方唱罷我登臺，都講得頭頭是道，眉飛色舞，會議氣氛自然熱熱烈烈，活活潑潑。

發言中，講得形象生動的要數分管農業和分管計劃生育工作的副鎮長。

農業副鎮長說：“農業是吃飯的根本，要確保有飯吃，抓好農業是關鍵，多打糧食是基礎。全鎮人民一年需要五百萬斤糧食才夠吃，就不能產四千四百九十九斤，差一斤就意味著有一個人要餓一天肚子?！?/p>

計生副鎮長說：“啊，要保證人人有飯吃，避免餓死人的事發生，必須抓好人口的控制。啊，城中鎮的土地就只有這么一點，粥多僧少大家過得愉快、幸福，僧多粥少就可能要發生挨餓甚至餓死人的事。啊，現在計劃生育工作有一些反彈，個別地方超生現象相當嚴重。眾所周知，多生一個人，就要多產幾百斤糧食才養得活。啊，如果人增糧不增，今天一個人吃的一份糧食，明天分成兩個人吃，后天分成三個人吃，以此類推，不餓死人才是怪事。啊，我們必須以領導指示精神為動力，堅持把計生工作反彈現象遏止下去?！?/p>

話講得有理論高度、現實深度的，是縣委宣傳部下派來的書記助理。

“‘不吃飯要餓死人，’我們將其簡稱為‘飯論’吧。這是領導站在人類歷史頂峰，高度概括而總結出的人類最一般的基本規律，是顛撲不破、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絕對真理，力敵千鈞，顯示出震古爍今的真知灼見，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和重要的現實意義。人類歷史證明，任何朝代、任何時期、任何人，都逃脫不了不吃飯就要餓死這一鐵律；誰違背了這一鐵律，只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留下千古笑話?！?/p>

書記助理講話細聲細氣，但大家聽得熱血噴涌，耳畔雷鳴?？h上干部，理論水平就是不同一般，說出的話有分量，有質量，有膽量，連書記都感到自愧弗如。

書記見討論得差不多了，適時地把航收舵，將大家思路引向具體貫徹措施上。因為，要以鎮黨委、鎮政府的名義向領導報告的。經過大家獻計獻策，書記最后歸納出幾條貫徹意見：召開全鎮村社以上黨政干部大會，把領導的指示精神一竿子傳達貫徹到底；書記助理牽頭開展“‘飯論’大討論”，深入領會領導指示的精神實質；將鎮中心十字路口、公路口等地方的巨幅廣告牌，全換成領導指示內容，鎮電影院要制成幻燈作映前宣傳；將領導來城中鎮視察制作成一本精美畫冊，送領導留念；各部門村社，要圍繞領導的指示精神，制定出具體貫徹實施意見并付諸于行動；鎮里成立貫徹領導指示精神領導小組，定期開展貫徹情況督促檢查工作。

城中鎮掀起了貫徹領導“飯論”指示精神的狂濤巨瀾。

三

然而，有個別人居然唱反調，說這句話三歲娃都曉得，算什么重要指示？狗屁，簡直是吃多了找不到話談。鎮上一個賣烤紅苕為生的個體戶，竟然較勁說不吃飯餓不死人，振振有詞道：“北方人吃面不吃飯，南方有些地方的人吃高粱苞谷，他們沒有餓死；以前我下鄉當知青，一年中有大半年全吃紅苕，還是沒有餓死。不但不吃飯餓不死人，吃多了還要脹死人。我當知青時，有一個農民打賭吃三斤米的飯，就是眼睜睜脹死的?！本垢曳滞タ苟Y，在鎮里召開“‘飯論’研討會”時聲稱，他要在鎮中心演示：一年不吃一顆飯，保證餓不死。

書記是在簽批鎮黨政辦草擬的貫徹領導指示精神初見成效簡報時，知道這個個體戶言行的。剛龍飛鳳舞地在材料上簽下自己名字的書記，沉浸在初見成效的喜悅中，聽了這個消息，掛滿喜色的臉膛有一些走調：竟敢公然與鎮黨委、鎮政府不保持一致，竟敢在公開場合發雜音。材料上還說“全鎮廣大干部群眾認識高度統一”呢，這不成心要出鎮里的丑嗎！

“這個個體戶什么模樣？把他叫來我看看?！睍浿甘窘o他報告情況的工商所所長道。

工商所所長叫個體戶去了。書記想要怎么才能鎮住這個刁民呢？不過值得一說的是，書記向來能以理服人，從不以權壓人。他想了想個體戶的話也不無道理，但總覺這人實在太刁鉆了，不對他進行批評教育不行。他把書記助理喊進了辦公室。

書記朦朦朧朧感覺到，這個個體戶在“飯”字的概念上作了文章。經同書記助理一討論，如醍醐灌頂，把道理弄得通體透亮。原來這“飯”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的“飯”，特指大米飯；廣義的“飯”，指一切食物。我們平時是把飯的廣義和狹義混在一起用的，見面問“吃飯沒有”，并不是指“吃大米飯沒有”，而是指吃東西沒有。領導是管宏觀的，他說的“飯”絕對是廣義。個體戶偷換概念，以偏概全，借狹義否定廣義，借個別否定一般，達到否定領導指示的普遍規律性，居心不良，用意險惡。要幫助個體戶，就是要使他從廣義和狹義上明白“飯”的內涵和外延，領導的話是普遍真理，他說的飯是指一切可以吃的東西；還敢說不吃飯餓不死人，還敢在鎮上公開場合搞不吃飯演示，完全是錯誤的言論和行動。

個體戶并沒有以鎮里最高權力者要接見他而驕傲自豪，竟說：“他當他的官，我賣我的烤紅苕，井水不犯河水。”拒絕了書記的召見。

“不來我就登門拜訪?！睍浾f。

工商所所長連忙說：“不不不，咋敢讓書記親自動步？我一定想辦法請他來見你?！?/p>

書記很解人意地說：“人家在做著生意。這是一個體察民情的好機會，我動動步沒有關系。”

工商所所長執意要陪書記去，書記堅決不讓，只叫所長說出個體戶的大體相貌、賣烤紅苕的地點，他一個人自己去。

在去的路上書記想：我得想一個比較委婉的辦法，把紅苕說成是飯，只要他承認這種說法，就承認了飯并不僅指大米飯，而是一切可以吃的東西，那么，他就自打耳光了，等于承認他的那些說法和做法是錯的了。

書記沒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個體戶。

“老兄，紅苕能當晚飯吃嗎？要是能，我稱一斤。”書記笑瞇瞇地站在個體戶面前說。

個體戶微瞇雙眼看外星人一樣地看著書記，額頭的皺紋蕩了蕩：嗬，鎮里的主要演員嘛。所長來找我去見他，我沒有去，他親自來了；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肯定是沖著我說的那番話來的。為了讓他買我的烤紅苕，我差一點搭口就說“完全能當飯吃”了。不能這樣說，必須把飯和紅苕區分清楚。于是，他臉上揚起一絲譏諷的笑意回答道：“你吃了烤紅苕，保證不喊餓?！?/p>

“這么說是可以當晚飯吃的了？”

“你稱來吃了不就知道了？”

“稱一斤吧。就撿烤得蔫鳩鳩的那兩條?！?/p>

“好?！?/p>

“嗯，味道不錯。”書記邊吃邊說，“有人說紅苕不能當飯吃，完全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個體戶說：“紅苕是世界上最好的食品，我看報紙上一篇文章說，科學家預測，未來的太空時代主要食品就是吃紅苕而不是吃飯。有的人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啥子‘飯論’喲，球，今后不吃紅苕才要餓死人?！?/p>

書記突然覺得喉頭被紅苕鯁住，冷眼望著個體戶：他不但不咬鉤，反而還把釘耙倒打過來。算了吧，我不跟你一般見識，我就不信敗倒在你腳下了。他把手里的烤紅苕丟在街邊垃圾桶里，拍拍手，話中帶刺地說：“紅苕不能當飯吃我就不吃了。多少錢？”邊問邊把手伸進衣包里，左摸右掏，竟然沒帶錢！他尷尬地打手機找人送錢來付賬。

個體戶笑瞇瞇地說：“書記嘛，我們都認識你。只要你給我廣告一句，紅苕營養豐富，吃紅苕餓不死人，就免單走人?！?/p>

書記覺得受了戲弄和侮辱，叫人送來錢，是百元鈔，甩在攤子上，嘴里嘣出硬邦邦的一個字：“補?！?/p>

個體戶望望錢，搓了搓手，臉露難色：“書記人大錢也大，我補不起。”

書記很有肚量地說：“沒關系，你承認紅苕可以當飯吃，就算了?！?/p>

個體戶說：“沒有找不開的錢。你等等，我馬上去換零錢補你?！?/p>

書記心里清楚，在城中鎮這個地盤上，量個體戶也不敢吃他的錢，即便走了，也會把該補的錢給他送來的。于是，他臉上笑盈盈、心里冷冰冰地說：“你終究會明白，不吃飯真正要餓死人。剩下的錢，我送給你做飯錢補助。”然后揚長而去。

第二天晚上，個體戶的烤紅苕攤子，因“違章占道經營、群眾反映強烈”，被鎮工商所依法予以取締。

四

林子大了，什么鳥兒都有。但對“飯論”持異議者的鳥兒，畢竟是少數，廣大城中鎮的群眾，讀了鎮委、鎮政府的文件，看了縣電視臺報道首長視察的電視，發自內心的擁護領導的“飯論”講話。

領導說得多好啊，完全說穿了說透了我們老百姓的心聲?，F在很多政策，上面放，下面望，中間一根頂門杠，一到中間環節，一些人像見了鈔票一樣，挖空心思絞盡腦汁打梢去葉。我們大耳朵老百姓懂不了深奧的道理，也不大懂得這樣思想那樣理論，你看人家領導，話說得簡潔明了，三歲娃兒聽了都懂，一說就說進我們的心窩子里，好暖和好親切喲。

他們對領導肅然起敬，還來自于一種傳奇的說法。那天鎮上書記給領導匯報工作，領導一言未發。書記和鎮長一定要領導作指示，領導就只說了那么一句話，七個字。不像現在有些當官的，走到一個地方，張著一張嘴巴，嘰哩呱啦胡子碼子滔滔不絕，好像講得越多，講得越久，水平越高，能力越強。你看人家領導，話不多，就一句，可一言九鼎，好懂好記，這才叫能力水平。

領導的話不是說出來聽的，而是要大家照著做的。就像鎮上傳達貫徹時說的那樣，要用來指導我們的具體工作實踐。現在就有很多具體的、久拖不決的問題，需要鎮上按照領導的指示精神來加以解決。比如鎮絲綢廠、陶瓷廠、銅錢廠破產后，職工沒事做沒飯吃的問題；比如電管站蠶繭站不景氣，改制后下崗人員找不到活做吃飯難的問題；比如搞小城鎮擴建，鎮郊大片良田沃土被征占，農民一人只領到幾千元賠償金，今后一輩子怎么吃飯的問題；比如搞城鎮改造拆遷，倒遷戶不僅吃不成飯，連住也不成的問題。領導說得好，“不吃飯要餓死人”啊。于是，他們自發地組織了上百人，舉行了學習貫徹領導指示精神的游行。

他們舉著標語：不吃飯要餓死人！

認真學習領導來我鎮視察的指示精神！

堅決貫徹和落實領導指示精神！

我們要工作，我們要吃飯！

……

游行的信息飛速傳進書記耳朵里，書記為群眾自覺學習領導指示精神的高漲熱情高興萬分。他認為這是一條好新聞，指示鎮廣播站的記者趕快去做采訪報道。

但后來覺得苗頭有一點不對，游行是在街道上，他們怎么向鎮黨委、鎮政府辦公樓前的操場游來了？最后停在了操場上，指名道姓要邀請鎮黨委、鎮政府的主要領導，下去給他們作學習貫徹領導指示精神的輔導報告。

輔導報告，哼哼，你這套小把戲！書記很快就把群眾“衷心擁護”領導指示的真正目的看穿了。他立即找來鎮長、鎮派出所長商量應對之策。

“游行要經過公安局批準，他們游行經過你們上報縣公安局批準沒有？”書記問派出所長。

“沒有?！迸沙鏊L坦白地說。

書記掃了派出所長一眼：“你看你們的政治嗅覺，這么大的事，怎么不進行阻止？”

派出所長似乎有一點委屈：“我們還認為是鎮上組織的。他們不是進行非法活動，是在與鎮黨委、鎮政府保持一致，學習貫徹領導指示精神，我們沒有阻止的理由?！?/p>

“沒有經過公安部門批準的游行，算不算非法游行，嗯？”書記說話語氣多少有一點逼人。

“這個……”派出所長當然不好給游行定性。

鎮長出面給派出所長解圍，把正在燃著的煙斃掉道：“說是非法游行，可能把問題看嚴重了一點嘛?，F在確實到了我們認真討論、深刻反思‘不吃飯要餓死人’這句話的深刻內涵的時候了。群眾來邀請我們去作輔導報告，目的很清楚嘛，不外乎是借這種形式，讓我們給他們解決吃飯問題。這個問題回避不掉，對真正吃飯困難的，我們確實應該好好考慮解決嘛。作為鎮長，解決不了鎮里群眾的吃飯問題，我很慚愧，無顏見江東父老嘛。鎮上的家底大家都清楚，沒有幾顆米，這年關又快到了，穩定為主嘛，是不是從鎮國土所前次拍賣的那二宗土地費中，調點錢出來嘛，對確實吃不起飯的特困戶進行節前慰問，先把民心安頓下來再說？”

書記擺擺手：“不要盯住那點錢，我們給領導匯報工作時已經講了，要大力提升城鎮形象，沒有刀殺不死人，沒有錢辦不成事?！?/p>

鎮長把手指插進頭發里。這是他一籌莫展的習慣動作。沉默出現了，操場上群眾要求與書記、鎮長下去給他們作輔導報告的聲浪一波一波地涌了進來。書記心里清楚，這個時候出現在群眾面前，無疑是引火燒身；應付這種場面只能是以不變應萬變。他們鬧得再兇，你不出場，最后還不是冷夭臺，鬧累了鬧餓了鬧得不想再鬧了，還不就乖乖地回家去了。

派出所長見場面有一些尷尬，知趣地說：“書記、鎮長你們商量工作，我先去勸說勸說大家，讓大家回去。”說著走了。

鎮長直起腰：“要去也應該我去。”他俠肝義膽地抬起頭，“書記，我下去頂著，萬一頂不住了，你來解圍?！?/p>

萬萬沒有想到，鎮長和派出所長前腳剛走，擺烤紅苕攤的個體戶領著兩個人，像土行孫使用隱身法一樣，出現在了書記辦公室。

個體戶進屋四處望望，然后笑瞇瞇地對書記道：“不要緊張，書記大人，我今天來找你，主要有三件事，三件都是大好事。你不要急，聽我講完再說嘛。第一件是來補你的錢。這是九十八元四角九分九厘十毫，請你當面清點一下。第二件是來給書記作深刻檢討，我原來說不吃飯餓不死人，烤紅苕攤才被工商所取締兩天，我就強烈地感受到了不吃飯真的要餓死人。更不該說去搞不吃飯的演示。我真的像書記助理說的，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希望你大人不計小人過，不要給我一般的見識。第三件事，想來書記耳朵不聾，是聽到操場上群眾喊聲了的，這是我將功補過的具體行動。這兩天我沒日沒夜地發動群眾，組織他們來聽書記作‘飯論’學習體會的輔導報告，大家在下面操場上耐心地等著你，盡管很冷，我保證不會走掉一個。書記請吧?！?/p>

“你這是什么意思？”書記正色問道。

“書記這就明知故問了，我已經講清楚了，請你去給大家作‘飯論’輔導報告。對了，我們懂得規矩，不是義務輔導，是有償服務，還是高價?！?/p>

書記臉色有一些掛不住。他并不官僚，對鎮上的情況知道得一清二楚。企業破產、轉制下崗的工人，按政策應該吃低保；企業垮了，交不出應該繳納的部分；鎮政府也拿不出應該補助的部分，弄得一部分人真的吃不起飯。城鎮不發展不行，一發展就要占田占地給賠償。鎮上個別領導干部，和村社的人串通一起，克扣本來就給得很低的賠償；書記知道有人胡作非為，曾讓縣紀檢部門來幫助查，查來查去，得出的結論是群眾賠償得多了，弄得書記捏著鼻子吃沖菜。那些房屋倒遷戶才慘，住在塑料紙、或者殘磚斷瓦搭建的窩棚里，不遮風，不蔽雨，都幾年了。那次去了解雨災情況，到處亂糟糟的，哭聲一片。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大娘，攔著他下跪：書記，你拿一包藥把我毒死了吧，免得我在世上受活罪。書記沒辦法啊，那承包倒遷建房的人是一個騙子，把倒遷建房費全部騙走了，公安局也沒把那騙子抓回來。要解決上面這些老百姓吃飯問題，離不開一個字：錢。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個體戶請他作輔導報告，是編筐筐叫他去鉆：不吃飯要餓死人，理論聯系實際落實領導指示，請你拿飯錢來。鎮里辦公經費都困難，哪里有錢去給群眾發飯錢呢？不去，下面群眾在等著，個體戶三個人挺策略挺禮貌地在這里堵著。硬著頭皮下去，憑著三寸不爛之舌給他們開空頭支票，已經多次了，不要說他們不信，我都不好意思說了。真正是進退兩難啦。

書記忽然產生起了對領導的抱怨：你指示一作屁股一拍走了，弄我們來騎虎背坐蠟燭。反思自己，不該把領導一句話當令箭，為了博得好感，傳達貫徹熱情過了頭。但領導到一個地方視察后，按規矩又不能沒有動靜。進而再想，是不是把領導的方言夾舌話聽錯了？領導說的那句話是“不吃飯餓不死人”，我們想當然地把它當“不吃飯要餓死人”來傳達貫徹了？

書記的腦袋像巨型計算機一樣高速運轉著：要解眼前之危，只有承認個體戶的說法是正確的；何況本身領導講這話時就沒講清楚，糾正過去的說法也不是玩文字游戲。主意打定，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清了清嗓子，對著門外喊黨政辦主任把領導講話錄音拿過來后，將目光落在三個來人身上，似乎很懇切地說：“個體戶同志，對你們，特別是你這種學習貫徹領導指示精神的熱情，我個人表示欽佩，值得向你學習。有一個情況，我必須如實地向你們通報，并請你轉告群眾。領導在作指示時，喉嚨發生故障，不知道講的是‘不吃飯餓不死人’還是‘不吃飯要餓死人’。我們下來又聽了錄音，查了記錄，反復進行了核實，都沒弄清楚。不信，你們可以聽一遍領導的講話錄音?！睍浿甘军h政辦主任倒好帶聽那句話。

果然中間的那個字聽不清楚。

書記叫黨政辦主任拿走錄音繼續說：“可能領導講的正是你說的‘不吃飯餓不死人’，我們錯誤地當作‘不吃飯要餓死人’來傳達貫徹了。我個人理解，‘不吃飯餓不死人’，更符合領導這次視察活動的目的?，F在農村工作重點是要調整產業結構。我們是農業鎮，以種水稻為主，領導說這話的意思，是指示我們要大力調整農業產業結構，多發展經濟價值高、市場前景好的東西，比如葡萄啊荔枝啊布郎李啊沙田柚啊什么的，不能死守在種水稻上，要創新工作方法發展農村經濟。再從理論上講，‘不吃飯餓不死人’這句話更符合科學的發展觀?，F代科學技術越來越發達，我們社會正在朝著不吃飯方向發展，今后完全可以做到不吃飯；正如你說的，太空時代吃紅苕。所以，這個觀點希望你給群眾轉達清楚。操場上很冷，讓他們趕快回去了。至于鎮工商所停你業的事，我馬上叫他們糾正。你說得對，吃紅苕可以不吃飯；我也經常聽農村人說，‘吃點紅苕棒棒，長得肥肥胖胖’，說明紅苕確實比飯營養。你把這個觀點多給群眾宣傳宣傳，保證你的生意會做得更紅火，今天是個體烤紅苕攤，說不一定明天就成為烤紅苕公司，后天發展壯大為烤紅苕集團。鎮里支持你把烤紅苕生意做強做大。現在上級讓發展特色經濟，你啟發了我的思路，今后我們鎮完全可以把烤紅苕作為特色食品發展，最終形成整體品牌優勢，讓城中鎮成為烤紅苕鎮。你們兩位現在在做什么？可以同個體戶同志一起做烤紅苕生意嘛。還有下面的那些人，今后烤紅苕業發展起來了，容納的人多了，還愁找不到業就找不到工作做？對了，你不是要我給你打廣告嗎？好，我帶頭來吃你的烤紅苕，怎么樣？”

落在書記臉上的，是三雙驚愕的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