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現在,我常常想起李金剛。
十幾年前,我才二十多歲,本局最年輕的科員,而局長幾乎和老爸的年齡差不多。老局長王佐民都管我們叫孩子,“這些孩子們,如何如何”,那時候,我的臉還有點胖,圓頭圓腦的如同土豆。老局長王佐民喊我“王胖兒”,要有兒化音,以示親切,我常跑前跑后地忙這忙那,幾乎都是在為領導奔忙。副局長李金剛就說:“干吧,傻小子,過年賞給你二斗糧。”我呢,嘿嘿地一笑。
李金剛做副局長的時間要比老局長王佐民做局長的時間長,但,局長做副局長的時間更長,十五年。彈指一揮間,兩個人做伙計也有五年。老局長馬上進入退休狀態,正在物色接班人。李金剛算作一個,但是,新近轉業干部葛興民風頭正健,又聽說馬上有一位非少女干部來本單位,形勢立刻紛繁雜亂起來。大家眼看著本單位的立儲問題上,要火拼,都選擇了明哲保身。和我一樣的幾個年輕人,像小老鼠一樣,低著頭,睜大眼睛看著幾個大佬你來我往地念著拳經。有意思,都人腦袋打出狗腦袋來。
從內心里講,我和李金剛接觸的時間還是較長的。剛進本局,李金剛就給我上課:“這就是三流局,能誤人,也能養人。”后來,正如李金剛所說,近二十年的本局生活,充分證明了這一點。我從一個小王胖變成了老王胖,歷經幾朝。如今風雨過后,滿眼凄涼。
還是回過頭說老局長王佐民吧。
王佐民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話:聽話就是講政治。
動輒,王局就把這句話亮出來。我們把局長們的姓冠在前面。李局便不以為然,不以為然也不撇嘴。但他在后面嘟囔,嘟囔給周圍的人。王局來本局的第二年,像所有新登基的皇帝一樣,興些土木。墻壁粉刷過后,要調換一些辦公桌椅。王局坐的是前人留下的椅子,坐過多半年,這次必須淘汰的。椅子也是轉椅,厚皮磨砂,前任局長也是縣區的副職,會摜些派頭,想必椅子不會差的。但王局不會用的,淘汰下來只能哪個副手來用,科長或科員都消受不起。因為椅子太大,往那一放,人都變小了。論資歷,李局排在前面,狼多肉少,先可領導。大椅子就抬到李局的辦公室門前。這也是秉承了王局的想法,幾個年輕科員搬起來很費力。后面還跟著主管辦公室的非少女干部,這時已經來到本局,主管辦公室科室。笑嘻嘻地說:“李局,這個寶座歸你了。”李局一臉的嚴肅,看都不看非少女干部,說:
“我不要狗剩兒,你愛給誰給誰去。”
非少女干部臉上的笑雖然掛著,明顯有掩飾的意思。大家重又把椅子抬到非少女干部的辦公室,擺上。非少女一屁股坐下,很享受的樣子。接著,又跳起來,在地上走了兩步。本局的辦公地點在政府的大樓里,就十多個辦公室。非少女干部的辦公室就在王局的對面,她馬上走到王局的辦公室。王局的辦公室里正有一幫工人安裝辦公桌椅,黑而厚重的班臺,大大的轉椅。非少女干部的話很干脆,笑嘻嘻的。
“王局,人家說不要你的狗剩兒,我撿了。”
王局臉上沒有表情,揮揮手,動作很輕柔。我和另外的一個人看著,還感到很奇怪。
2
李局算是我們局元老吧。
幾大項業務在李局來說不僅熟悉且精通,有老科長的底子,如同生過孩子的寡婦,做起事來,有思路有行動。說來,本局還是在李局主持下成立的,本局剛成立時,一把手局長暫缺,由李局暫代一段時間。后來終于沒有代成,這成了李局的心病,時不時地折騰一下李局的臟器。
這是人所共知的。所以,大家特別怕和李局共一個飯局,而且又常常避免不了。
這樣的事經常,大家就想回避。
年終,本局十幾個人常常圍坐一桌,團圓。照例,王局講話李局講話葛局講話等弄一大堆講完話后,飲下若干杯酒。然后,搓麻、K歌或者發呆嘔吐,幾年都沒有創意。這個時候大家有什么事情都要放下,把喝酒當成一件大事。認真不認真就是一個人的境界,有人喝白酒,像王局,要喝自己家鄉的外觀龜狀,摻進靈芝的。據說不上頭,酒后反見精神。能配合的就是剛轉業的老葛,深藏不露的酒量令王局興奮不已。余者,能喝不能喝的跟著瞎起哄。
程序是王局致辭,算開場白。王局致辭很長,有點像做報告。做過宣傳部長的,講個話是小意思。最長的一次弄了近二十分鐘,年輕的小龍,那時候剛調進本局,不太適應機關的日子。局長在下面說,他在下面嘟囔:
“好耐性呢,胃受不了了。”
這句話正好被我聽見,一同會心地笑。李局在對面瞪了我們一眼,我們趕緊不說話。好耐性發揮了極致后,肚子已是癟癟。一直做本局辦公室主任的李書生最有體會,本局開會,要是輪到王局做結尾講話。尤其是上午,必然是個大尾巴會。早上要讓李家嫂子做好飯,然后吃個十二分飽。這已是大家人所共知。李書生每每對我們幾個年青的家伙說:
“你們幾個,吃屎都弄不到熱乎的。”
我們還在心里不服,不就是吃飯喝酒這點小閑事嗎。
李書生的嘴一撇,滿臉的不屑。“到時候你們就知道,酒杯里藏著乾坤。”
這個乾坤真就叫我們體會到了。
王局開場白后,接著是李局,循著一定的排序。整個飯局是一場有聲的小劇,有沖突,還有笑場。李局這個時候端起滿滿一杯啤酒,酒沫溢在杯口。很誠懇,又很有激情。李局有個特點,只喝啤酒,且一個牌子———“春雪”。多少年一貫制,體現著其做人的精密和執著。不知是什么原因,那天,整個飯店里沒有“春雪”。這讓李局很懊惱。年餐,規格和地點都是王局說了算,連辦公室主任李書生都做不了主。
李局說得很好的祝酒詞,“很感謝這一年來,同志們的支持,使我們工作上了一個臺階。在此,我萬分感謝。祝大家新的一年,萬事如意,龍馬精神。”話說得硬,又很在理。大家甚至鼓起一兩下掌聲。哪知道李局一反常態,“嘩”一杯酒倒在地上。大家這個時候全部愣住了,最吃驚的是王局,幾乎張了嘴吃驚。
到底是酒場上的過來人,王局很快定下心神。“嘿嘿”干笑,“看,李局,沒喝就有點高。快上最好的酒。”
李書生沒反應過來,應了一句:“已經是最好的酒,大青島。”
說完大青島,李書生似有所悟。仿佛知道自己的錯誤所在,恨恨地對自己打了一個夸張的嘴巴。
李局并沒有理會李書生的表演,放下杯后,賭著氣,一言不發。
大家這頓飯也沒有吃好,真正應了一人向隅滿座凄然那句話。
3
倒酒事件之后,王局很長一段時間和李局的臉色都鐵青著,彼此似乎沒有感到對方的存在。
但人們很快都忘了這一事件曾經發生過,依然歡歌飯酒。有人張羅飯局,也刻意叫上兩位大佬局長,不避開。兩位局長仿佛和先前一樣,仍互相開著玩笑,大家跟著哈哈一笑。王局從下面的寧山縣調來,老家富有山水,人杰地靈。產一種酒,加入龜及靈芝,便有大名,王局的專用酒,在局里的小倉庫存著。李局開玩笑:只有從河里爬上來的,才喜歡這酒。王局也笑,對著滿座眾人。
“這,這,說你啥好。”
一桌人在這個時刻便不言語,靜靜地吃菜、抽煙,把個飯桌氣氛弄得像麻將場。
只有我這種傻人對每個領導的話體會之后,毫不顧忌地笑了起來。我笑的時候聲音很大,但沒有別人笑,我的聲音顯得更大。等到突然發覺沒人在笑,就也收了嘴。別人看見我的樣子,顯然是滑稽,也都無聲地笑。
因而,有時李局朝我叫“傻王愷”,不管我愿意不愿意聽。我呢,“嘿嘿”一笑。
所以李局在本局多少顯得有點各色,李局好像也知道自己的處境。
因為我們好幾個年輕人是經過李局主政時期調入本局,算是有那么點知遇之恩,看起來我們和李局的關系很親近。但是,機關風俗,向來是主政者為王,須聽將令。如同大廟,小沙彌是不能坐到臺面上的。我們分別聽從這個領導和那個領導,跑來顛去,樂此不疲。
本局常常下鄉,因為我是李局的直管屬下。李局有點像母雞,護著小崽,在其羽翼之下。針對有些問題,常常就和其他領導發生沖突。但有一天,突然王局把我叫著,和另外一個科長跟著王局下鄉,完全是為了另一科室業務。我雖然感到納悶,這畢竟不是機關的規則。好在我在局里還有別的業務,但也不是搭界。索性不語,只跟著瞎走,不表態。
下去的目的是審批一個廟宇,我不負責這個業務,到現在也不明白王局為什么要帶上我。
當地的負責人一遍一遍地說著,這個事情和那個事情,我也不想聽。索性,離開屋子,到外面。外面,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樹葉正由綠轉青,因為是在山腳下,空氣實在是好。且有鳥鳴。想這里選址做一處廟宇真是好。
說來說去的,里面的人說了很長的時間,也不見王局出來。我只是在周圍轉著,眼睛卻瞄著這邊。后來司機小龍也向我這邊走過來,我們坐在一個石頭上,無所事事。已是黃昏,四周一片靜謐,腳下的小河流水潺潺,如果在此居留一段時間,感覺必定不錯。小龍嘟囔著肚餓,嚷著怎么不吃飯?關于吃飯,小龍有好多事情。這個人大概就是個吃貨。
約摸六點多鐘,從屋子里走出個人來,是縣區的局長,遠遠地向我們招手。小龍和我一同站起,緊走幾步,趕上王局出來。小龍打開車門,用手擋著車門沿,怕領導的頭磕碰。我覺得這是多余,領導要是磕碰過一次,就長記性。王局很享受,我緊跟著上車,出了溝口,在前面的車帶著下,奔了縣城。
晚飯之后的娛樂形式有限,本局曾經有過幾個局長,愛好不同。有人好酒,有人喜舞,有人愛麻,所以大家基本上被培養成全能型選手。王局算是麻將愛好者,小麻將,只許贏不許輸。大家樂此不疲地陪著,王局也愿意被大家簇擁著,顯得全局一片和氣。當然,當我們把牌局支起來的時候,王局接到了李局的電話。我坐在王局的旁邊,里面的聲音聽得真切。
“王局長,我現在請個假。”
王局很緊張地看了一下牌桌,用手拂一下牌桌上面的空氣,大家便靜下來,氣氛暫時凝固。
王局站起來,到外面,剩下的我們就不知道他們在電話說些什么。
王局回來,臉色凝重,想必電話里肯定有些不愉快。但王局依舊坐在原來的位置,喊我們幾個人:“來來,聽蝲蝲蛄叫不種地了。”
被稱為蝲蝲蛄叫的,我想肯定是李局的電話。
4
小的沖突,就算是遭遇戰吧,終于打將起來。
本單位有兩輛車,一輛是王局專用,另一輛就是大家辦些公事乘用。司機小龍為一等轎夫,拉著王局東奔西走,包括家人。幾個副局誰抓到車就用一家伙,開車司機不管這些,反而成了香餑餑。要用車,得先跟他打招呼。一不高興,他說車有問題,動不了車便不能開動。
那個時候,個人有轎車的很少,不是自家做生意或有店廠,也養不起一輛轎車。就像電話,也并不是家家就能安得上的。當然,王局也知道這些情況,只是閉著眼而已。至于大家,公事便馬馬虎虎應付。
但李局有一天發威,站在王局的門口很大聲地說:
“王局長,車的問題該說道說道了。”
“啥說道,難道我還天天走著來上班?”
李局的家離本局的辦公地點很近,走路不過十幾分鐘。平時,李局也說這樣的話,“一泡尿遠”。所以,李局上下班都走路來去。
“你是否走路我不管,但你兒媳婦上下班還坐咱們單位的車,總是說不過去吧。”
王局和兒子一起生活,兒子的兒子要上幼兒園。兒媳婦送孩子也和王局一起乘車便是理所當然。這些事本局的人幾乎都知道,小龍說的,雖有怨言,但他還得接送,風雨無阻。而且,越是風雨越不能不去。
王局很尷尬,他知道,兒媳婦確實經常坐單位的車送孩子,本來就是他安排的。突然之間,王局很高聲地說一句:
“你別臭不要臉。”
說完,王局的表情是笑嘻嘻的。
接下來,李局的表情凝重,回頭看了四下。在門后,看見一個裝垃圾的桶立在那里。順便抄起,王局還算機靈,歪頭,垃圾桶從頭上飛過。雖沒砸到,也很狼狽,垃圾桶里的東西,紙屑,果皮,亂煙頭撒在身上。等我們進去,一個煙頭還臥在王局的頭上。
李局這邊,不依不饒,嘴里罵著:
“我不要臉,看誰的臉丟盡。”
5
神仙打架,我們凡人便不好做。
看看這邊,看看那邊,都不亂去領導的辦公室,怕攤上嫌疑,站錯隊。路線錯,人也就玩完。這個道理連我都懂,何況那些坐在各個屋子里的人精們。大家這個時候見面不打招呼,點一下頭都算過分。氣氛如冰窖,壓抑得不得了。
但關起門,作為科員的我們還是笑嘻嘻的,不評點領導們的所為。反而,有時候覺得領導們很有意思,一舉一動如小兒。期間老皮瞪著我,不屑地說:
“你也太小看領導,吃人都不吐骨頭的,看著吧。”
老皮是老科員,多年后才熬成副調研員,幾大閑之一。升遷之路基本結扎,不作他想,上班自己想來就來,不來便不來。別人也不說什么,也不能說。老皮比我們大過十幾歲,已近退休,人老成精,說話吐沫成釘。說實話,我們也盼著頭頂有一片晴空朗日,希望他們早日決出勝負。就像一群猴子,沒有個猴王,終不是個事。亂糟糟的,你一句我一句,單位形象在別人看來就是潲水桶,每個人都沾滿污點。上下考核,都通不過去,上省下縣誰都不待見。正如老皮所預見,局面雖然不聲不響,正如深潭,不知能淹到誰。
例行公事的考核如期來到。
每年三月,組織部的考核本局都要很重視。我們科員們無所謂地看著,這場戲演出的開場、高潮、結局。
組織部的一個科長在我們的小會議室里給我們第一個講話。科長很年輕,瘦瘦的樣子,很精干地和幾個領導握手。王局很謙卑,給考核大會主持,一點看不出本局出現的不和諧因素。他簡單地給大家介紹了考核小組的幾個人,接著,請考核小組組長給大家講了話。瘦科長的講話也不肥胖,幾句話過后,就進行最后的程序,各回各屋,畫票。
畫完票的陸續地送到考核組。接著,大家等著被叫談話。
我等著人家叫去談話,可到底沒人來叫我。
兩個多月過去,我們聽到一個消息:李局的一年一度例行考核沒有通過。
6
李局的神情一直陰郁著,看不到任何歡愉。
我們都想,是不是李局在醞釀一場風暴,也不好說。反而,王局的麻將一場一場打下來,戰績頗豐。本局的福利王局也鄭重其事地開始考慮,有實物,有購物卡,還有硬硬的幣,不一而足。年節大家也要組織一場撲克賽什么的,實際上大家期待著和王局的麻將局。被選上算是一種榮幸,輸贏都在其次。王局照例要大家一起喝頓團圓酒,李局照例還是坐在王局的旁邊,神情陰郁,看不出在想什么。一年,幾乎都是這樣的表情,大家也就不以為意。可這畢竟是年飯上,我們幾個年輕人坐在領導的對面,看得真切。那個大餐桌無比巨大,二十幾人圍坐下,還有點空蕩。
王局的講話精煉,只說過年話。
“這一年是大家共同奮斗的一年,是團結奮進的一年,大家對我本人的支持和對本局的奉獻在這里一并感激。一杯酒,就是一份情誼。滿飲此杯,祝福新年。”
大家在王局的祝酒詞中多有體會,個別人會有深意,至于我,正在和身邊的文書小倪胡亂地說著話。新來的文書是從部隊剛剛轉業回來的,護士出身,說話嗲嗲的。那邊,辦公室主任李書生指著我喊:
“哎、哎,都少說兩句。”
我在這邊笑了,不說話。一年到頭,辦公室主任李書生圍著王局的屁股后面轉轉轉,對我們幾個年輕人吆五喝六的,早就對此有點發煩。朝他要包打印紙還得簽字畫押,令我們很不爽。我們都默不作聲,不理李書生在那邊喊。李書生甚至站起來,拍著手掌。手掌聲啪啪的,王局看了李書生一眼,大概嫌刺耳。
王局的敬酒雖然順利,但到了第二個人便沒了下文。李局雖然在考核中沒有通過,但還是副局長的位置,陰沉著臉。別人也不好搶先,也不能。李局只在那里閑抽著煙,不發一言。大家想,該李局了。李局這次沒有挑酒,任意一杯啤酒。杯中溢沫,酒色呈黃,端起。整個臉對著大家,那張臉不是過去嚴肅又不恭的神色,全是悲戚。
“老李,下一杯吧,大家都看著。”
李局端著杯,一一和大家眼神交流,甚至照顧到我們這些年輕人這邊。我和他眼神對接,看起來,李局真是有點潦倒。不似先前,銳利,看穿一切,然后茫然。倒是蔫噠噠的,沒有神采。李局的敬酒,大家有的響應,有的意思一下,口沾一下杯而已。李局也不說什么,在先前,如果不喝掉都是極大的不敬。“啤酒算什么,干掉干掉。”李局常說,他也以身作則,要搬來一箱啤酒在他屁股后面。如是夏天,五瓶過后,要脫掉上衣,顯出豪爽。我們在他的治下,常苦不堪言。啤酒永遠是“春雪”,這個牌子的啤酒只在本城銷售,量幾乎要超過青島牌子的啤酒。李局是堅定的“春雪”愛好者,我們順便也喜歡“春雪”。來到飯店,不管大店還是小店,一律“春雪”,什么百威、嘉士伯等均不在考慮之列。一段時間,李局每到中午電話就過來,“走,跟我走。”我們三五人差不多到一個小店,新鮮水豆腐、花生米要鹽爆,拆骨肉蒜泥,每人五瓶“春雪”。然后,臉紅撲撲地透著粉。自從李局被不合格后,就沒了這樣的節目。大家聚會便開始小心翼翼,都知道本寺不太平,盡量收起各自的尾巴。加上原來王局平時和李局時斷時續地互掐,我們心有余悸,即使是今天這種大團結氣氛,也感覺脊背發涼。我看了,李局的敬酒大家象征性給些面子,或干掉或淺飲,囫圇地過去。
哪知道,李局在敬完大家的一瞬間,還是令眾人大吃一驚。李局把酒杯一下扽在桌上,酒杯碎了,接著兩行淚流,嘴內嗚嗚有聲。坐在對面,看得真切,李局的眼鏡戴得有點歪斜。人掉了臺面,所有的一切都跟著走。原來很有型的頭發,因為剛才的行為散下來,幾綹就耷拉在額前。李書生趕緊打著圓場,“李局,今天的酒有點不適應。”李書生從后面抱住李局,準備架走。李局這個時候更像一個孩子,哭得更加委屈,只是不是號啕。文書小倪一臉的詫異,低聲對我說:“大老爺們呀,看叫人欺負的。”
李局到底還是被人架走,經過我身邊,李書生喊著我:“趕緊,送李局回家。”沒有辦法,只好站起來,和李書生一起一邊架起一只胳膊,像綁架,下樓,塞到小龍的車里。李書生坐在前面,我在后面扶著李局。李局好像沒有過去那個勁,整個身子抽搐,感覺他的手冰涼。我知道,實際李局并沒有喝酒,再說,這么點酒怎么就能把他弄成這樣。李局家的樓層不高,三樓,不一會的工夫就上去。正好夫人在家,我們分別喊聲:“嫂子。”嫂夫人的臉色不是很好,在我們面前不好發作,對我們熱情有加,但看也不看斜躺在沙發上的李局。我們把人交給嫂夫人,稍坐,告辭,下樓,總算完成一件事情。李書生抱怨,人怎么能這樣。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不敢問。
我們兩個人又急速回到大餐桌前,酒戰正酣。因為剛才的事情,我沒了喝酒的興致。但我也不能完全掃大家的興,就回味李書生的話。直到王局喊我要敬酒,我才端起酒杯,那是一杯滿滿的青島文登路三號產的啤酒。我說:
“我不會說什么,就喝酒吧。歲歲今朝,希望大家有個好心情。同意呢,大家干吧!”
王局點頭,眾人也跟著點頭。我把杯口對著王局那一面,飲干為敬。眼睛看過去,發現王局身邊剛才李局坐的椅子已經悄然被撤下,退到一個角落。
7
新年假后,就傳來消息,李局到底生了病。
尿糖、血糖高起來。吃不能吃喝不能喝,李局見到我們,仿佛偷著嫖過娼,見不得人。本來,一系列的事情令他在本局不得不低下頭。如今身體還出現情況,這就釜底抽薪般把他的臉瘦成刀條。李局眼睛原來很大,這下眼睛變凸,看著嚇人。王局相反,臉孔見圓,呈佛相,禿頭愈發閃亮。因為沒有李局在面前礙眼,王局的臉色多少出現笑意。本局氣氛空前不似先前凜冽,大一統嘛,權威樹立起來就好辦了。
我們的科室因為是李局主管,仿佛也被打入冷宮,王局把一些榮譽順手給了別人,我們雖知道原因,也要笑臉。李局年齡不大,王局一時沒有退意,苦的是我們幾個,沒娘的孤兒一般。對于李局,我們愛莫能助,我們自己也是自身難保,就挺著受吧。
李局更是難受。酒宴場合,李局只是一瓶干啤。強調只是一瓶,二手指頭豎起,對著勸酒的人,堅決得別人無法反駁。不提“春雪”二字,別人說起這事,他反倒一笑。可是,好像惡狗還是愛攆病鴨子。來自組織部門的一紙文件,說得明白,李局徹底被免職,成為調研員。這下,李局也不能自己占用一間辦公室,不得已,還要搬出來和我們一班人混著。李局常常半天一句話也不說,對著電腦,下棋。
王局這個時候倒常常關心起李局來,李局顯得唯唯諾諾,一點不像曾經也副局過。王局對大家都好像親切起來。葛興民儼然就要接班,主持全局工作。因為王局也生了病,成北京某醫院的常客。非少女干部也開始搖旗吶喊,本局的形勢又微妙起來。但李局好像與此沒有任何關聯,還是下棋。漸漸,心平氣和起來。
因為身份的改變,大家對他不冷不熱,但稱呼沒變,依然是李局。
“李局,今天分豬肉,下班拿走。”
下班,李局找到李書生。原來,李書生在圍著王局轉來轉去的時候,偶爾在李局面前也晃一下。李局稱呼李書生為“書生”,李書生答應痛快,所托之事也必盡力。李局不比先前,稱呼李書生為“書生”,而是李主任。李書生很欣然,至于豬肉,還是由李局自己來拿。司機們,也不管,即使送,也只是到小區前。李局要拎著一個黑塑料袋,當然里面是豬肉,走過長長一段路。這時候的李局,純粹的病弱。大家漸漸對他不很關注,只是人來,如我,照例要打聲招呼。李局差不多哼一聲,我聽見,也只當沒聽見。
但司機小龍確實過分,我們都有點看不過去。
小龍曾經為李局服務,三流局養幾臺車很費勁,司機因而驕橫。別人看著司機的種種,不說,只當是做表演。司機們因為給領導服務,順便也被稱為領導,管管方向和路線。下鄉,領導們在會議室談工作,他們已經在食堂先吃吃喝喝。小龍在這方面尤甚,仗著為王局專職服務的優勢,連李書生的話也頂回去。我們一幫年輕人,他有時理有時不理,看他的心情。因為小龍,大家對王局也產生意見,主和奴一樣嗎?但在一次下鄉,把李局惹了。
我們在鄉長的辦公室里談的投資項目,談得很晚,還要去現場看看。而小龍因為和我們常去那個鄉,上上下下人頭很熟,包括食堂的大師傅。我們正和鄉里人談得正歡,項目落實、廠區規劃等一系列的東西。小龍在食堂悄悄吃喝起來,當然,他也是躲在一個角落,和鄉里書記的司機。等我們出來要去看現場,小龍的飯吃在中途。李局沒說什么,坐上鄉長的車。回來,在黨組會上,正式把這個事情說出來,并提出“一定要挖出思想根源,做出深刻檢查。”葛興民和非少女干部不表態,看著王局。一段時間,王局對小龍也有點看不過眼。正好借了李局之口,對小龍狠一頓說。小龍的檢查就貼在辦公室外面的走廊上,大家過來過去就看到,飄飄蕩蕩的那兩張紙。
所以小龍看到李局這個樣子,有點快意。他說:“李局之敗,在于不懂政治。”
8
在我看,就是一杯酒惹起的禍端。
如果當初不是“嘩”一杯酒倒在地上,而是,恭恭敬敬地端起,飲之。再配合說些應景的話,便沒有以后的這個事情那個事情。因為病,李局只來半天,剩下半天,吃過午飯便走。大家也議論,怎么這就算投降了。好多人的眼睛露出鄙夷之色,當面或背后。我和大家的感覺不一樣,倒是希望李局借此就坡下驢。年過五十,小破官場不過蝸角利益,不如放棄求個瀟灑。身體有時不給主人做主,何苦。
有半年長的時間,李局甚至請了長假,人整個地消失。局里誰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大家問我,令我很反感。好像我和李局走得近一點變成罪過。我也不和他們解釋,悶頭鼓搗電腦。電腦比任何一個同事都好,無怨無悔。直到有一天,李局上班,穩穩地坐下后,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
“也算熬出頭,這幫孫子。”
他說話的時候毫無恨意,我想,是一個跟頭摔得靈醒了。人心不好測量,是什么東西重新叫李局重又振作。之后,李局天天上班,然后很興奮地坐一天。狀態恢復到從前目光如炬,銳利無比。甚至,連王局也低三下四起來,對著李局客客氣氣。原因是什么,大家一片迷茫之中。不久,李局又恢復了原職,組織部很明確地下文,排在葛興民和非少女干部之前。老葛一下子氣餒,說話不再走廊中粗聲大氣。非少女干部躲得遠遠的,說是參加黨內一個會議要到北京去。
局勢變得更加不明朗,到底誰是未來本局的主持,我們都沒法猜。反過來,李書生倒是例行公事地常常奔往北京。他有自己的想法,紛亂的形勢下能否為自己謀一點福利。李局的事情出乎大家意料,摔一個跟頭,還能爬起來。李書生反應過來,小龍也反應過來,我還沒有任何反應,依然故舊。所以說,李局一口一個:
“傻王胖子,一點政治敏感都沒有。”
9
復出后的李局一點都不高調,見人謙恭,對我也如此,大家有點不習慣。
小龍說:“這才是大領導的架勢,叫你看著害怕。”
我想,也許小龍害怕了。越是這樣,李局愈加神秘。周圍的人探究他的復出之力是誰給的。李局的嘴很嚴,不說。說給我們沒有意義,都是探聽不到的小道消息,幾個版本。李局在那里很有意味地笑,都點頭。我們科室算是他的忠實手下,在他賦閑之時,還對他很禮遇。李局心里有數,但他就不敞開心扉。
破天荒,李書生為李局的復出安排了一次聚會,背著王局。王局想知道也不可能,因為在北京住著院。我們感覺,李局的復出算是對王局的最大打擊,無聲且有力。這次,不知道李書生從哪里弄來三箱“春雪”,而且是干啤。我想,李書生真是干辦公室主任的料。幾年過去,這種小牌子的啤酒差不多都被幾家大型啤酒企業兼并,連產品都未必生產。李書生還能淘到,真是不簡單。在桌上,我們都不叫李局為李局,不知什么時候,一律改成大哥。大哥大哥,這么叫還是比李局顯得更親戚,含血量較多。
“大哥,”李書生說,“你不能辜負我們一片心意,怎么也得喝掉幾瓶。”
“不喝了,什么都不喝,讓書生費心了。”
李局還是顯得很客氣,但堅持不喝酒,只說弄點茶水即可。李書生又特意要了好茶,祁門紅茶泡上。北地喜歡紅茶,民風偏向蒙古。李書生以為滇紅可以,結果李局說祁門為好。這樣,李書生才稍稍安心。李局對于吃飯這樣的事不似先前上心,因為糖尿等原因,好多東西算是忌口,要差不多和尚口味,寡淡。反正我倒沒什么,要不,喝些減肥湯,一并免了。李書生可是吃肉喝酒的生猛人,一頓飯下來,苦極。抱怨:
“以后,這差事可不好干。”
但李書生的辦公室主任一直干得很歡,直到他提職后還兼任了很長一段時間。不放手,是新來的領導鄭重其事地談話后,才放下。放下之后,就得一場病。病后,走起路來不再風風火火,腿腳不利索,偶爾還趔趄一下。
雖說李局復出,組織部的文件又下發,李局仍然處在下風。但本局的形勢微妙,王局長期留守北京,病期很長。局內工作沒人擔綱,逐漸政務荒廢。王局在北京那邊指示李書生:“以穩為主,穩定壓倒一切。”因為沒有王局在家,圍繞他的一切服務基本廢止。我們很輕松,輕松到可以任意到別的辦公室說笑。那個時候,我迷上乒乓球,交上幾個球友。常切磋球技,樂此希望局長不回單位最好。但王局有一個遙控,通過李書生源源不斷地發出指令。期間居然還發出要整頓紀律的意見。
幾個年輕人開始議論,領導是否真的有病,議論來去紛紛說還是有病。“誰好人長時間不上班,泡在北京,憋也憋壞了。”領導沒有憋壞,倒令我們產生一種木偶的滑稽感。
一天早晨。剛上班,沒坐到辦公桌前。李書生進到屋里,說:“快點去接電話,王局在里面。”
王局果真在電話里面,聲音明顯中氣不足,有氣無力地問著我:“是王愷嗎?我是王局長。”
我想,我知道是你,真假生病還惦記著我們。
“我說,你記。然后,你在大會上傳達給大家。”
接著,王局在電話里一句一句地說,我一句一句地記下。半個小時,放下。口干舌燥,臉兒發熱。李書生已經把大家像鴨子一樣趕進會議室,大家都拿著本本,等待著指示。我看了,感覺大家充滿喜感。我的本子上斷斷續續記了三頁紙,字體大,再看,都是空話。“要大家搞好團結,勿忘我們的使命。”不知道王局怎么想出來的,這么有水平的話。使命,這些狗屎一樣的人。但大家好像一本正經得不茍言笑,會議還是由葛興民主持。葛興民嗓門大,過去做過團長,能喊操。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推到前臺,念王局的北京電稿。突然地,我想惡作劇一下。平時,倒沒有想這些,看見這些人表演就無可奈何。好好的一個單位被這些人弄得烏煙瘴氣,還不能生氣。于是,模仿王局,現在,想起這個事情還暗暗發笑。王局的聲音就是寧山地方口音,生硬,舌頭不會打彎,很好模仿。到后來,我還用了王局平時常用的手勢。揮手向下,作砍刀狀,猛地,表示了下定決心。我看見大家想笑還不能笑,我想我的模仿一定會有人報告給王局,就叫他們去報告去吧。
最后,葛興民還強調了紀律的問題,我看他是白說。因為他在我們年輕人當中沒有市場,他和李書生一樣,圍著王局轉來轉去的。他不懂業務,便是狗屎。后來的一切證明我們還是不懂政治,都不如小龍這個吃貨。
10
就是這個狗屎一樣的人,書寫傳奇。
本局的業務分兩大項,若干小項。雖是三流局,三流人卻肯定做不來。李局之所以重新復出和他真懂業務有著直接的關系,盡管最后,大家沒猜出真正原因。要不,已經被打入另冊的家伙,怎么可以一躍又沖在前面。
李局重新目光如炬,但放在電腦上,下棋,一盤接一盤地下。原來,他看見我們坐在電腦前,不以為然。說他眼睛不行,看電腦眼睛受不了,疼。現在,他老僧入定一樣,一坐一天,令我們極其佩服。但他的棋力未長,和原來差不多少。現在看來,就是消磨時間。時間在他那里仿佛停滯,手指一動一動之間,便流逝。李局不感嘆,他只有等待。
王局看起來是真正抱病,北京301醫院費勁巴力地住進去。住進去之后,手里的遙控指令漸漸稀少。我們慶幸少些啰嗦,李局表面更看不出有什么變化,無關喜怒。聚會叫上他,他差不多委婉拒絕,只說自己身體不適。長久,大家隨便。
期間,李局還添了一個愛好,吃起煙來。從石林開始,軟的,上面有龍云題字。漸漸,煙的牌子固定下來,———“紅梅”。說“紅梅”口感柔和,回味悠長。這一點不像喝酒,我們每個人各有所好,不能隨他。只有他自己喜愛他的“紅梅”,那個時候,辦公室還未實行戒煙。噴云吐霧大家很享受,李局只說他的“紅梅”好,如傳說中的彭玉麟(湘軍名將,后以畫紅梅見長)。
仿佛那就是他的媳婦。只有在這樣的場合里,李局顯得很放松,說些不咸不淡的笑話。他最愛講自己的事,對我們幾個人講來講去也差不多那幾件事。李局下過鄉,屬老青年。青年們在鄉下很是禍害當地老鄉,李局曾是大隊書記,那時的先進。戰天又斗地,老鄉信服,點上青年佩服,風光得總有當地老鄉來找他。
一個上午,來了一個,自稱是李局的朋友———插友。我看著來人,比李局至少年長十多歲。胡子和眉毛有些灰白,說話有寧山的口音,舌頭發硬,像史湘云。不能笑,耐心和他說話。李局不巧,去醫院驗血糖,上午一時半會來不了。我說:“和我吃口飯去吧,李局不能來了。”
來人還是不走,細問,人家還有想法的。要借些錢,回家娶媳婦。等李局回來,說起這事,李局一臉的無奈。就是這個家伙,六十多歲了,還和自己當年的老相好聯系。老相好最近在黑龍江死了老伴,老家伙又有點動心。老家伙叫李國祿,正是李局下鄉插隊時的房東。李局一邊講一邊樂,老家伙花心不死。沒有錢到處借錢,還要籌辦個婚禮。說得辦個像模像樣的婚禮,不委屈人家。
我們就跟著嘿嘿地笑。
那時候李國祿已走,拿走了李局小金庫的三千塊錢。李局說這個事情時,眉飛色舞,一臉的輕松。
輕松歸輕松,一件令所有人都很沉重的東西悄沒聲地壓過來。
王局正式向組織部提出辭職,并且推薦葛新民為本局局長。
11
這個結果我想李局一定會料到。
怎么能推薦李局呢?不論從哪個方面,李局都給王局出過許多難題,王局即使怎么費力解答也不會令李局滿意。王局的信很快就得到答復,是組織部的人來到本局,考核。考核的結果神秘得誰也不知道,葛興民、非少女干部和李局都說自己的得票率最高。就這么手腳加起來,都可以數到的票數,怎么可以都是最多。大家都一笑,不說話,每個辦公室都關著門,反而我們幾個年輕人瀟灑起來。說笑不用看這幾個人的眼色,甚至,告訴這幾個人,我們還有一票呢。
李局的煙粘粘的,吃起來,很兇,一支接一支。
李局的吸煙水平原來是碰煙,可有可無,屬玩票。看來,這種情況最能使人吸毒。“紅梅”花兒開,一進辦公室,就能騰云駕霧。連我這個吸煙的人也受不了,要開窗,放新鮮空氣進來。“紅梅”的紙煙盒幾天能攢一小堆,黃黃的一片。酒不喝可以,煙不可以不吸。他向我們灌輸起這種理論,我們姑妄聽之。
形勢的變化都是在悄悄地進行,破天荒,王局從北京回來給大家召開一次會議。
早晨,大家剛來辦公室,有的還打掃著桌子忙碌。王局在家人的陪伴下,上樓。每個辦公室走了一遍,居然和大家握了握手。
“同志們好,好久沒見,怪想大伙的。好啊,王胖兒。”
好多的人,沒有心理準備,連我也如此。不好好在北京治病養病,干嘛回來給大家開會,還以為地球離開誰不轉嗎?王局坐在他的班臺后面,仍具威嚴,說話中氣稍顯不足。先是給大家通報一下病情,“有些病,但不礙大事。”大家都像長在辦公室里的莊稼,等著王局思想的雨露,靜靜地聽著。李局在一個沙發上抽煙,面前的記錄本打開,只有一支筆放在本子中間,不記。而我們還是乖乖地記著王局的講話。
王局的講話貫穿一個基調,穩定、團結,最后還是不依不舍地表示,自己要站好最后一班崗。會議不像先前,臭長,王局的吐沫噴出,白的紅的相間。大家魚貫地從辦公室里出來,表情簡單,無喜無悲。李局回到辦公室,嘟囔一句:“純粹是狗放屁。”葛興民和非少女干部留在王局的辦公室,想是噓寒問暖。原來,他們也常酒后麻將,很團結的樣子。團結來去,把李局弄成組織部考核不合格。
想來,李局會知道這些東西,連我們都看出來的事情,老江湖會不明白?但他沒有說,一直都沒有說。
王局只來一次辦公室便沒有再出現,不時通過李書生我們知道一些消息。王局做手術了,王局手術效果很好。王局又做手術了,這次效果不怎么好。來來去去的消息,我們便麻木。剛有病時,住在本市醫院,大家結伴到病房看望,買花、買水果表現人情,盡管這人情或許虛假。去北京后,好像一下子很遙遠,從心理到實際距離產生。有一個人,過去曾主宰我們的命運,他有病了,離我們遠去,很慶幸。
老貓老了,就是這個意思。
12
近一年,表面上的工作由李局主持著,但他不深管業務,對紀律更是無為。憑著自覺,每個人干好自己的一攤子事已是不錯。期間非少女干部上下開會走了很長時間,李局對此視而不見。我們說,這哪是本單位的人,只是來報銷的。李局叫我們不要亂說,都是國家干部,給國家拉屎的。李局常用這樣的比方,如:吃集體的飯,肥自家的田之類。這樣的話聽多了,便沒有笑意。現實令我們無法看開,因為一連串的事情把本局推向全市聞名的程度。
本局原來有兩輛轎車編制,王局剛來本局,座駕微舊,老式本田。半年后,賣舊車,換新車,別克亮堂堂地開起來。當然,開車的小龍很神氣,他不知道買車的錢是怎么回事。挪用了專項資金,至于怎么挪用的,錢是自己跑了一圈。但是,審計部門拿住這個事情,令王局很惱火。也怪王局,雖然在理論等造詣很深,卻不懂財務,以為沒有往自家兜里揣錢便堂堂正正。錢亂用也不行,李局對著我們說,規矩一定得遵守的。
因為這筆費用是由我們科室經費來具結的,所以,屁股上的屎還得我們來擦。
第一步,找審計的人,解釋。解釋來解釋去,無外乎說明這筆錢用之合理。審計的人說,你說的這些我也不懂。但錢,你們既然用了,且不合理,說什么都沒用。一起去審計局交涉的我們兩個人,手一攤,無可奈何。
結果,我們局受了通報,那輛別克被收繳。
這事,在北京住院的王局最窩火,他的不出亂子的想法第一次被現實所擊打。
王局在北京那邊上火著急也沒有辦法,等待他的還有另一場事件,叫他更灰頭土臉。
本局的亂象對于我們幾個年輕人來說,無所謂的,嘻嘻哈哈地沒了約束,很好。偷偷地上網,看看不該看的東西,關起門說說幾位領導。但是,有些老科長們看著這樣,痛心或者揪心,諸種心情都有。有幾位科長在本局已經近三十年,感情因素很多、好壞和他們休戚與共。眼看著本局被幾個局長涂抹得紅紅綠綠,沒了形象。氣,又沒法說,或者不敢說。他們隱忍,或者韜晦,總之好多的人依舊笑嘻嘻地看著李局在酒宴桌上的哭相,這些老姜們各有各的想法。他們的想法只是沒有得到統一,也許永遠統一不了。
但有一件事他們做了。
就在王局的遙控下,李書生把審計局審計不合格的事情擺平之后。老科長們集體到組織部去靜坐,他們不發一言地坐在組織部的辦公室里,七個人神情平和,幾乎看不到任何激動的臉色。
接待他們的是組織部的一位副部長好像很激動,大聲說著:
“你們這樣反映問題的方式不對,不符合程序,你們還是黨員嗎?”聲色俱厲。但這幾個人還是不說話,其中一位老科長還和這位副部長認識,不是很熟。說:“我們一定等到齊部長。”接著,大家還是一陣的沉默。
齊部長是本市的組織部部長,大家都知道。那位副部長覺得很無趣,先是軟下話來。畢竟,大家下定決心,也算是上訪,沒有一個真正的答復,是不會就這么輕易回去的。一兩句軟話像攆雞一樣,轟走,老科長們畢竟不是散養的雞。不管副部長怎么說,甚至,把幾位科長相熟的干部找來勸說,他們都沒有走,只是說見見齊部長。齊部長終于和大家見面,是從省里開會的間隙回來的。
唯一的這次到組織部靜坐,李書生沒有去。李書生知道,他拒絕去。老科長們這次去,唯一的要求就是請市委調整本局的領導班子,無他。
13
老科長們去組織部的事,不僅全局知道,一下子,造成更大的轟動。
北京那邊,王局的手術完成后,也躺不住了。
急沖沖地從北京回來,據李書生說,北京的醫院也根本不留這樣的病人。手術之后,醫院基本上有個預測結果,如無救治可能,勸走。王局從李書生那里知道了老科長們到組織部門靜坐上訪后,就坐在病床上,半天無語。嘆一聲,“這群犢子。”老伴趕緊勸:“咱不生氣,咱都寫辭職申請了,還管這些。”王局斜了老伴一眼,叫李書生:“備車,明天就出院,回家。”
王局是真正回到家,回到家后,只歇一天,就找到組織部齊部長。有李書生陪著,約好,到齊部長那里,很鄭重地再次談了自己要辭職的事,并對自己的責任給領導帶來麻煩感到很難受。齊部長很原則地說了一些安慰的話。病人嘛,都得理解。王局稍感安慰,李書生把王局送回家,來到單位,已是中午。
正好,只有李局一個人在單位,辦公室里看著電腦。一個人下著棋,看起來很寂寞。本局出這么一堆亂事,李局都在看著。不知道他作何感想。即使是李局很討厭王局,他也不表示什么,好與壞,好像都不與他發生關系。一個人沉迷在電腦和棋的世界里,很好。李書生和李局打聲招呼,李書生現在不想和李局正面有什么接觸。在李書生看來,李局已是一個廢人,起落之間,兩下就顛破了膽氣。
可是,在表面上,李書生是絕對不敢有任何放肆的行為。他恭謹有余地問聲好后,李局看也沒有看他,盯著電腦,說:“老王的病能好嗎?”
這在李書生是無法想到的,兩個冤家是否有心靈相通的地方。但還是據實相告:“沒多大希望。”
“那帶我去看看。”
李書生幾乎不能相信。自打王局住院以來,李局幾乎沒有什么反應。不聞不問,每天只是自己在下棋,大家看著,兩個人先前冰火同爐,現在互相煎熬。李書生很痛快地答應:
“好吧,他現在在家休息。”
14
李書生在李局和王局見面之后,就躲開了。
他感到這兩個人有話要說,但他不想聽。
兩個人好像相斗過的公雞,羽毛基本都扎扎開,恐怕誰都不好看。李書生看透這兩個人的行為,做了鑒定,全敗。這種戰斗和他沒有多大關系,他就不愿意觀戰。他在王局家的客廳里抽了一支煙,無意中看見這是“紅梅”的牌子。那盒煙躺在茶幾上,很傲然。他問王局的老伴:“這個牌的煙,從哪買的?”
王局的老伴,李書生叫趙姐的,怎么論的,我們都不知道。說:“老王鄉下的一個親戚落下的,放在那誰也沒動。”
李書生不知道兩個人在王局的臥室里面說些什么。李局出來,臉紅紅的,仿佛喝過五瓶以上“春雪”。他對著王局老伴嘟囔一句什么,我們都沒有聽準。李書生下樓,開車,拉著李局,向著單位回去。李局在車里拿出煙來,叼在嘴上,聞聞,沒有點火。一直放在嘴邊,不點。李書生說:“李局,你就點上唄。”
“我就想,抽煙這東西有何意義。”
李局不回答李書生的問話,他把頭轉向窗外。外面無定格的樹、街道,一晃而過。李書生不依不饒,再看,一聲驚問:“李局,煙換牌子了?”
李局笑了,笑得意味深長。“不愛紅梅愛芙蓉”,李局說一句唱白。李書生點頭,但不語。車開得不快不慢。
15
硝煙散盡。
本局的亂象逐漸歸一,從縣區上來一位副區長,主掌全面,像大一統架勢。女局長很強勢地給大家講過話,便悶在辦公室里不出來。大家暫時和女局長不熟,不去打擾。王局沒到站便退了,是生命強制他退出球籍。那是一天下午,李書生接到了他的趙姐的電話。
“書生啊,老王不行了。”
大家就知道,本局的全體人員都要去表示哀痛的心情。“王府”的亂象更亂,幾個孩子哭叫著,李書生很主心骨地和他趙姐說:“都節哀吧,把事情辦得圓滿些。”
本局開始操辦起王局的葬禮,訃告一一告知。新局長做治喪委員會的主任,李局做副主任。各局相當給面子,連市里一些領導也都出面和王局老伴握手,說些節哀的話。本局的人員也都臉色凝重,不茍言笑。告別廳的子女們一陣哭號,火葬場的煙囪一陣濃黑的煙塵飄上去,我們知道,王局已經徹底融入到宇宙中去。許多人做了感嘆,爭什么爭,說什么事都沒了意義。小龍說:“一切都是扯蛋。”
16
新局長來了不到一個月,組織大家體檢,說是給大家的福利。
大家很高興,每個人都查出不同的病在身上。有人尿糖高,血管上還有瘤。前列腺增生,不能過性生活了,大家哈哈一笑。我是血黏,脂肪肝等等。人們都說以后不上飯店,不生閑氣。
李局也查出來,但沒有做出結論,要到北京的大醫院去再檢查一次,再結論一下。
李局就去了北京,檢查,結論是膀胱里有了瘤子,真真切切的家伙,比手指蓋還要大。李局很果斷,切掉。
于是,膀胱里的瘤子就掉了下來。
割掉瘤子后,李局基本就不上班了。發什么福利,通知他,他說:“叫自家的人來領。”
有一次,我打了電話。通話后,很長一段時間,他才感覺到是我。
“啊啊,是你呀,王胖!”
“還抽煙喝酒嗎?”
“我都戒葷了。”
再就沒什么話說,一陣很長的沉默后,我就悄悄地把電話撂了。
17
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了李局的消息。
誰也不知道他的手機號碼。辦公室發福利的小龍問我,我給的是原來的號碼。小龍說那是空號。我說:“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我剛才打的。”
一試,果真是空號,電話里的人聲的的確確告訴我。
我突然發愣,坐在辦公桌后面,一下想起李局喝啤酒吃紙煙的樣子。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