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濤越來越不想讀書了。
期末考試剛剛過去,班上有同學準備到班主任田老師家去補英語課,陳小濤卻沒有任何打算,平時他在班上算不上出類拔萃。他知道自己在田老師眼里很普通,成績好時,能得到田老師表揚。可現在有幾個成績不如自己的同學,居然能享受田老師的特殊關照,開始時,陳小濤不知道怎么回事,后來才知道,原來那幾個同學常年住在田老師家里,他們的家長在外面做生意,平時把孩子就交給田老師了。陳小濤還從他們的口中得知,他們的家長既然把孩子交給了田老師,當然不會少給田老師票子。陳小濤這下明白了,成績平平,老師又待他們那么好,原來還有一層那個關系,陳小濤有點沮喪得抬不起頭來了。
所以陳小濤就沒有了上進的勇氣,沒有了勇氣就沒有了信心。以前他不是這樣的,以前他回家曾經對爸爸說起過班上有同學在田老師家補課的事情,爸爸鼓勵他說,只要他進到班上的前十名,他一定請班主任和班上的其他代課老師到鎮里的“大公山酒店”去好好吃一頓,保證田老師和班上的其他老師從此對陳小濤另眼相看。
陳小濤對爸爸的話不以為然,爸爸在他的眼里,跟鄰居王龍海是差不多的角色,王龍海也沒有什么文化,可他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從一個泥瓦匠,做到了包工頭,緣由就是敢把稀奇古怪的東西往鄉長書記家送,越送活計越多。他家式樣古怪的樓房,不說在村里,在方圓幾里路,是沒有人家比他家的樓房洋氣的。
陳小濤心里也想爸爸像王龍海一樣能耐,可是,家里有什么?
爸爸本來是個木匠,爸爸的木匠據他自己說還是不錯的,可是,做上門工,從早到晚,工錢還不夠王龍海的一包香煙,有時還抵不上村里人去縣城工地賣苦力的工錢。爸爸心里不平衡,憑什么自己不能改變自己?爸爸于是扔下斧頭,帶著媽媽東奔西走,走南闖北地做生意做買賣。在陳小濤的記憶里,他在還沒有讀書的時候,爸爸就開始做生意了,到陳小濤讀小學四年級了,家里還是沒有什么變化。這期間,隔壁王龍海除了村里的樓房,又到城里買了房子,村里的樓房,就像動畫片一般,隔不多久就冒出一幢,陳小濤家還是一如既往住在灰瓦房里。
陳小濤有一次向父親提起這事,父親說,你好好讀你的書,房子是大人的事,你把書讀好,就千好萬好了。陳小濤說,爸爸,我把書讀好,爭取做個三好學生,你也爭取蓋一幢樓房,好嗎?爸爸說,一言為定,只要你評上三好學生,爸爸我就一定蓋起一幢樓房。
陳小濤伸出右手,說,光說不算,我們拉手。
爸爸也伸出右手,說,光說不算,我們拉手。
拉過手后,陳小濤便暗暗鉚足了勁,從中游的成績一躍成為上游,兩個學期的時間,便真的成了班上名副其實的三好學生。拿著獎狀的陳小濤,回家便讓爸爸兌現他們拉手的諾言。
爸爸說,我把外面的欠債一討回來就蓋樓房。
爸爸的話直到陳小濤上初中了,也沒有兌現。
上初中的陳小濤突然發現,條件好的同學,都到縣城的好學校借讀去了,他們身邊都有父親或者母親陪讀。陳小濤有點灰心喪氣。他的心里也不想爸爸蓋什么樓房不樓房了,他就想爸爸也把他送到縣城的學校去上學,他不想自己天天騎十幾里山路的自行車,他聽在那里讀書的同學說,他們天天走一段路就到了學校,而且,學習的風氣特別棒,比鎮里的學校好了去了。
一次爸爸回家,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爸爸,爸爸說,只要你評上三好學生,我保證把你送到縣城學校去讀書。
他沒有再吱聲,爸爸的話,讓他心里不能接受。那么說,去縣城上學的同學都是三好學生不成?又一想,那是爸爸在人為地制造障礙,不就去縣城去讀書嗎?有那么玄乎嗎?
說歸說,想歸想,在學習方面,陳小濤沒有松懈,這也導致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上不是那么太突出,下也沒有他的份子。田老師有時形容他是一頭爬坡的老牛,快不到哪里去,也慢不到哪里去。田老師為他著急,陳小濤卻全然不覺。
這樣的成績對田老師來說,也沒有什么不好,首先他沒有拖班上的后腿,班上幾十號人,要都像陳小濤,那成績還不在全校甚至全鎮第一名?所以,田老師對陳小濤的印象不壞,雖然沒有對在班上名列前茅的幾個學生那樣關懷備至。具體到陳小濤心里,他當然覺得田老師對他一般,因為,比較田老師對班上幾個成績好的學生而言,那自己距離田老師實在是太遙不可及了。
一件事情的出現改變了陳小濤。
那是陳小濤向爸爸要求去縣城讀書不久,那天陳小濤放學回家像往常一樣,邊做作業邊看電視。電視劇他不看,電視劇里沒完沒了的愛情故事看著也罷,隔不多久,不是親吻就是在床上不負責地翻滾。這些鏡頭不斷出現,讓陳小濤對電視劇敬而遠之。他現在就喜歡看一檔叫做“第一時間”的百姓類新聞節目。實際上不是他有意要看的,往往是,他在做作業,外婆在一邊聚精會神地看,外婆看這樣的節目,比看電視劇還上癮,
電視在放著,外婆在津津有味地看著。陳小濤在做著傷老筋的數學題。他正在冥思苦想地解一道幾何題,外婆的一聲尖叫,讓他下意識地把目光迅速轉向她,外婆沒有怎么樣,目光還是聚集在電視屏幕上。陳小濤將目光轉向電視屏幕時,只見爸爸媽媽跪在出租屋的地上,正在向警察敘述怎么樣用收來的二手的高檔酒瓶,再灌裝低檔酒,假冒高檔酒的經過。美女主播抑揚頓挫地贊揚某市在維護市場秩序和維護消費者權益方面做出了突出的成績,也給了制假者沒有生存的土壤,最后說此案還在審理中。
外婆不愧是外婆,看過新聞,便走進房里,打爸爸的電話,關機。她又打她女兒的電話,也是關機。奶奶急得在屋里來回走動。
陳小濤坐在屋里呆若木雞。
第二天,陳小濤背著書包去學校,迎面邂逅正拎著皮包出門的王龍海。陳小濤把頭轉向旁邊不打算與他打招呼。沒想到,王龍海卻喊了他的名字,陳小濤無奈地轉過頭,喊了他一聲叔叔。
王龍海瞅著陳小濤說,你爸上電視了。
陳小濤的頭“嗡”的一聲響,頓時頭暈目眩。陳小濤控制著自己,看著站在眼前的王龍海,說,你爸上電視了?
王龍海本來陽光燦爛的臉上頓時陰云密布。王龍海說,你這個孩子怎么說話的?
陳小濤說,你不是那么說的嗎?
那天陳小濤史無前例地沒有去學校上課,本來他是準備去的,遇到王龍海后,他改變了主意。
之后的幾天,他還是沒有去學校,直到爸爸媽媽回來問他怎么回事時,他才知道田老師的電話,追到了爸爸的手機上。
陳小濤見到爸媽回來,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到了地上。電視上說,“此案正在進一步審理中”,沒想到這么快就結了。
陳小濤再到學校時,才知道,幾天的時間,他與課本已經拉開了距離。從那時開始,他的成績開始直線往下滑。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爸爸沒有掩飾他造假被公安發現,被抓進號子上“第一時間”的事情。那次請田老師在“大公山酒店”,爸爸邊陪田老師喝酒,邊敘述他被公安發現的經過,就像在說已經播出過的電視劇一樣輕松。田老師還好奇地詢問一些細枝末節,對爸爸被抓既不以為然,也充滿好奇。
陳小濤大惑不解,爸爸被抓的經過不但沒有他想象的那樣,有一些可恥的成分,有一些見不得人的成分。聽爸爸的口氣,怎么還有一種凱旋歸來的感覺?
陳小濤就開始懊悔他為他們的那分擔心,懊悔他幾天沒有到學校,落下了好幾門功課。最讓他懊悔的是他對王龍海的無禮。陳小濤覺得自己這些還比不過外婆,外婆自看過電視,人瘦了一大圈外,再也不看什么“第一時間”了。
可憐的外婆。
爸爸這一次回來,不再去城市了,爸爸決定在農村大干一番事業。
爸爸開始養蛇。嚴格說來,也不是養蛇。依爸爸的意圖,他在春天和夏天把蛇存在請人堆起的土丘的洞穴里,到冬天蛇開始冬眠時,爸爸開始把洞穴里的蛇再扒出來,到南方城市去賣,那時的價格,由于是反季節,不高上幾倍才怪哩!
爸爸說到做到,開始實施他的計劃,圍墻才圈好,土丘還沒有開始堆土,就沒有錢了。外婆忍不住問爸爸,也問她的女兒,你們在外面待了這么多年,錢搞到哪里去了?
媽媽告訴她的媽媽,這一次被逮進去,罰了好幾萬。
外婆說,早曉得這樣,還不如當初在家里種一二十畝田,村里王小黑在家種田,哪一年不要賺好幾萬塊錢!
媽媽聽了,看看爸爸,爸爸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媽媽又轉過頭,耐著性子告訴她的媽媽,人有好多種活法,像王小黑那種活法,不是你寶貝女兒的活法。
外婆卻文不對題地說,當初把你許配給他,是瞅著他會木匠的手藝,要是像現在這個樣子讓人擔驚受怕的,打死我也不干。
這個話陳小濤不止一次聽外婆說過,媽媽頭上有兩個姐姐,那時山外到山里去砍柴要走十幾里山路,外婆就瞅上了山里,把兩個女兒嫁給了山里。她們走后,她又覺得自己失手了,便放出話風,把小女兒嫁門口。正好爸爸到她家做上門工,被外婆看上了。
他們才結婚時,外婆很滿意自己的選擇。可爸爸后來走南闖北,一次次灰頭土臉地回來時,外婆開始懊悔了。
爸爸說外婆嫌貧愛富,媽媽就堵他,房子都是她老人家的,你什么時候富過?
爸爸沒有了底氣,陳小濤就要當心了,爸爸開始盤問陳小濤的成績。陳小濤不知怎么回答爸爸的問題,猶猶豫豫間,爸爸就要嘆苦,爸爸就要說,家里這個條件,只要你好好念書,要什么我給什么!自那一次請田老師在“大公山酒店”吃飯后,又多了一條理由:為了你的成績提高,我還專門請老師喝酒。
陳小濤真想爸媽還去城市,家里就他與外婆一起,落得清凈自在。
放學回家,陳小濤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準確地說,是來了一個奇怪的客人,王小黑。爸爸坐在堂屋陪王小黑聊天,媽媽和外婆在灶間里忙上忙下,鍋里不時傳來“刺啦刺啦”的聲音。
陳小濤想,今天一定有重要客人要來,自爸爸回家后,這樣來客的次數有過好多次了,陳小濤從媽媽和外婆在灶間忙碌的情況,能大致判斷來客的等級。
今天不是一般的客人,因為今天的菜不一般。
沒想到,到吃飯時,就王小黑一個客人。真的大大出乎陳小濤預料,甚至到吃飯之前,他還以為王小黑會走,沒想到他竟然是家里今晚唯一的客人。
爸爸熱情地陪王小黑喝酒,媽媽與外婆在一旁時不時地勸菜。陳小濤只覺得今晚月亮從東邊出來了,他云里霧里地想不通,前兩天一家人還那么地對他不屑一顧,今天怎么忽然來了個三百六十度大轉彎?
王小黑那晚喝到微醺時,話比平時明顯地多了起來,王小黑很自豪地說,他相信古人的話,古人的話教導他,抬頭求人,不如低頭求土!他之所以做那么多田,是他覺得自己就那么大本事,就是勒泥巴團子的料子。
王小黑晃頭晃腳地離開后,爸爸就有些后悔不迭地叨咕道,真是想借他的錢,不然我怎么陪他這樣的人喝酒?
外婆接著爸爸的話說,你以為他放心把錢借給你?不是瞧在我老婆子的面上,你一分錢都借不到!
爸爸說,我給那么高的利息,是人就都想。
外婆還想說什么,被媽媽攔了。外婆說,告訴你們,這一次是我拿臉皮扛著求人,也是最后一次。
外婆去灶屋又開始洗碗洗鍋去了,堂屋里,爸爸小聲在媽媽耳邊說,事情讓她老人家做了,一點人情也沒留下。媽媽白了爸爸一眼,說你不說話就變啞巴啦?
陳小濤那晚的作業做得心不在焉。他還在想王小黑說過的話:抬頭求人,不如低頭求土!
班上期中考試后,成績還沒公布,陳小濤就被田老師叫到辦公室,田老師開門見山地問他,這一段時間怎么回事,成績不但沒有上升,反而下降了好多,是家里又發生什么事了?
陳小濤才進來時,是抬著頭的,聽了田老師的話后,頭自然而然地垂下了。
從田老師辦公室出來,陳小濤的臉上發紅,有些火燒火燎的感覺,他就是帶著這種感覺,走進了教室,坐在位子上,眼睛定定的,發呆。
爸爸的蛇場開始收購活蛇了,爸爸不知什么時候,把他遠在外省做上門女婿的弟弟也叫了過來。陳小濤有好多年沒有見著這個叔叔了,叔叔來時,從蛇皮袋里摸了半天,才在一件舊衣服里,摸出兩沓錢來,叔叔小心翼翼地把錢交到媽媽手上,告訴媽媽,家里東拼西湊把家底都帶來了,就這么多錢!
爸爸說,你帶多帶少我們按股份多少分賬,你人在場里,另外算工資,這叫親兄弟,明算賬。
他的弟弟小聲地說,你是哥哥,不會讓我吃虧,我聽你的。
那天晚上,叔叔吃完飯,爸爸就帶著他去了蛇場。爸爸是一個人回家的,叔叔留下住在蛇場邊上的一間小屋里。蛇場旁邊原來是村里的磚窯廠,旁邊除了山地,就是墳場,晚上叔叔一個人睡在那樣的地方,陳小濤真的為叔叔擔心。
第二天一早,媽媽就拎一些油鹽,筒面和大米,去蛇場給叔叔單獨開伙了。那間小屋陳小濤去過,燒柴的灶已經砌好,原來就等著叔叔來開伙的。
陳小濤真的在心里佩服爸爸,他做事情從來不讓自己吃苦,媽媽聽他的,外婆雖然咕咕叨叨,也還是聽他的,真是當老板的料子!
下課時,田老師悄悄告訴陳小濤,他今天要帶班上幾個老師去他家里家訪,讓他放學跟他們一道走。陳小濤聽了,心里怦怦跳,又一想,反正就那樣了,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
沒想到的是,他跟田老師還有班上的其他老師到家里時,爸爸早就站在門口等候了,媽媽和外婆在灶屋里,燒得“刺啦刺啦”的。
田老師迎面就告訴爸爸,陳小濤的成績這一段時間下降了不少。爸爸就把眼睛瞪著陳小濤。田老師說,我們來家訪,是希望家長配合學生提高,不是瞪眼睛豎鼻子,那樣的話,我們在學校就可以做到,不需要家訪的。
田老師的話起了作用,爸爸的臉上立刻多云轉晴。一陣寒暄后,媽媽和外婆的菜也上桌了。
沒想到的是,炒菜有蛇,燉湯也有蛇,田老師們高興壞了,他一邊埋怨爸爸不該如此破費,一邊開始與爸爸還有其他老師推杯換盞。嘗了幾口后,他們不約而同地夸贊起媽媽和外婆的廚藝。田老師說,在飯店吃不到這么可口的味道。
那天晚上,田老師們喝了不少酒,不知是誰提議的,又開始打起了麻將。陳小濤今天特佩服田老師,白天在課堂上夸夸其談,晚上在喝酒時幽默風趣,打起麻將來,一看就是行家里手,他真有好精神,好體力。
就是在那個學期,陳小濤出乎意外地得到了“三好學生”的稱號,得到消息時,陳小濤覺得自己在白日做夢。
發了半晌愣怔,他去找田老師,憑什么自己得了三好學生?田老師的回答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這個學期,他的成績的確進步了,而且不是一般的進步,他已經不知不覺進入班上前幾名的行列了。
原來是這樣!陳小濤被自己的進步觸動了,原來進步到來時是那樣的輕手輕腳,不知不覺。仔細想想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自從田老師和班上的老師時不時地到他家吃蛇宴后,他們對他的態度,比哥哥姐姐,爸爸媽媽還好,他心里沒有了障礙,沒有障礙就輕松自如了,什么困難也就迎刃而解了。
回到家里,他想把自己得三好學生的喜訊告訴父母,卻見叔叔來找爸爸,叔叔告訴他的哥哥,今天有好幾個人,拎著蛇來,由于沒有錢,他們又把蛇拎走了。
他的哥哥一驚,說我那天把那么多錢給你,都收光了?
叔叔像吃飯時被卡住了一般,半天沒有聲音。叔叔是明顯生氣了,他是被他的哥哥的話嗆著了。
叔叔說,你那天把錢給我是哪天,你想想?
他的哥哥還真把眼睛翻上翻下,想了半天,忽然想起來了,是有幾天了。他嘴里嘀咕著,就伸手在腰里拿錢,待他拿出錢,卻見他的弟弟無動于衷,他便把錢往他弟弟面前遞。他的弟弟說,從現在開始,我不沾你一分錢,我只給你看場,收蛇的事,你們做。說完他轉過身,走了。
他的哥哥與他的嫂子站在那里,看著他的背影發呆。
外婆在屋里說,不怪人家,你們兩個還像做生意的樣子?成天在棋牌室打麻將,山上就甩給他一個人管,那么多錢在那里,你們也放得下心?
媽媽對爸爸扮了個鬼臉。
那以后,陳小濤才發現爸爸和媽媽晚上都是雙雙去棋牌室打麻將,很晚才回家。外婆有時嘀嘀咕咕,他們就好像沒有聽見一般,我行我素。
冬天來了,爸爸開始在土包里挖蛇,到南方去賣。
爸爸回來時,臉上愁云密布,很明顯,市場上的價格沒有他想象的那么好。他沒有想到,我們這里是冬天,越南老撾那里還有活蛇源源不斷地過來。
爸爸有點著急了。
過了幾天,爸爸又帶上蛇,去了北方。
回來時,無精打采。
那個冬天爸爸出去了好幾次,到過年時,他對媽媽說,剩下的蛇,開春再賣出去吧!那以后,他和媽媽白天晚上都在棋牌室里。正月過后,人出去得差不多了,棋牌室里只剩下老頭老太時,他們便時不時地去縣城棋牌室去打。
外婆不好說爸爸,就時不時地罵媽媽。媽媽說,馬上做生意了,喊我打,都沒工夫了。
爸爸和媽媽有一天打麻將回家,告訴外婆,他們要去南方看看市場。外婆問哪天回來,媽媽說,看市場要不了幾天,會很快回來。
他們走后第二天,王小黑就來到家里,外婆這才想起,是去年借的款子到期了。外婆就告訴他,他們兩個去南方瞧市場去了,回來就還他。
王小黑臉上帶著明顯的不悅,走了。
過了幾天,陳小濤放學回家,看見王小黑坐在家里,沒有走的意思。外婆說她的女兒女婿去南方瞧市場,他根本就不相信了。他說,就是到美國也該回來了。
這話提醒了外婆,她去房里打電話給她的女兒,無法接通。她又打給她的女婿,關機狀態。
她出來告訴王小黑,等電話打通了,一定讓他們快點回來還錢。
王小黑罵罵咧咧地出了門。
第二天,陳小濤放學回家,門前站了好幾個人,除了王小黑他認識,其余的人他都不認得。毫無疑問,爸爸借了人家的錢。陳小濤這才從他們的口中得知,他還借了其余幾個人的錢,又是十幾萬。
外婆這回已經無話可說了。他借王小黑一個人就是十幾萬。
這幾天不分晝夜,她老人家就坐在電話機旁,一會撥女兒的電話,一會又撥女婿的電話,雖然是關機和無法接通,她還是沒日沒夜每時每刻地撥打。陳小濤發現奶奶這幾天越發瘦了,可是她卻好像越發精神了,她就像堂·吉訶德大戰風車一樣,連續不斷地撥打著電話。
奶奶過一會就要站起身,既像對王小黑,又像是對其他債主說,我前世不定作了什么孽。王小黑這時就會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對外婆說,要不是看在你老奶奶的面子上,我怎么可能放心把我種田的血汗錢借給你女婿?
外婆就給王小黑跪下了。
王小黑瞅著跪著的外婆,說下跪又有么用,我那十幾萬塊是血汗錢喲!
看場的叔叔得知他哥哥“跑路”了,急得呼天喊地一陣號啕。而后,他拿起鋤頭,在土包里挖起來,挖了半天,除了黃土還是黃土,一條蛇的影子也沒有見著。
他轉過身,對陳小濤說,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我在家里,幾年才攢了兩萬塊錢,你爸爸一個電話就把我打來了,我回家都沒路費了。
陳小濤現在也是一個人在家了,他有兩餐沒有吃飯了,外婆要死要活地被山里的姨媽接走了,他實在餓得不行,到了叔叔這里,他這才想起,《悲慘世界》里的冉阿讓為什么要冒著坐牢的危險,去偷一塊面包了。
叔叔在哭泣,他帶來的兩萬塊錢血本無歸,現在想回家,可身無分文。
王龍海那天心血來潮,覺得城里的別墅沒有鄉下的家里舒服。可是,真正回家了,住不到一個晚上,他又想去城里的家。特別是鄉下天一黑,外面就看不到一個人影了,在城里,那就不一樣了,簡直是兩個世界。那時,區別就出來了,他就覺得晚上還是城里好。
他今天回家,準備把窗戶打開,透透風,然后他就回城里去。
當他打開院門,一眼就發現了一雙新鮮的腳印,他順著腳印,就跟到屋后門,一看嚇一跳,膽大的蟊賊,竟然將他的后門活脫脫地撬開了。王龍海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他沒有驚動屋里,而是拿出手機,發了一條信息給了鎮里的派出所侯所長。
當侯所長帶著干警開車來到時,見王龍海站在屋后面時,問人哪里去了?王龍海用嘴巴示意,人在屋里。侯所長用嘴巴也示意旁邊的干警進屋。
不一會,兩個干警就從屋里帶著一個人出來了,王龍海見到那個人,嚇了一大跳,怎么是你?
陳小濤被帶上警車的時候,王龍海向侯所長求情,請求放了陳小濤。侯所長說,民不報,官不究,你已經報案了,我現在怎么放人?
派出所的審訊記錄顯示,陳小濤的偷竊動機是籌錢給叔叔作回家路費,也為自己去城市打工籌路費。
從派出所出來,是下午了。陳小濤一眼就看見陽光下,鎮中心初中的紅琉璃瓦熠熠生輝。他走小路繞過了中心初中。想到上學期,自己還是三好學生,他的心里動了一下。
開始他想著自己是在回家,走到半途,他才想起,自己已經沒有家了。再想想,自己一直就沒有家,以前住的,那是外婆的家,爸爸和媽媽一直在做生意,一直想建一個家,爸爸還一而再,再而三地尋找建樓房的理由,到現在,他們的人都不見了蹤影。
這么想著,陳小濤就沒有回家的意愿了,他索性走到路邊的河道里,走到河邊,下意識地洗起了手。這時,他忽然看見水中央,有一條魚在游來游去,那魚只有一個中指那么大,是一條秀氣的鲹魚,它一會向下游,游了一段,又轉過頭,向上游。就那么循環往復。
陳小濤看得有些癡迷,他的眼睛隨著水中的那條鲹魚,而上下游走。他好羨慕那條魚,它那么悠閑自得。看了一會兒,他發現,那條魚也許是失去了方向,它在尋找吧?
它能尋找什么呢?
這么一想,他就覺得眼前的小魚兒與自己的境遇差不多,一想到與自己差不多,他就同情起那條魚來,可是,他又能幫住它什么呢?
看累了,他不想看了。就在他起身準備離開時,才發現身邊不知什么時候站著一個人。
是田老師。陳小濤什么話也沒說,眼淚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