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蘇可知道五分鐘后摩托車將在這棵木棉樹下丟的話,她就不會抬頭欣賞這棵樹了。她停車的時候,抬頭一望,枝椏張牙舞爪,開出紅艷艷的花,壯美和孤傲,難怪又叫英雄樹。英雄只是突出的個人,并不是一大片。就像現在她得幫忙突出領導一樣。蘇可一溜煙跑上三樓的辦公室,她要取個工作匯報材料,領導在領導的領導那里等。不快點,領導那張內分泌失調的臉會更黃更青。
蘇可下最后幾級臺階的時候看見木棉樹下空空的,她腳步一錯,差點跌倒。她以為自己沒騎車過來,她以為車子停錯位置。一切以為沒有發生。她是放在木棉樹下,而這附近就這一棵木棉樹。唯一的解釋就是車被偷了。這是被賊盯上了。不然對方手腳不會這么快而大膽。蘇可來到噩夢一般空著的樹下。她的腦子一片茫然,突然想起該報警。人民警察在哪里?蘇可報了110。110請她詳細地描繪車子,然后告訴她在巡邏時會留意。110說盜竊案太多,他們人手不夠。這是什么答復?蘇可想白白描述半天她的車子了。她的車子不是新的,騎了四年,可是像新的,因為蘇可很會保養它,即使劃到一小道,她也會用牙膏抹著,輕輕擦拭,這樣能修補傷痕。不光是車子,衣服飾品包包,蘇可都會趁名牌打折時購買,且仔細保養,這樣錢就花得值,她用的東西總顯得很光鮮。
蘇可回到家,家里還是彌漫著醋的味道,不知是糖醋白菜還是醋溜土豆絲,女婿愛吃,所以母親經常做,可是蘇可并不愛吃,聞著就像懷孕一樣想嘔吐。母親迎上來說你怎么走路回來?我在陽臺上收衣服時看到的。這后半句是見蘇可皺眉后補充的。蘇可說胎扎到了,在修。謊話就這么自然而然地出來。在玩電腦麻將游戲的丈夫回頭說最近小偷很多,小心點。蘇可心跳被這話踏住了幾秒,輕描淡寫地說我那破車沒人要。丈夫心情不錯說我一連自摸了三把。
蘇可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下午有個老太婆來蘇可辦公室,詢問低保的事,蘇可借著她耳背大聲回答,像在吵架。同事小劉看了她一下。一會兒又有人來蓋章。社區的事都不大,但多而瑣碎。
同事小周在說她睡眠很淺,老公半夜起來上廁所總會把她吵醒,醒了她很生氣,踹她老公。有時又說她生氣就不吃飯,她老公就會來哄她。蘇可不想聽小周嘮叨。可是話就那么鉆進去耳朵不肯出來,還得有所反饋,小劉是男的,他可以裝著沒聽見,而蘇可只好用一半的腦子聽著。蘇可突然羨慕起小周,自己在丈夫面前從未這么放肆過。
蘇可對男女之事明白得比較晚,這跟家庭教育有關。蘇可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天就那么塌得只剩下母親那對翅膀,蘇可的母親把蘇可護得牢牢的,喝水怕她噎著,出門怕她被車碰到,跟什么人交往都要了解得細細的。蘇可的青春期幾乎是在透明的情況下渡過,人生的閱歷斷了一鏈,直接就跳到了可以談婚論嫁的年紀。所以當丈夫出現并追求她時,蘇可幾乎就認定男人就是這樣。丈夫是母親一個老姐妹介紹的,遠著呢,什么親戚的表姑的朋友的兒子,可是當時不覺得遠,好像認識,好像熟人,知根知底,很放心。五官比例正常,政府小公務員,家里雙親健在,有個大學在讀的弟弟,很清楚的背景,一切讓蘇可的母親放心。母親放心,蘇可就更放心了。于是就談。談著談著不知怎么就談及婚姻了。蘇可幾乎是被外力推著走到了圍城里。當初介紹人說男方家里有套房子,結婚不成問題。可是那套房子雖然一百平方米,可是丈夫全家人擠一塊,當時也沒想到他弟弟也有畢業結婚的一天。蘇可還在考慮嫁過去之后如何和公婆相處時,當時的男朋友約她和母親吃牛排,聊著結婚事宜。蘇可的母親對付不來牛排,丈夫探著身彎著腰耐心地幫她切割成一塊一塊。隔壁桌一個老太婆說你這兒子真不錯。蘇可母親紅光滿面說哪呀,是女婿。老太婆就嘖嘖嘖。蘇可母親就更高興了。講到新房如何布置時,丈夫微笑地說媽,你看你就小可一個女兒,我們搬走了你一個人就孤單了,不然我們跟你一起住好不好?蘇可母親一時愣住了,丈夫親昵地動動蘇可的胳膊說對吧小可,媽身體不好,一起住我們可以照顧她。那樣子好像是跟蘇可說好似的。蘇可心里一亮,對呀,這樣既不用侍候婆婆,又不用離開母親多好。她就微微一笑,算默認。蘇可母親一想也好,房子里只住她一個也空也寂寞,女婿是半個兒嘛。于是就定了新房在蘇可娘家。蘇可本來擔心丈夫會不會別扭。丈夫說你媽就是我媽,有什么呀?蘇可就很高興。后來倒是蘇可別扭了,因為不久丈夫的弟弟回家了,工作沒著落,成了啃老一族,無事便生非,很快就跟女孩子生出成果了,很快就打算結婚了。一次回去吃飯,丈夫和弟弟發生口角,丈夫氣急敗壞地說當初要不是我讓房給你,你哪有地方待?蘇可眼角瞄到婆婆微微扯了丈夫一下,丈夫悻悻地住了口。蘇可突然意識到丈夫孝敬岳母是他們全家共同的一個陰謀,又想起丈夫似乎是知道她的房子有一百多平方米后才明確追求她的。從后來的情況看,丈夫的話也是空話。液化氣有人送,洗衣機壞了叫人來修,他頂多就是換一下燒壞的燈泡,母親還得多做一個人的飯,還得考慮這個人的口味。
雖然小周提早進入更年期,整天嘮叨個沒完,但蘇可對婚姻最早的反省卻是從小周那兒開始的。蘇可突然想到兩人要結婚必定是找到了親人的感覺,她沒找到。蘇可在丈夫面前不剪指甲,不放屁,不把腿翹在茶幾上,不蓬頭垢面,不做任何不雅的事,甚至不想當著他的面刷牙。試想她會像小周一樣把熟睡的正打呼嚕的丈夫踢醒只因為他吵得自己睡不著嗎?不會。試想她會把自己不想吃的肥肉剔到丈夫碗里嗎?不會。她會像小周一樣動不動就說我老公怎么樣我老公怎么樣嗎?不會。
去年夏天游泳時忘記把白金項鏈取下來,結果鏈頭松了,項鏈落水池,隔天發現就找不到了,而當時丈夫曾提醒過她游泳時要把項鏈取下來的。那項鏈好幾千,頂幾個月工資呢。這事丈夫很生氣,多次提及,丈夫說她是馬大哈,不要買了不要戴了。蘇可理虧,不吭聲。她突然不心疼錢了,而是郁悶丈夫的反應了。小周問她的項鏈,她說游泳時弄丟了。小周嘖嘖說可惜。蘇可說那也沒辦法的事,緣分到了。她說還要買,才不要呢,算了。小周說要買,為什么不買,女人就是要對自己好。小周介紹一家金行。蘇可笑呵呵地說以后再說吧,他本來要陪我去看,我不想要,等我想要戴的時候再說吧。蘇可暗暗心驚,原來自己一直生活在自己制造的謊言中,謊言總是在一霎間脫口而出的,像說早上吃了什么一樣自然而然,像魚吐出泡泡,總是一串一串的,大大小小。
二
蘇可下意識地隱瞞丟車一事。她能想象母親的嘮叨,牙痛似地倒吸,會說現在的小偷真是無法無天。丈夫會跳起來會埋怨,會扯到項鏈的事。說多了,母親會站到蘇可一邊,替女兒辯解開脫,然后丈夫會閉嘴,但臉色陰沉沉。蘇可母親會不安,反過來討好女婿。蘇可看不得母親小心翼翼的樣。婆媳難處是因為在同一屋檐下,如果岳父母和女婿同在一屋檐下也不好處,夾在三明治中間的變成做女兒的做妻子的。蘇可真后悔當初自以為萬全的嫁人不離家的決定。
小劉在QQ上問她怎么了?蘇可當然說沒什么。小劉當初追求過她,雖然沒有講明,若隱若現,但蘇可心里有點疙瘩,有點心虛,因為當初她不搭理小劉完全因為小劉個矮,自己穿高跟鞋就生生高出他一個頭。蘇可很鄙視自己的虛榮,可是如果重新選擇,蘇可還是無法選擇小劉。虛榮是女人永遠的附屬品,不管要不要,與生俱來。幸好小劉在她結婚后也很快結婚了,并且趕在她前面生了個女兒。
蘇可不知道如何解決丟車的問題,她想最后只能承認車丟了。她覺得很郁悶,一口氣堵在心頭,不知道是惱小偷惱自己。
蘇可不想告訴小劉車丟了,但能告訴另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在QQ上,是一個茶店的老板。蘇可知道那個茶店,她甚至扮成顧客去過,見到了那個男人,和想象中的一樣,帶著微笑,很溫暖的笑,帶著茶香,直抵心底的氤氳。那次男人在QQ上說來了個很可愛的女客人,如果她是妖妖就好了。妖妖是蘇可的網名。當時自己可能表現得太不像顧客了,人看得多,茶看得少,泡茶請她品,她卻落荒而逃。男人說真希望她再來光顧。蘇可說她再也不會去了。男人說你怎么知道。蘇可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懊惱自己手指打得太快。男人打出大笑的小頭像。幸虧是隔著網絡,不然蘇可無地自容了。茶商說丟了就再買一輛,新的不去舊的不來。蘇可說你說得輕巧。茶商說我買一輛給你,你天天騎,天天想我。蘇可突然換位思考,把茶商和丈夫的位換了一下,想如果丈夫這么講該多好。
晚飯的時候母親說你的車呢?蘇可說明天才好。丈夫說很嚴重嗎?這么久。蘇可說年底,比較忙他們。中國人的年很有趣,照理過了元旦就算新的一年了,不過中國人還是習慣過農歷的年。大家就沒再說車子。可是這個謊已經延續,后面必須得拉出一輛車來。蘇可看電視劇時總替里面的人物不值不屑或著急,認為編劇瞎編,兩句話能解釋得清的偏說不出口,非要拉成好幾集。可現實中確實是這樣,有的話就是說不出來,有的事就是扯不清。丈夫說要去拜年。丈夫很注重人脈,也經常身體力行,說送禮不知道送什么,人家也不缺什么,就是經常走動走動,順手帶點水果什么的就成了。
有次要去的是一個親戚家。廳不大,幾個人便使空間顯得胃脹似的難受。主人不在,只剩下一個老太婆和一個小孩子。小孩子喊老太婆奶奶,那么可能就是主人的母親大人了。老太婆缺牙的嘴不時蠕動,不是講話,是咽唾沫。這個親戚并不親,是親戚的親戚,只因與婆婆是老鄉,一次路過,做禮節性的拜訪,婆婆第二天就回訪,一來二去,就要變一家人似的,看來親戚靠的不是血緣,是來來往往中形成的。蘇可很不愿意跟著去。丈夫說就一個小時,坐坐,他跟我們科長熟,說不定以后用得上,不要用得上的時候才去嘛,這么勢利。蘇可被批評得沒話說。禮節性的問候后,主客落座,老太婆泡茶,濺到蘇可淡黃的套裙。蘇可拿眼睛的余光拖著墻上時鐘,可恨拖不快,分針慢條斯理地閑庭信步。丈夫很有耐心地跟老太婆聊天。老太婆耳背,一問一答變成三問三答,有時還牛頭不對馬嘴。兩人靠得很近,丈夫脖子抻著,背駝著,讓蘇可恍惚丈夫也是老朽了,小公務員的腐酸和死氣沉沉一覽無遺。蘇可突然想起有一年夏天,她站在日頭下。旁邊的丈夫繼續和三輪車車夫殺價。那時還沒買摩托車,他們要到酒店參加一個婚宴。車夫說六塊,丈夫說四塊,又說不要拉倒,才幾步路,我們走也走得到。蘇可剛說算了,我們快遲……丈夫一扯她說我們走。他們走了幾步,車夫踩著車子追上來,說今天就做個賠本生意。丈夫得意地對蘇可一揚眉,蘇可沒看他,她看到那車夫看看丈夫,又看看她,然后對她一笑,她的臉莫明其妙地一熱。
小孩子上竄下跳,揮著一根塑料的棒子,嘴里念念有詞:老孫來也老孫去也。幼稚得不像三年級的小學生。還一棒揮到蘇可頭上,把頭發弄亂了。蘇可恨自己沒有強硬地不來。主人到底沒等到。雖然在手機里表示他馬上到家馬上到家了。出來后夜很涼,寒氣往脖子里游走。蘇可想大家都在說著假話,就看誰說得高明和理直氣壯。
這個夜晚蘇可繼續持續郁悶,丈夫也不高興,互相不講話。蘇可的母親意識到了,問他們要不要吃夜宵。丈夫不搭話,蘇可只好說不餓。蘇可的母親又拿眼問女婿,女婿沒說話,丈夫不配合,蘇可只好說你吃嗎?丈夫搖搖頭。蘇可笑著說我們都不餓,媽,睡你的吧。母親說都做好了。蘇可說明早吃,當早飯。母親說新鮮的不吃,明早就不好吃了。蘇可覺得自己要炸了,可是丈夫在面前,她不能對母親爆發。丈夫說那就吃點吧。母親高興地說好好,我去端。蘇可又有點感激丈夫。夜宵里有片肥肉,蘇可想想,挑到丈夫碗里,丈夫皺皺眉說:“我不吃肥肉。”他把肉挑回蘇可碗里。蘇可的期待落空了,試驗失敗。他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委屈自己。母親說給我,我吃,肥肉好,以前想吃還沒有呢,現在的年輕人。
這天夜里蘇可拼命想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如小周,又想到茶商的微笑,突然就淚濕枕巾。房門外母親還在掃地,盡管小心,還是弄出了一點聲響。母親睡眠少,晚睡早起,總愛做這做那,總以為自己是輕手輕腳。丈夫說能不能讓你媽晚上別掃地。蘇可背著他沒有回答,好像睡著了。
蘇可對于小劉知道自己丟車的事很驚奇,說明他挺關注自己的。這么一想蘇可一陣感動。小劉在QQ上說破財消災吧。蘇可回道很遺憾的,車是當時結婚時買的,有紀念意義,再則現在辦證不容易。話從指尖溜出來竟是另一副模樣。小劉說我幫你問一下吧。也不知道小劉通過什么渠道,竟然聯系到了小偷,中間人回消息說只要五千三就可以把車拿回去。蘇可像聽天方夜譚一樣,問為什么還冒一個零頭?小劉說可能是要讓你回個價吧,我也通過一個自行車店了解到的。蘇可傻傻的。小劉笑笑地說現在的社會很精彩吧?車我們不要了吧,不如買輛新的。蘇可說要,舊的有感情。這個決定很委屈,甚至是屈辱。這個小偷這個社會。蘇可說交錢的時候我們報警抓他們吧。小劉笑說你還是那么天真。雖然這樣,蘇可還是只能“喝鴆止渴”,還得慶幸有鴆喝,不然她不知道要如何周全自己的謊。車子有下落,可是錢沒下落。蘇可包里還有兩千多,不知道從哪里還能借到錢。
蘇可在QQ上告訴茶商這事,茶商沒有表現出驚訝。蘇可說這事不是讓人恨得直磨牙嗎?茶商說見怪不怪了,還有更猖狂的,有的小偷還給失主留下聯系手機昵。蘇可說這是變相的搶了。茶商說是的。蘇可說錢都套在股票里。茶商說我這先拿吧。蘇可說不太好吧。茶商說那有什么呀,助人為樂呀。蘇可說算利息嗎?茶商說算呀,一天一塊。蘇可說你比他們更狠。說著說著就玩笑了,事情的分量似乎就輕了。但還是沉甸甸地壓在蘇可心頭。以前她在車站看過很多人在揍小偷,要不是警察趕到,小偷可能要被打得有出氣沒進氣了。小偷脖子細細的,手死死地抱著頭。當時蘇可覺得小偷太可憐了,大家下手太重了,現在她突然恨不能幫忙踢上一腳。且這種強盜比那種小偷更可惡。
城西正在拆遷。一條街的一邊已經拆了,建了,正在裝修外墻。茶商這邊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建的房子,四層,待拆的,這時像沒落的貴族孤傲地硬撐著。茶商說到時要回遷的,他永遠在這里等妖妖。蘇可穿得很得體,小外套,靴子,精彩之處是頭上歪著的那頂小帽子,生生流露出不經意的俏麗。效果從茶商的眼神的就可以看出來。他說果然是妖妖呀。蘇可臉紅了。茶具很精致,很齊全,茶商慢條斯理,一步一步來,蘇可看得很有趣。原來從燒水到一杯茶及嘴邊這么講究。茶商說解渴可以喝白開水,要吃營養可以煲湯,泡茶就是一種心情,重在過程,不在結局,跟人生一樣。每泡都沖兩三次而已。熱氣在升騰,香味四散,朦朧了眼睛,迷茫了心境。蘇可其實不懂喝茶,只是順著茶商的介紹感覺,這泡水質好,那泡有回甘,這泡有肉桂味,那泡是金駿眉。蘇可很想提錢的事,可是茶商并不提,蘇可只好繼續品茶,然后鑒賞茶壺。茶商引她到玻璃柜前,一一介紹。茶商說他有真正紫砂的,名師親手做的,懂壺的人看見眼睛會發亮,嗓子會發癢。蘇可并不明白,只是微微笑,表示理解。茶商說寶貝都藏在里面呢,欣賞一下?后來的情節跌宕起伏太大,蘇可有些亂了,茶香原來會擾亂人的神志,她記得茶商的唇溫暖濕潤,有茶的氣息,就是剛才那鐵觀音的味。好壺最后沒看到。蘇可讓茶商壓在里屋的床上了,蘇可看到墻上鏡子中的自己,小帽子已經掉了,臉紅得要洇出彩霞來。蘇可想不知道小帽子是不是弄臟了。茶商低聲喚著妖妖呀妖妖呀。蘇可突然明白自己一踏進這個門就自覺地淪陷到茶商的微笑和他的茶香中了,她是自愿的。她做了一件想做的事,不違背自己,想的和做的是一致的事。而且是隱秘的,這種隱秘多么美妙,多么刺激呀。
她從鏡子里看見茶商的平頭里真有三個發璇,茶商在QQ里得意地提過,說這是大聰明人才會有的。似乎都很完美,當然,遺憾的事還是有的,這種遺憾竟然是因為茶商衣服穿得太快了,他衣著整齊地站在蘇可面前。蘇可還蓋著被子,露著肩膀,突然有些羞愧難當。茶商說我待會要去接個貨。他拿了一疊錢說這是三千。彎太大,蘇可有點轉不過來,她把被子拉上來一些說我寫張借條吧。茶商拍拍她的臉說寶貝,不用還的。一陣突如其來的羞惱,他為什么要這時拿出錢來,兩人為什么要用這種姿態對話。蘇可大聲說我會盡快還的。她把茶商落在她肩上的手撥拉掉并迅速起來穿衣服。蘇可最終穿戴整齊地出了那個門,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
三
事情還是有的。蘇可一進辦公室,小周立馬說你去哪里喝茶了?渾身茶味。蘇可的袋子掉在地上,她趕緊撿起拍拍灰說是呀是呀。領導走進來提議晚上聚餐,帶家屬。蘇可說我家那位出差了。不知道為什么,蘇可就是不愿意將丈夫帶入自己的工作圈。小劉和蘇可去拿車。他們到對方指定的地方,蘇可遠遠地等著,小劉和對方交涉去了。蘇可想記住對方的樣子,可是太遠了,只有一個背影。小劉騎著她的摩托車回來了,蘇可差點認不出自己的車子,像黃花大閨女被蹂躪了,渾身灰塵和劃傷。蘇可再三感謝小劉。小劉說再謝就變味了。客氣是一種禮貌,也是一種距離。蘇可想強調這樣的距離,讓小劉一語點中,蘇可臉熱了。更難堪的事竟然還在后面,在路上,小劉看見了蘇可的丈夫,他正拐進一個大門。小劉抓住了一個影子,但真真是蘇可的丈夫,蘇可慶幸他沒看見自己和小劉。可隨即想起前頭出差的言辭,蘇可一陣失語。小劉深深看了她一眼,沒說什么。蘇可摸著車身,淚光突然就憋不住,閃現了一下,她說他們怎么能這樣對它啊。晚上的聚會很熱鬧,小周的兒子和小劉的女兒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微笑的蘇可,吃菜的蘇可,布菜的蘇可,倒酒的蘇可,喝得臉紅紅的的蘇可,都不是蘇可,蘇可化身事外,憂傷地看著體面的自己。小劉的老婆是公交車的售票員,平時把小劉像個寶似地看得緊緊的,雖然小劉沒敢看她,但蘇可總覺得小劉洞察的目光時時籠罩著她,她像被法海收進缽盂中的那條蛇。小周說小蘇,你也該生個孩子了,難不成要當丁克一族嗎?
孩子是個問題,問題得不到解決是因為督促的力度不夠。蘇可和丈夫沒有討論過孩子的問題,似乎想順其自然,可就是自然不來。有一段時間蘇可的母親一直催促兩人上醫院檢查一下。蘇可本來也想去,看丈夫無所謂的樣子,蘇可想你不急我更不急了。蘇可的婆婆剛抱了二兒子的兒子,小家伙耳垂肥肥的,可愛得很,顧不上蘇可這邊。于是就都不急。除了蘇可的母親。“女大不由娘”,這話應該理解為女兒嫁了就不由娘。蘇可的母親沒辦法。她發現女婿的情緒能左右家里的氣氛,所以她總是像觀測天氣一樣注意女婿的臉部,恨不得上面有溫度計。不過既然女婿不在意孩子的事,那就不必太著急。就在大家都不著急的時候,蘇可嘔吐了。
有嘔吐感覺是在摩托車上。蘇可現在懶得打理摩托車,底線是只要不臟就可以了。好像不是自己的車似的。精致的生活真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才能應付。當嘔吐時她以為是吃壞肚子,所以在吃飯的時候告訴母親,討論是什么食物,突然母親停下筷子說是不是有了。丈夫也停下筷子。蘇可說不會吧。她細細一想,又有點像,月經很久沒碰面了。丈夫倒是挺高興,有孩子總不是壞事,至少說明種是好種,地是好地。蘇可有點不安,去醫院檢查時拒絕了母親的陪伴。結果出來確實是懷孕了。細細一算,差不多是和茶商那次的日子,她慌了神。蘇可心里七上八下。她不能確定這孩子的父親是誰。母親打來電話。蘇可說是吃壞肚子。母親很失望。丈夫知道后也沒說什么。他顧不上孩子不孩子的,最近辦公室人事變動,他著急上火,羊肉又吃多了,便秘,整天不見笑容。蹲廁所出來總是一股羊騷味,擾得蘇可胃里翻江倒海,痛苦不己。母親憂心忡忡地說是不是醫院搞錯了。蘇可說沒有啦,胃受涼了。丈夫背地里跟蘇可埋怨說總是買羊肉,不會調整一下。蘇可想還不是因為你愛吃。這話不能說,蘇可會說得很沖,而不是輕聲細語,一說丈夫還有話回,你來我往,就聲高就聲急,沒事要變有事。如果母親再摻和進來就更鬧心了,很多時候蘇可選擇沉默,以靜制動。
蘇可再次陷入迷茫,如果不能確定孩子的父親,她就不能生下這個孩子。她吐出了一個大泡泡,把自己藏在里面,表面像是保護了自己,其實是被包圍了,雖然泡泡透明而薄,蘇可卻無法突圍,而且一發現泡泡有破的跡象,就必須再吐一個小泡泡堵上。泡泡里真空,沒有氧氣,無法呼吸。蘇可想找個肩膀靠著哭,沒有,想找個沒人地方哭,沒有,肚里這塊活肉還得及時處理,還要處理得當。真難呀。這天她加班。一個人,風就那么灌進屋里,整個辦公室越發冷清,墻上貼的條例章程無動于衷,桌上的報紙嘩嘩地自個翻身。蘇可突然就哭了。她趴在桌上哭得蕩氣回腸,昏天暗地,直到小劉出現在背后。蘇可收不住,提早上班的小劉吃驚地看著她。蘇可痛徹心肺的心傷,她回身抱住小劉,淚水淹沒了他。小劉的雙手在舉在半空懸而不決,像要投降,又像要降落。不知過了多久,蘇可隱約聽見大門一聲咣當。小周突然的短促而尖利的叫聲刺痛了蘇可的耳膜,同時自己被迅速推開,冷風一下穿透胸膛,蘇可恍惚地感到泡泡破了。
小周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后來選擇留下來。小劉走掉了,后悔這個本能逃走的舉動是以后的事。小周是個聰明的女人,她絕不問怎么了?要講當事人就講了,不講你怎么問都不會有結果。她倒水給蘇可,拿毛巾給蘇可,強調毛巾是新的。蘇可說謝謝。蘇可一直等她問怎么了,心里一直亂蓬蓬地刮著東南西北風,想著如何應對。小周安靜得不像她了,甚至像圣母一樣微微笑,好像在說沒事沒事我都了解。她就是沒開口。
四
蘇可選擇在一個陰天來到那個小醫院。她在網絡上搜尋了許久。既要好一些但又不能太名聲在外的醫院,不容易碰到熟人。越擔心就越出事,蘇可還是遇到熟人,說熟也不太熟,說不熟也說不過去,她碰到了茶商。蘇可掛號轉身碰到一個女人,女人搖搖欲倒,茶商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他張口想罵人,一看是蘇可,噤了聲,扶著女人。上次那錢蘇可通過銀行轉還他,然后從QQ上刪了他,再沒聯系過。蘇可看著他扶著女人坐到旁邊的椅子上,那女人憂怨地看著蘇可,仿佛在等蘇可說對不起。蘇可就過去說對不起,我沒看到。茶商說沒事沒事。女人說有事沒事你說了算呀?剛做完手術的是我。茶商便住嘴。蘇可說痛得厲害嗎?女人說痛得要死人了。說時掐了茶商一下。蘇可說那我不做了,說時看著茶商,茶商避開低頭摸煙。蘇可暗自哼了一聲,鄙夷他又恨自己。不過她被那女人的虛弱嚇住了,這般模樣,她如何上班或又以什么名義在家里靜養。蘇可沒上手術臺,回到家又嘔吐,母親過來問。蘇可說上次誤診了,是懷孕。母親高興得馬上要打電話告訴女婿和親家,一邊又滿面笑容地罵庸醫。蘇可阻止了她,說也許還是誤診。母親說呸,小孩子亂講話。蘇可又想起茶商,當時他表現得他們根本不認識,很擔心蘇可亂講話一樣。蘇可跟那女人聊天,親切得快成姐妹了,再多講幾句,估計連電話號碼都要互相留一下了。茶商趕緊借口有事把她們分開了。蘇可平靜地離開醫院。
丈夫得知消息說現在醫生可真夠本事,胃和子宮也能搞混。
事情就平息了,蘇可也安寧了。她想原來事情很簡單,是自己搞復雜了。后來她查了相關資料,覺得自己做這個決定是正確的,因為無論是藥流還是人流,身體損耗不說,過后的調養一定落不到實處,且一個月內不能有性生活,這無論如何跟丈夫是交代不過去的。她的懷孕得到了許多人的關心,比如小周,經常在她嘔吐的時候鼓勵她,在她精神狀態良好的時候傳授一些育兒的經驗,還時不時跟小劉說對吧,是不是這樣?小周帶著蒙娜麗莎的微笑。小劉附和地點頭。蘇可是安寧了,小劉這邊不安寧。那天他逃跑后一頭跑回家,他并沒有地方可去,家總是第一個本能的選擇。正打算出門上班的老婆吃驚地問他怎么了。小劉說小蘇哭了。老婆疑惑地問哭什么?小劉說不知道。老婆問她哭你緊張什么?女人總能一語點中要害。小劉無言。老婆追問得不到結果,心中陰影更大。因為要問個水落石出,小劉的老婆遲到了,這個月的獎金算是泡湯了,這個賬記在小劉頭上,當然,那個小蘇也逃不了干系。老婆下了班繼續探討這個問題,小劉火了說沒完了。男人很少發火,一發火,女人就靜下來,但不代表女人放棄了那根線,有機會她還要拽一下,以確保風箏還在手中。
丈夫還是時不時去拜訪一下他認為該拜訪的人。蘇可借口有孕在身不隨行。婆家沒有對蘇可的懷孕表現出應有的熱情,蘇可的母親表示不滿,蘇可說人家不是抱頭一個。蘇可正打算開導母親,丈夫回來把門關得震天響。母親說小聲點,小心嚇了孩子。蘇可還沒說話,丈夫說才屁大,嚇什么。同樣的話用不同的口語講是不同的效果。丈夫的話并無玩笑的成分,所以聽起來很刺耳。母親照例閉了口,看了蘇可一眼。蘇可說你發什么瘋?丈夫沒說什么就開電腦玩游戲,并且下午上班時間到了也不去上班。他總是這樣,不跟丈母娘直接沖突,可黑得能寫毛筆字的臉足可以讓老人不安,這讓蘇可郁悶在心,又無可奈何。后來接了一個電話,丈夫說不好意思說主任,年終總結忘在家里了,我又轉回來拿了,好,我馬上過去。后來蘇可才知道一次座談會組織得不好,亂,一些看似細節卻是關鍵的環節出了問題,像桌上的花卉高得擋住臉,要對話得挺一下胸或側一個臉,像省里領導來的時候竟然不知道哪桌是主桌,每桌都零亂地坐著一些人,而且抽獎活動中省里領導一個都沒中,連末等獎都沒有,倒是自己辦公室的連中了幾個獎,主任臉上無光,狠批下屬,丈夫是被批得最多的一個,偏辦公室里丈夫的資格最老,這一批實在有點拉不下臉來。后來主任單獨找蘇可丈夫談心,聊得貼心貼肺樣那是后話了。
在主任還沒找蘇可丈夫談話前,家里又發生一件不愉快的小事。蘇可的母親有高血壓,心臟也不太好,她除了看醫生,還經常閱讀有關的雜志,她相信上面的每個字,然后就照著做,比如按摩哪個穴位是助睡眠的,比如每天用肚子頂墻壁五十下就能腸道暢通。她經常教女兒女婿這些小絕招。蘇可發現首先這些招必須長期堅持,其次這些招的心理暗示功能大于效果。但蘇可只要母親覺得管用就可以了。丈夫就不一樣了,他總是敏銳直接地指出其中的矛盾之處,有理有據地和母親相信的文字開展正反方的辯論。母親一會兒看看女婿,一會兒看看雜志,一時無所適從。蘇可企圖和稀泥,丈夫就不高興,他認為他這樣做才是正確的,是救老人于盲從。蘇可的母親認為自己久病成醫,對女婿的話只是辨不過,并不十分認同,相比之下,她更認同同齡人的,因為身體狀況相似,能溝通。有老姐妹推薦一種治冠心病的藥,并帶她去買。蘇可的母親像黑暗中看到光亮,一下撲過去,買了六千塊錢的藥。蘇可倒吸了一口氣,想母親上當了。母親很認真地說這藥很管用,并且可以吃一年,算下來并不貴。丈夫非常生氣,說怎么沒商量一下就買了。母親說最后一天促銷了,明天就不是這個價了。蘇可的丈夫說那都是騙人的,專騙你們這些……人。母親說人家經理都在場,不像騙子。騙子看得出來還叫騙子?丈夫看著蘇可,對蘇可保持沉默表示不滿。蘇可本來也想說母親幾句,可是話出來是替母親說的:“買了就買了,你覺得好就行了。”丈夫不能相信地瞪著蘇可,隨后哼了一聲轉身走掉。母親靜默了一會兒說:“我又沒用到他的錢。”說得有點孩子氣的委屈。蘇可本來要沖母親發的火又只好自己拿滅火器澆了。
蘇可再次感到住在娘家是錯的,婆媳關系不好她有娘家可回,但母親和丈夫關系不好,她卻只能面對。夾心的滋味真是不好受,蘇可由此還拒絕所有夾心的食物,比如夾心餅干,比如漢堡。
五
蘇可的肚子就像漢堡一樣越來越大,肚子一大,把心頂上去,把心胸擠得沒位置,蘇可覺得自己的脾氣越來越大。母親又一次在耳邊嘮叨女婿不是的時候,蘇可說不要說了,你再忍忍,我要跟他離婚了。母親的嘮叨立即咔嚓折了。靜了三秒,母親睜大有點白內障的眼睛說你這孩子,胡說什么,離什么婚?肚子里都有孩子了。蘇可說打掉就沒有了。母親的眼睛更大了:“又胡說,你以為打蚊子呀,這么大的人了還不懂事,離了婚你怎么辦?”蘇可說你不滿意這個女婿,我不要就是了,省得天天讓你心煩。母親被堵了,說我不是那個意思。蘇可說那你什么意思?母親被繞了一下,表達不清了。蘇可趁機走開了。
日子并無因為蘇可的懷孕更熱鬧更溫暖。天氣照樣越發冷。懷孕有時挺好,蘇可借此不外出,窩著看一無聊的肥皂劇,說什么若干年后孩子需要輸血時發現不是自己的孩子。蘇可不由地摸了一下肚子,不知道是她還是他已經在里面鼓起來了。蘇可接過母親煮的紅棗粥。母親說看看甜不甜。然后就坐下來,一副要長談的模樣。果然,母親又說起孩子姓氏的問題。蘇可十分頭疼。母親的意思是以后這孩子姓蘇。老人的想法從最初的萌芽發展到現在的參天大樹,脈絡清晰,紋路畢現。蘇可當初以為老人開玩笑,隨口說好好好。后來才發現她來真的,且要蘇可在孩子未落地前兌現承諾。蘇可頭痛萬分,不知道老人的偏執來自哪根筋。她跟丈夫講以后孩子姓蘇吧。丈夫打電腦游戲,并不搭理,未中斷游戲,說明蘇可的說法簡直莫名其妙到不用回應。老人說他弟弟生的是男孩子,他家就算有后了,我們家沒有呀,這個孩子該姓我們的。蘇可不耐煩地說你去跟他說。母親說怎么我說,當然是你說,孩子是你的。蘇可說我就是個取款機,錢取出來是卡的功勞。母親說她胡說八道。蘇可當然胡說八道了,跟老人不知道如何正經說了。蘇可說為什么一定姓蘇,就算生個男的,你的曾孫也不一定是男的。母親說我不管曾孫,你小時候你爸說以后蘇可的孩子要姓蘇。蘇可說,我爸說的?母親很肯定地說對,我記得是你四歲我們帶你在公園里玩的時候說的,天氣很好,你蹲在一朵日日紅前半天,因為有一只蝴蝶上面。蘇可說那么遠的事你記得倒清楚,中午的菜倒是忘了放鹽。母親說老了總會這樣。
蘇可懷孕八個月了。其間單位聚餐時小劉媳婦也來了,盯著蘇可的肚子看,仿佛要看出什么道道來。小周像八爪魚似地護著蘇可,能吃這個不能吃這個的,貼心貼肺,蘇可不習慣這種親密,可小周仿佛和她共呼吸似的,又仿佛是她的恩人,幫她守著一個秘密。蘇可不自在,卻不能流露。那天她在街頭碰見小周丈夫和一個女人親密的模樣。蘇可突然像窒息的人呼吸順暢一下。每個人的生活都像光滑的嫩豆腐,只要不動它,就平整雪白。千瘡百孔的模樣只有自己知道,幸福只有小周這樣被蒙在鼓里的人才有。也許自己并不是唯一的一只吐泡泡的魚。蘇可依然微笑。她想自己完全可以當禮儀小姐了,這笑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恰到火候。孕婦在,照例大家要按肚子大小形狀猜一下男女,有兒子的照例要強烈申明還是生女兒的好。小劉親親女兒說那是,小棉襖,女兒貼心。小劉媳婦撇撇嘴,給丈夫夾了一塊魷魚。
蘇可再次跟丈夫提孩子姓氏問題,丈夫看了她一會兒,從鼻子里出冷氣說這算正式入贅是吧?蘇可說我沒那么說。丈夫說你就是那么個意思,這樣吧,明天你跟我回家,擠就擠點。蘇可說什么意思?丈夫說老賴在你家是不合適,再待下去,我的孩子就跟了外姓了,這是你媽的意思吧,老太太到底想干什么?蘇可說我自己這么想的,不關我媽的事。丈夫表示不相信說那你更不可理喻。蘇可被丈夫的神情激怒,他總是這么高人一等的樣子,在他眼里,自己總像白癡似的,可他又憑什么這么認為呢?夫妻之間除了信任,還要尊重,他憑什么總是嫌七嫌八,這個不順眼那個不順心的呢?蘇可說你倒說說,我怎么不可理喻了?她挺了挺胸,像刺猬一樣,把刺豎起來。丈夫察覺到,說你現在懷著孩子,我不跟你吵。蘇可差點沖口說孩子不一定是你的,多余操心。她咬住唇,把話攔腰截住。丈夫走掉了。他經常這樣,不讓沖突爆發,不把事情說透,轉身離開。很多時候蘇可只能把氣郁結在胸,像車堵在路上,車子雖發動著,卻無法行駛。一轉身還得安撫母親的情緒。
孩子的姓氏問題還沒大展開蘇可的母親就病了。那天大家吃飯,她轉身進廚房,出來兩手空空,忘了要拿什么,再進去出來,對蘇可說咦,你們回來了?快吃飯,都涼了。夫妻倆不明就里地對視。老人的健忘又表現了幾次。蘇可惶惶。丈夫說是不是老年癡呆呀?蘇可趕緊帶母親上醫院檢查,醫生說發現及時,早期。定時吃藥,時好時壞。母親也忘了孫兒姓氏的事了。蘇可也因為丈夫的及時提醒溫和地多看了他幾眼。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蘇可不止一朝,她想是不是憂思太過導致難產。醫生說要剖腹,她堅決不同意,她想命里有就能生,沒有就算了,要死一塊死。她不肯剖,對家人說順產的孩子才聰明。丈夫對她的堅持感到不可理喻。她痛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來。是個男孩子。婆婆還是高興的,抱著嬰兒瞇著眼說跟你爸小時候一模一樣。蘇可像戰斗了太久的的士兵聽到收兵的鑼鼓響起,一下子松懈了,癱在那兒,像所有產婦一樣驕傲矜持地微笑。丈夫摸著嬰兒的腦袋,說看你媽把你的頭都擠尖了。最高興的是蘇可的母親,孩子讓奶奶抱著,她插不上手,在女婿和親家母的身邊轉,轉來轉去突然說叫蘇生吧。大家都停頓了幾秒,蘇可的婆婆說挺好,就叫楊蘇生。“楊”是蘇可丈夫的姓。蘇可的母親愣了一下,蘇可不等母親遲緩的腦子反應過來說孩子抱過來吃奶吧。孩子睡著了,蘇可的母親在旁邊看著,突然瞇著眼看嬰兒的頭頂說,咦,三個發璇呀。大家圍過來看,像看什么稀奇的東西,說真的,三個,還排成一排,少見,好玩。蘇可盯著嬰兒,耳邊嗡嗡的。婆婆說老話講三個發璇的孩子很壞呀,你們以后有得受了。
正說著,小劉和他媳婦來看蘇可。大家禮節性招呼著。聽到蘇可生了,小劉媳婦第一時間要來,迫不及待。小劉說不用那么急吧,等人回家坐完月子再去吧。小劉媳婦說去醫院看,怎么?不敢讓我看?小劉無可奈何地瞪了她一眼。小劉媳婦邊夸嬰兒的相貌好邊琢磨,把孩子和父親的臉比較個不停,一會說鼻子最像,一會說嘴巴最像,顛來倒去,前后矛盾。一會兒小周也來了,兩瓣唇抹成豬肝色,吧嗒吧嗒吐著祝賀的詞藻。周圍一片嘈雜,孩子被吵醒了,尿了,哭了。人來了,人又走了,蘇可像一條被甩上岸缺氧的魚,暈暈的,只覺得累,只想躺著不動彈,什么都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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