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開在時光里

一

天色開始暗下來，一輪滿月悄悄爬上東方灰白的天空，這個坐落于山間的小村子已在風中散盡了它的炊煙。河水靜靜流淌，河岸上，一株粗大的桃樹靜默著。

離桃樹不遠處，有一座簡陋的兩層樓房子，典型的藏房，下層牲畜，上層住人，窗框上畫著色彩鮮艷的花紋，透過窗戶，能看見屋子里一個蒼老的身影。

她小心翼翼地把木箱從床尾擺放著的柜子上取下來，箱子是舊時的樣子，松木的，四面雕花，有幾道隱隱的裂紋伏在箱面上。箱子上面別著的鎖也是舊時的樣子，黃銅小廣鎖，有著綠色的銹跡，上面的花紋已模糊不清。而那把用作鑰匙的小銅片卻是錚亮的，每一天，那小銅片都會在她手里被摩挲好幾遍。

她把小木箱放在床邊的桌子上，在箱子前緩緩坐下，慢慢地用手指梳了梳頭發，把垂在耳旁的幾縷白發夾到耳后，然后雙手合攏上下搓了搓，再輕輕地覆上自己的臉。盡管指尖粗糙，她依然能清晰地摸到自己臉上縱橫的溝壑。

唉，真的是老了啊。

她嘆著氣，淺淺的嘆息聲在靜夜里蕩漾著，消失在門前那條小溪潺潺的水流聲中。

取下套在左手手腕上用繩子系著的小銅片，她握著銅鎖，把小銅片插進“一”字形的鎖眼里撥弄了幾下，一聲輕響，銅鎖應聲而開。取下鎖，她仔細地摸了摸那上面的銅銹，摸了摸箱面上那幾道裂紋，又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左手手背，那上面布滿點點褐色的老年斑，皮膚松弛起著褶皺。

打開箱子，露出一排用不同顏色和材質的布料包著的東西，擺放得齊整有序。她拿起一小塊灰色麻布包著的東西，慢慢打開，一顆桃核從布里露出來，那是一顆幾十年前的桃核，因時常把玩，顏色變得紅亮。

她還記得那年，他從山里摘來一麻布包的野桃。他對著她笑，眼睛閃亮，汗水從額頭開始沖出幾道黑色的花紋印在他紅紅的臉蛋上。他身后跟著洛讓，拖著鼻涕，卷卷的頭發上沾著草葉，也咧著嘴跟著傻傻地笑。

他們在河邊洗干凈果皮上的細毛，他從里面挑出最大最紅的給她，揀出最小的那個給自己。吃完果肉，他們把最大的那顆桃核埋在岸邊的土里。

后來，她悄悄地留下最小的那顆桃核，洗干凈，從裝桃子的麻布上扯下一塊包上，裝進兜里。

一粒種子開始在河岸邊生長，有風，有雨，有陽光，它靜靜地生根、發芽……

那年，她七歲，他十歲，洛讓八歲。

二

暮色漸濃，村子里漸次跳出幾盞燈光。月光穿過桃樹枝，被剪成一小塊一小塊淺淺的光影。河水泛著淡淡的波光，和小窗戶里透出的光一樣微弱。

她取出一張用白棉布包著的照片。照片已經泛黃，上面的人像不是很清晰，只能依稀判斷是兩個二十左右的年輕人。

老了，都老了，你送我的東西，還有我，還有洛讓，我們全部都老了，只有你還是年輕的。

那是他和洛讓第一次趕馬幫到城里去時拍的照片。此前，村子里從沒有人見過這種能把人裝在里面的薄薄紙片，于是，在驚訝的“嘖嘖”聲里，照片被村里人正面反面、翻來覆去地傳遞、查看著，仿佛那是代表著某種隱喻的神秘之物。

最后，他把照片交給她。

河邊，那株他們種下的桃樹已經長大了，滿樹的桃花開滿枝頭，象一團紅云。他把照片遞給她，說：你收著。他的眼光像太陽，曬燙了她的臉，她接過照片，埋下頭，胸口像裝著一只小兔子，噗噗地跳。

他說，你等著我，等我這次趕馬回來就去找你阿哥——我看見城里有一種雕花的小箱子，我給你買一個回來——我阿媽說她有個銀鐲子要給你，那是她當年進我家門時我阿奶給她的。

她低低地，用似乎連自己都無法聽清的聲音“嗯”了一聲，捂著臉跑開了。她知道，那個大她十歲的阿哥會答應的，自父母去世后，他一直寵愛著她，有時候像對妹妹，有時候像對女兒，他那么愛她，他一定是希望她幸福快樂的。

輕輕地撫摸著照片上的那個人像，她的指尖有些微微顫抖。

你看你還是那么年輕，我都已經老得象一塊爛木頭了。

忽然之間，她就真覺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在冒出爛木頭腐爛的味道，是的，就是腐爛的味道。他曾經說過她像桃花一樣香，但是從他走的那天起，她便成了一棵枯死的樹，從里到外一天天一寸一寸慢慢地腐爛著。

馬幫回來了，他卻沒有回來。洛讓把他曾承諾給她買的雕花小箱子拿給她。洛讓說他們在回來的路上遇到山上滾大石頭，他騎著的那匹馬被砸到，他們一起跌進山崖下的大江里，就像一片樹葉，一轉眼就不見了。

從昏厥中蘇醒過來時，她以為是剛從一個噩夢里醒來，可是，可是為什么阿哥、阿嫂還有洛讓都圍著她，用那么哀傷的眼神看著她呢？那眼神像一把把刀，把她的心劃得七零八落，血汩汩地冒出來，把整個天空都染成血紅色。

村里人總是看見她守候在桃樹下，倚著樹干，長久地，目光呆滯地望著村口。她總覺得會有一天，他突然出現在她面前，還是那閃亮的眼睛，還是那陽光般燙人的眼神。

陽光透過枝葉照下來，把斑駁印滿她全身，風吹來，花瓣片片灑落，她一動不動，仿佛是那棵桃樹上長出的另一根枝椏，但卻是沒有花和葉子的干枯的枝椏。離她和桃樹不遠處，有一個高大的身影，那是洛讓，他總是不遠不近地跟著她。

桃花開了又謝了，開了又謝了，漫天里都飄著粉紅的花瓣，飄進河水里，打著旋飄遠……她終于相信，他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年，她十八，他二十一，洛讓十九。

三

月光皎潔，緩緩移動，在一團云霧中慢慢隱去了它的明亮。黑暗籠罩著大地，河水潛入黑暗中，桃樹潛入黑暗中，遠山也在黑暗中遁去了它的形貌。

燈光卻是明亮的，照著一根墊著黃色絲綢的銀鐲子，由于久未佩戴，鐲子的色澤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暗淡。

那是一根龍頭開口，手工打造的銀鐲子。她曾聽他說過，這鐲子是他阿爺去圣地朝拜時給阿奶買回來的。后來，他阿奶將它給了他的阿媽。

她拿起鐲子，慢慢地套進左腕，剛好遮住腕上的一條傷疤。這是十八歲的她在一個夜里用隨身佩戴的小刀劃下的。她知道，這是有罪的，可是她一想到他，就恨不得那大石頭也砸到自己的頭上，跟他一起跌下山崖掉進江里。每當這時候，她就覺得頭痛欲裂，仿佛真被什么巨大的東西砸到了腦袋。

在那一段日子里，時間對她來說是靜止的，沒有流走一分，也沒有流走一秒。沒有月光，沒有陽光，沒有風，沒有樹，沒有身體，沒有心，什么都沒有。她不說話，不吃飯，眼神呆滯，似乎整個人都陷在一團旁人根本無法觸及的黑暗里。

阿哥、阿嫂、洛讓輪流守著她，和她一樣憔悴。他的阿媽來看她，把她抱在懷里喃喃地叫她：“我的孩子”，阿媽的頭發在幾天內就白了一半，那些皺紋仿佛是一夜之間畫上去的。

那一刻，她知道，她還有些事情要做。

手腕上的傷好后三天，她進了他家的門。

出門那天，阿哥用疼惜的眼神看著她，卻什么都沒有說，阿嫂給她收拾東西，偷偷抹眼淚，也什么都沒說。

那天的桃花真是紅啊，好像一瓣瓣的都滴上了血，讓人不敢直視。

她跟著阿哥阿嫂路過那棵桃樹，走向桃樹那邊的他的家。洛讓在桃樹下默默地望著她們。

他的阿媽親手把那根龍頭鐲子戴在她的左手腕上，他傻傻的妹妹盯著她傻傻地笑，口水順著嘴角滴到衣服上。

傻妹妹比她小一歲，聽說生下來的時候就全身青紫，也不哭，本來以為活不了，可是后來居然活了下來。只是，當同齡的孩子學說話的時候，她不說話，她傻笑著，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當同齡的孩子學走路的時候，她不走路，她流著口水傻笑；當同齡的孩子能跑能跳的時候，她用孱弱的雙腿支撐著身體，顫顫地倚在門框上流著口水傻笑。

傻妹妹喜歡她，老是一瘸一拐地跟在她的身后。她常常看著傻妹妹發呆，那眼睛多像他的，都是那么黑那么亮。

她讓自己在每一分秒的時間里不停地忙碌，操持家里，照顧傻妹妹，在地里勞作。阿媽看著她，憐惜地叫她歇著，并趁著她去地里時把家里的事做完，可她回家后一樣能找到很多事情來做。

每一天，她從地里回家路過那株桃樹時，總是會想起他，想起那閃亮的眼睛，陽光一樣的眼神和那年紅云一樣的滿樹桃花。她會在桃樹下徘徊很久才會回家。

阿哥、阿嫂時常來幫她做地里的活兒。洛讓也時常來幫她，憂傷地望著她，欲言又止。有一天，她對洛讓說，你不要來了，村里人會說閑話的。

半年后，洛讓在村里人的驚訝和父母兄弟的責罵聲中娶了傻妹妹，做了上門女婿。從此，她在家里操持家務，照顧阿媽和傻妹妹，洛讓理所當然地擔負起了在地里勞作的責任。

她聽說，阿媽并不贊成這門親事，但拗不住洛讓的一再堅持。

婚禮那天，傻妹妹穿著新娘的盛裝，和所有出嫁的女孩一樣美麗，只是當她“嘿嘿”笑時，口水便順著嘴角流了下來。她看見阿媽看著傻妹妹和洛讓的眼睛里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哀傷。在那一刻，她發現自己竟無意識地深深嘆了口氣，無奈而沉重。

那年，她二十，他二十一，洛讓也二十一。

四

月光從云層后面鉆出來，柔和地灑下千絲萬縷，河水像一條白綢微微晃動，桃樹枝頭的花朵也在夜風中微微晃動。

她繼續從箱子里取出一個東西，它并沒有用布包著，而是裝在一個精致的小盒子里，盒子上包著大紅底菊花紋的錦緞，盒子里是一條色彩鮮艷的繡花腰帶。

那腰帶是最適合在跳舞的時候系上的。

她曾是村子里最會唱歌跳舞的姑娘。那時候，她總是女隊里帶頭的那個，而洛讓則是男隊里帶頭的那個。洛讓身材高大，長相俊美，歌聲渾厚，舞姿奔放，總是吸引著村里很多女孩們的目光。

月亮升上來，篝火燃起來，由男人和女人組成的隊伍在月光下圍著篝火相互對唱舞蹈。時光就這樣一晚上一晚上快樂地過去了。

想起當年，她松弛的嘴角悄悄泛起一絲笑意。

那時候，她總是能在圍著篝火喝酒的人群中看見他溫柔的眼睛，那雙眼睛繞著她，眼光隨著她揚起、落下。她的歌聲里就不自覺地多了一絲軟軟的暖意。

現在，村里已經不再點篝火了，也沒有人再跳原來那種舞了。年輕人跳的舞她看不懂，他們也不喜歡以前村里跳的舞。如今，當年那些一起唱歌跳舞的男人女人們，似乎也就只剩下兩三個跟她和洛讓一樣的垂暮老人。

很多東西一旦消失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她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村里的年輕人就一個接一個地都跑出去了，剩下的只是老人和小孩。當老的走了，小的大了，外出的年輕人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荒著的地越來越多，河邊那棵野桃樹卻依然年年開花。

月華如洗，流淌在攤開放在桌上的繡花腰帶上。她用手指順著那些針腳，順著花邊的紋路慢慢滑動。自從他走之后，她便沒有再唱過歌跳過舞。不止她，洛讓的身影也從此沒有再在圍著篝火的人群中出現過。他們從不談起他，仿佛生命中從來沒有這樣一個人出現過。

繡花腰帶是洛讓送給她的。

成親三年后，傻妹妹去世了，她是顫著那雙瘦弱的腿，追著掉落到河水里的桃花瓣而溺水的。沒有人對這件事有所疑慮，只有洛讓知道，他曾經對傻妹妹說過他喜歡桃花，于是，每年桃花開的季節，傻妹妹總是會撿回來許多桃花瓣給他，她頭上插滿桃花，盯著他傻笑，嘴角流著口水，眼里卻是如水晶般的純凈。

傻妹妹的死讓她憂傷，這世上，從此再也沒有像他那樣的眼睛了。

多年后，阿媽也去了。洛讓從家里搬了出去，搬到了河邊一座一直荒廢著的無人居住的小木屋里。他說，他不能讓村里人說閑話。

只是，每一天，洛讓依然會到地里做完該做的農活，他曾挺直的脊背已有些微微彎曲。

洛讓在搬走前把繡花腰帶給她，說那腰帶本來是給傻妹妹買的，但是現在送不出去了，只好轉送給她了。

她知道，這種繡花腰帶的樣式是很多年前的，但是她什么都沒說，默默地接過腰帶，和那根銀手鐲一起裝進他買給她的小箱子里。

那年，她四十三，他二十一，洛讓四十四。

五

月亮向著西邊慢慢走。夜色沉寂，村莊靜默著，和村莊一樣靜默著的是月光，是河水，是河邊的桃樹和樹上的花瓣。

像撫摸嬰兒一般，她輕輕地把每一樣東西都又細細地撫摸了一遍，然后嘆了一口氣，慢慢把它們包起來。

桃核用灰麻布包好，照片用白棉布包好，手鐲用黃絲綢包好，花腰帶裝進小盒子里。

先放小盒子，再放黃絲綢，然后放白棉布，最后放灰麻布，一樣一樣的東西依著順序慢慢地回到小箱子里。

蓋上箱子蓋，扣上小廣鎖，放在床尾擺放著的柜子上。

燈光昏黃，給箱子也皴上了昏黃的顏色，箱子是舊時的樣子，四面雕花。箱子上面的鎖也是舊時的樣子，有著點點銅銹。

月光照著河邊的桃樹，桃樹下，一個模糊的人影靜靜地望著河邊那座房子的小窗口里透出的光。那人影有著卷卷的頭發，微駝的背。

當年，洛讓和他從城里趕著馬回村時，一塊大石頭落下，他的馬被石頭砸中，帶著他往崖下倒去。洛讓疾步奔到崖邊，發現他已抓住崖上長出的一棵樹的樹枝。他望著洛讓，眼里是絕望的光，他說，洛讓，拉我！他向洛讓伸出另一只手。那一刻，洛讓的眼前突然就閃過她桃花般的面容，和自己悄悄買給她的繡花腰帶。就在遲疑的瞬間，樹枝折斷，他看見他像一片樹葉一樣掉入滾滾的江水，眨眼就不見了。

洛讓知道，自己欠他的，也欠她的。

今年，她七十，他二十一，洛讓七十一。

夜深了，月色靜靜地淌，河水緩緩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