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出了名

有一位詩人，生前他并沒有獲得“詩人”這個特殊的稱號。更不用說奪取詩人頭上的“桂冠”了！一直都過著流離顛沛的生活，窮困潦倒。他越是窮，就越是發瘋般的寫詩。后來，詩稿越集越多，連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寫了多少首詩，滿滿一屋子的詩卷震撼著詩人的靈魂。有關心他的人，勸他多投點稿，掙點稿費，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他卻總是搖搖頭，一副很頹廢的樣子。

因為他清楚得要命，曾經有一次投稿，連幾毛錢的郵票都是他在垃圾堆中不經意撿到的，最慘的一次是他從自己血管里抽出500毫升鮮血用來作為投稿的資本，甚至投遍了國內所有關于詩歌的雜志，結果還是石沉大海，打那時起，他再也不打算去投稿了。因為投稿只會給他“雪上加霜”。

于是，碗里的大米隨著他詩稿的增多而逐漸減少，本來每個月還有150元的下崗生活費，也被他老婆在離婚協議書上把它劃到了剛滿2歲的兒子身上。以前，他也有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過著像常人一樣的生活，老婆在街上打掃清潔，工資雖然微薄了點，但加上他的工資，一家人過得雖不富裕但卻有滋有味。可好景不長，兒子剛滿1歲，他就下崗，連他老婆也弄不明白，別人下崗，就立即下海，甚至下力，而他既不下海，也不出力，整天躲在屋里寫詩，直寫得天地昏暗，日月無光，顯然已到了瘋狂的地步。

后來為了一家人生活，他賣掉家中所有電器和家具，就連一張席夢絲床也沒放過，床，被他在一次嘉陵江漲水中撈到的幾張破舊的木板給替代了。夜晚，妻子摟著1歲多的兒子躺在破床上，一連串的事，讓妻子心灰意冷，自從丈夫下崗后，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起初，妻子苦口婆心的勸過他，他就是不聽，接著夫妻倆吵過、打過，漸漸的，妻子也變得麻木了，只好由他。再后來，他連電炒鍋、電飯煲也一樣不放過。最讓妻子徹底絕望的是，他悄悄把他們結婚的算是最好的一套衣服也換成了稿子，逼得妻子最終向他攤牌，提出離婚，他終于沉重地垂下頭，最后，還是在離婚協議書上按下了一個不太整潔的手印。

就在妻子抱著2歲的兒子離開那個家時，妻子痛哭了，哭成一個淚人兒，他不敢正視妻子傷心的模樣，又一次沉重地垂下了頭，沒有言語，只有用淚水默默地享受這片刻間的寧靜。他把妻子送到門口，低下頭，吻了一下正在熟睡的兒子，淚水悄然掉在兒子紅潤的臉龐上，他好想兒子此時能夠醒來，再叫一聲爸爸。兒子睡得那樣香甜，終于不忍心，漸漸地，夫妻間的距離慢慢拉長，就在妻子轉身的那一瞬間，他終于說話了：“天氣冷了，你和孩子要注意身體，添件衣服。”妻子聽后猛然加快了腳步，一個勁地翻過了對面的山梁-----他看那個山梁，一直看到天黑。

回到自己的屋里，推開門，屋里靜得讓人發瘋，空氣全然凝固了。他東翻西找，最終找到一截寸長的蠟燭，一連劃了三根火柴，都被窗外的冷風撲滅，后來，他卷縮在屋內的墻角，用身體完全罩住，火柴才終于劃燃，隨后找到一張紙殼，趁勢蒙住窗口。此時，一股冷風直朝他臉上撲來，從心底打了一個寒顫。九月份的天氣還不算冷，可今晚的風，夾雜著一種最苦澀的情感，穿到骨水里，滲透到靈魂深處，這種特別的冷，使他躺在床上，一床破舊的被褥蓋在身上，卻沒帶給他絲毫的溫暖。相反，更像一塊寒冰，讓他卷縮成一團。床頭的詩稿組成一道白色的屏障，今晚他很奢侈地把它們交給了從窗外吹進的風，任它們翻閱。在微弱的燭光下，一張蒼白的臉，蓬松的頭發下面掩飾不住一雙更死灰的眼，一下子他蒼老了許多，憔悴的身影透過燭光，隱隱約約印在并不整潔的墻上，是那樣孤獨、脆弱、乏力；只有門外那棵高大的白楊樹在凄冷的晚風中，一會兒嚎淘大哭，一會兒嗚嗚呻吟，活像一位老人在暮色中抽泣，又象一個孤兒在晚風中呼喚，組成一曲最傷感的樂音，在心底奏鳴著。今晚，是他下崗后第一次停筆，對著那微弱的燭光，他在思考明天的生活。漸漸地燭光暗了下來，燃完最后一滴眼淚，只剩下一種空前未有的燭香，在整個屋子里飄蕩，但很快便消失了，黑夜一下子便撲了過來，籠罩著這位可憐的詩人！

第二天一早，他把三分之一的手稿貼滿了墻壁，之后便卷起破舊的棉被，連同剩下的詩稿一同出發了。從此，寫詩成了他心靈深處唯一的寄托，也正式開始了他漫長的寫詩生涯，此后，便背井離鄉，流離失所。一到城市，便擺上一個小攤，呈上自己的詩稿，有興趣的朋友，買下一首自己最喜歡的詩，朝他盤子里扔一個硬幣，他并不計較多少，反正一天盤子里的錢讓他不至于餓死，也就很滿足了。第一次他獲得了2元錢，這使他興奮了整整一夜，詩，終于變成了錢，又怎能不高興呢？有時侯，別人也戲弄他一番，說，詩人還是改行吧，算命還可以！而他從不計較別人怎樣去評價他，白天在街頭賣詩，晚上便瘋狂地寫詩，餓了啃上幾個饅頭，有時逢到下雨天，街上行人稀少，生意蕭條，他便蹲在候車室里，一來可以寫詩，另外還可以睡覺，免去住宿費。最倒霉的時候，侯車室的乘警把他趕出來，他只好在別人屋檐下棲息一夜，好在多數人并不把他當作乞丐，看上去足有1米7的身子，衣服雖然樸素點，但比起街頭巷尾的乞丐卻整潔多了，每一個城市他最多呆一個星期便又匆匆離開，這樣的日子一晃兩年過去了，整個人也疲憊多了，只有那雙眼睛依然讓人倍感精神。兩年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然而，給他詩帶來真正效益的是一個小女孩，默默地走到他的身邊，朝盤子中小心翼翼地放下一個硬幣，清脆的硬幣聲伴著小姑娘懵懵的話語：叔叔，能買給我一首小朋友最喜歡的詩嗎？當時，他被這小姑娘的聲音一下子給愣住了，能讓幾歲孩子讀懂的詩，他的確沒有。就在那一天晚上，他才認識到自己寫詩的局限性。從此，他把詩編了號，盡量去滿足大眾的口味：有寫上層社會的、有寫打工族的、有寫生意場上的、有寫給工人、農民、知識分子的，有熱情洋溢的、有深沉低落的、有寫家庭婚姻的、有寫愛情游子的……形色色的詩，當然兒童詩也成了他詩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他的詩，活像一個完整地詩庫，與社會上形形色色的人配合得那樣天衣無縫。七十二行，行行有詩，打那時起，他的生意才開始有了轉變，人們才一天天與他親密起來，加上他的稿子是上等的宣紙，哪怕再窮，就是賣血他一樣購買，再加上他寫得一手好字，在陽光照映下特別醒目，他把詩稿裝裱，成為一幅幅書法作品。毛筆字更加絕妙，出神入化，變化多端，豐富奇特。有些人喜歡他的詩，豪邁奔放，想象豐富。有些人喜歡他的詩，深沉凝重，催人淚下。有些人喜歡他的詩，語言明快，清新飄逸。還有人說他的詩優柔寡斷，情意綿綿。另外一部分人是欣賞他的字，毛筆字如山間瀑布氣勢雄偉，讓人精神振奮，陶醉神往，也有人從他字里行間，發現每個字都流著殷紅的血……這樣，從以前幾元錢上升到幾十元甚至上百元，而他寫詩的勁頭，卻遠遠超過了當年，連啃饅頭的時間也被占用了，忘記吃飯，忘記睡覺。顯然，詩遠比他的生命更寶貴。這期間，他忙于整理詩稿，匯編成冊，以前是一首一首地推銷，如今是一冊一冊地向人們出售，每本標價3—4元，每天不停寫，不停整理，衣服臟了不洗，破了不換，不修邊幅，甚至身上長滿虱子，也從不過問。以前他還曾住過旅館，此時此刻，天一黑，便在街燈下不停寫詩，無論天寒地凍，還是茫茫暑天，他都一如既往，從生意好轉后，他沒有吃過一頓象樣的飯菜，住過一次象樣的旅館，以前看上去不象乞丐，如今十有八九不看他的作品，都認為他是要飯的，甚至還認為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瘋子。但一看到面前的詩稿，書法作品，大都搖搖頭，不敢相信面前這個瘋子居然還有一手絕妙的字和一首首絕妙無比的詩，而且字越來越俊秀，詩越來越豐富，可人終究是瘦了，也老了，不到四十歲看上去仿佛趕上了花甲，頭發一天比一天白，胡子一天比一天長，以前稱呼他為叔叔的，現在卻叫他爺爺，這些變化他沒有覺察到，因為他早已經忘記自己的年齡，包括自己的生命，甚至忘記了整個歲月，有時連收錢的盤子也忘記放了，便有好心的人在他旁邊放一個盆子，別人隨意，愿給多少就給多少，他也從來不過問，好在人們都不曾欺騙他，也不忍心去欺騙這位真正的詩人，這位真正的瘋子，每天盆里都照樣橫著：5元、10元，甚至還有50元的大鈔，因為人們知道他沒有補錢的習慣，就事先備了零錢，也有闊氣的，朝盤子里扔一張大錢，拿一本書。時間長了，人們越來越來靠近他，親近他，心與心貼得更近了，心靈與心靈之間保持著一種永恒的默契，都怕驚醒這位不是瘋子的瘋子，不是詩人的詩人。一眨眼十年過去了，這位心靈飄泊的詩人，最終還是沒有找著回家的路。

后來，有一個放牛娃在一個山洞里發現了他的尸體，尸體早已腐爛，五官完全模糊，只有那1米7的個子還照樣橫著。他的旁邊有許多詩稿，早已被風吹得亂七八糟，殘缺不堪。有關心他的讀者，找到他原來的家，推開門，猛然看到滿屋子詩稿照樣清晰，明朗。消息一下子傳開，有人暗自落淚，悲壯嘆息。幾個月后，來了一位記者，親臨此房，看到貼在墻上的詩稿后，靈魂為之震撼，隨即寫了一篇報告文學，便很快發表了，還被多家新聞媒體報道，連載。主要原因大概就是這位詩人悲慘的人生境遇和執著的精神，讓世人開始同情和關注起來，更多人看到他的報告后，流淚不止，與此同時，這位可憐的詩人頓時名聲大噪，國內重要詩刊雜志連載他的詩歌作品，甚至連一些文學刊物以前從未關心過的，也來湊熱鬧，還有的不是文學的刊物，為此大做文章。緊接著，他的殘稿和遺稿被國家文聯出版社整理成冊，國家博物館還用高價買回他生前賣過的集子、書法作品。一共整理出100余部詩集、50余部書法作品集。一些書商，趁機用更高的價錢買回他以前的手稿，非法盜版，大肆渲染。他的事跡在全國大中型城市炒得沸沸揚揚，以前買過他詩集、書法作品的，窮的大都賣給了國家和書商，富的便留下來視為傳家之寶。

再后來，他的妻子從農村重新回到了城市，還是住在他們以前住過的地方。不過，一切都變了，房子新修了，以前丈夫賣過的電視、家具，妻子都照樣買了回來。電視比以前更大了、家具更豪華了，還添了冰箱、電腦，裝上空調，配上家用轎車。妻子還接受過多家媒體記者的采訪。以前只是一名清潔工，現在卻坐在某市文化局的辦公樓上，被領導視為嘉賓！

兩年以后，在一個風雨凄凄的夜晚，突然有一位衣著襤褸的老人，出現在他妻子的門口，蓬松的白發遮住了一雙死灰色的眼睛，他乞討著，要點吃的，妻子拿了兩個饅頭隨手撕去一篇詩稿，包好后讓兒子給遞給他。這位老人在接過饅頭的瞬間便雙手握住孩子的手，遲遲不肯松開，苦澀的淚水滴在孩子的手上。孩子終于掙扎開老人的手：“別弄臟我的手，滾開！”老人戀戀不舍地背轉身，便消失在蒼茫的暮色中……

第二天，妻子在窗子旁邊發現昨夜老人留下的兩個饅頭，饅頭上仿佛沾滿了老人殷紅的血跡，妻子一下子象明白什么似的，慌忙找來兒子，兒子把昨夜老人離去時的情景重復一遍，妻子終于醒悟了，馬上派人到處尋找，但最終還是沒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