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讀了龍應臺的《政治人的人文素養》,引發了我對韓非的興趣。龍先生在文章中說:“寫了那篇文章后,我洋洋得意覺得自己很有見解。好好,有一天重讀原典的時候,翻到一個暢銷作家在兩千多年前寫的文章,讓我差點從椅子上一跤摔下來。我發現,我的了不起的見解,人家兩千年前就寫過了,而且寫得比我還好。這個人是誰呢?(投影打出《五蠹篇》)韓非子要解釋的是我們中國人老是贊美堯舜禪讓是多么道德高尚的一個事情,但是堯舜‘王天下’的時候,他們住的是茅屋,他們穿的是粗布衣服,他們吃的東西也很差,也就是說,他們的享受跟最低級的人的享受是差不多的。”“但是‘今之縣令’,在今天的體制里,僅只是一個縣令,跟老百姓比起來,他享受的權利非常大。用20世紀的語言來說,他有種種‘官本位’所賦予的特權,他有終身俸、住房優惠、出國考察金、醫療保險……因為權力帶來的利益太大了,而且整個家族都要享受這個好處,誰肯讓呢?‘輕辭古之天子,難去今之縣令者也’,原因不是道德,不是文化,不是民族性,是什么呢?‘薄厚之實異也’,實際利益,經濟問題,體質結構,造成今天完全不一樣的行為。”“看了韓非子的《五蠹篇》之后,我在想,算了,兩千年之后你還在寫一樣的東西,而且自以為見解獨到。你,太可笑,太不懂自己的位置了。”
于是,我便把自己藏書中有幾篇談論韓非的文章找來重讀一番,一邊做摘錄,一邊寫出自己的感受。
朱自清在《經典常談》中說:“他們中間有重勢、重術、重法三派,而韓非子集其大成。他本是韓國的貴族,學于荀子。他采取荀學、老學和辯者的理論,創立他的一家言;他說勢、術、法三者都是‘帝王之具’,缺一不可。勢的表現是賞罰,賞罰嚴,才可以推行法和術。因為人性究竟是惡的。術是君主駕御臣下的技巧。綜合名實是一個例。譬如叫人做某官,按那官的名位,該能做出某些成績來;君主就可以照著去考核,他看名實能相副否。又如臣下有所建議,君主便叫他去作,看他能照所說的作到否。名實相副的賞,否則罰。法是規矩準繩,明主制下了法,庸主只要守著,也就可以治了。君主能兼用法、術、勢,就可以一馭萬,以靜制動,無為而治。諸子都講政治,但都是非職業的,多偏于理想。只有法家的學說,從實際政治出來,切于實用。中國后來的政治,大部分是受法家的學說支配。”
朱自清先生不僅對韓非的“勢、術、法”作了通俗的說明,并指出了韓非的法家學說所具有的歷史價值。仼繼愈先生主編的《中國哲學史》一書對韓非學說則從哲學的高度作了評價。
《中國哲學史》中說:“韓非雖然沒有來得及親自推行自己的主張,但是他的政治學說,后來卻基本上被秦王朝所采納。在哲學思想方面,韓非繼承了老子和荀子的唯物主義和樸素的辯證法,并在某些方面有所發展。韓非的社會歷史觀在先秦哲學中達到相當的水平,”“韓非對于以前法家的學說,不是簡單地綜合,而是把法、術、勢這三個法治的要素,構成為一個有機的政治思想體系”,“成為法家的集大成者。”“他在中國哲學史上第一個把‘矛盾’這一名詞用作哲學概念。”“韓非認為,對于自然和人事的態度,不應該聽任其自然的和偶然的因素,而應該把積極自覺的活動。一方面堅持天道自然的唯物主義立場,另一方面發揮人的積極作用。這是韓非吸取了荀子的重視人的積極作用的思想,繼承老子而又超過老子的地方。”
對于治國方略了如指掌,聰明深察的大學者大政治家韓非,為了推行自己的主張,向韓王和秦王建言獻策都未能得用,最終連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了。
何滿子在《韓非的命運》中說:“《說難》一篇,《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全文引錄,可見司馬遷對此文的精辟十分欣賞。此文對權力者的心理分析可謂洞察入微,韓非并沒有想一想,如此洞察君王心肝五臟的能人,必將招君王之忌。即使沒有李斯的讒言,秦始皇最終也不會放過他。凡權力者,特別是不可一世的強人,最害怕的是有人能看破他的腳法手氣。無論近遠親疏,臣民朝野,那些能識破其秘密,看透權力操作底細的人,都絕不會被輕易放過。倘有識破行藏而又不識相的人哇啦哇啦,敢與輿論不一律,便必遭收拾。這是專制統治者萬世不易的馭下心法;可嘆韓非這樣聰明絕頂的哲人,深知之而身蹈之。這位懂得‘人主亦有逆鱗,說之者能無攖人主之逆鱗,則幾矣’的道理的韓非,不知自己表現在議論中的高出人主的智慧也正是攖逆鱗的大忌,其不能自脫也宜矣。”“韓非的悲劇下場不在于他獻議的法家治術,而倒霉在他的威脅性的揣摩。”“在中國,則集大成于韓非的法家思想,特別是其治術,從秦始皇起便是歷代王朝的御世心法;即使飾以儒學,也大抵陽儒陰法,韓非那一套術數是權力操作的靈魂。愈是精明強悍英毅果斷的皇帝,應用得愈恣肆,愈赤裸。本世紀還出了個四人幫,搞了個評法批儒,要把法家推為獨尊地位。可見韓非的那一套,在權力操作中的確管用,因而遺澤深遠。”
其實韓非入獄后,嬴政也有后悔,覺得把韓非打進死牢太過分了。讓人把他放出來,可傳來的消息說他已魂歸離恨天了。韓非的生與死,只是嬴政一句話。李銳在他的《又談德先生》中說:“當然,民主、科學同法制也是分不開的。我們現在還是習慣人治,不習慣法制,領導人還是喜歡個人說了算;人們還是有法不依,知法犯法直至執法犯法。我看,在我們這個幾千年封建傳統和小農經濟的國家,把民主、科學與法制當作吃飯一樣,為生活之必需,還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恐怕要幾代人不懈努力才能做到。”
趙劍敏在《夢釋韓非》中說:“韓非是一個將法家學說集大成并發揚光大的人物,一個在諸子百家中名列前茅的人物,一個聲聞當時傳之后世的人物,一個稱得上大智大睿的人物,然這樣一個歷史大人物,竟一生不得舒展其志,無力轉禍為福,最終連生命也不能保全。思想家生前多坎坷,多潦倒,多無好下場,韓非是開了先河的一個。先秦的思想家,數他最慘。”“他(李斯)串通同僚姚賈,一起對嬴政進言說:‘韓非,是韓國的公子。今大王欲兼并諸侯,非終究要幫韓而不會幫秦,此是人之常情。今大王不用他,時間一久,他回歸韓國,這是自留后患,不如借口他觸犯法律而予以誅殺!’說得在理,嬴政命令法官追究韓非之罪。有罪?莫名其妙的韓非鋃鐺入獄。”“李斯等不及了,等下去恐怕嬴政改變主意,他要搶先把事情做干凈,以免夜長夢多,他派人將毒藥交給韓非,讓他知趣了事。”“面對來人,韓非腦中閃出了龐涓害孫臏的一幕,他不甘心死,請求和嬴政再作一席談,以明自己的冤枉。可來人拒絕了,無奈,他只得上路,在拿起毒藥時,他恨得咬牙切齒,狠秦王……恨自己……狠李斯……他以生命為代價悟出了一個道理:‘對士人最大的迫害,竟是來自那些貪位、保位的士人。’”
趙劍敏把韓非之死,歸咎于他的同學李斯的嫉妒相殘。然而對于韓非之死,趙園卻另有看法。
趙園在《讀人》中說:“一部《韓非子》,向你提示的,是‘現實關系’之為人的命運。《韓非子》是在一種正在確定中的秩序關系中體驗與描述士的命運的,這就是那些從政之士的命運。韓非有關政治關系中人的處境與命運的描述,不止在當時,而且對于其后都有驚人的準確性。”“我猜想,莊周、韓非中的韓非,其對于魯迅的吸引力,應在那種坦然說‘利害’而不假借大義的直率吧。韓非說:‘臣主之利,與相異也。’”(《孤憤》)“《韓非子》也將倫理嚴酷——主要體現于最高權力者及其家族——歸因于利害關系。《莊子》以近人近事為寓言,《韓非子》則將大量的‘史實’及傳說(無論遠近)直接作為佐其論證的‘事實’。這‘事實’中即包括了后世所謂政治黑幕,宮闈秘聞以至穢史——當然韓非是在極其嚴肅的意義上應用的。”“《韓非子》使你看到,‘君臣’、‘父子’,集中了傳統社會最酷烈的倫理矛盾;父子、妻妾、嫡庶間,以權力爭奪為主題,成為其后長演不衰的活劇。唐太宗、明成祖的骨肉相殘,其血腥決不在韓非的那些‘事實’之下。”“在倫理關系中讀人,在宗法家族制這種最世俗人間的關系中讀人,你才能讀懂中國人。”“依了魯迅的思路,韓非決非老于世故,老聃也說不上深于謀略,否則就不會有那篇半是牢騷的《說難》和《老子》五千言了。同理,莊周倘能處‘材與不材之間’,也絕不會有《莊子》。‘世故’深到不自覺其‘深于世故’,這才是真是‘深于世故’的了。這是中國處事法的精義中的精義。”(魯迅:《世故三昧》)
韓非決非老于世故,因為他若能老于世故這不會發憤著書,寫出《說難》那樣能深刻分析現實問題的文章。
孫犁在《讀<舊唐書>》中說:“當個法家,其實也并不容易。文詞,口才,膽識,學問,缺一不可。‘四人幫’以法家自居,看看他們的文章,學問,實在沒有一人夠格。他們以為法家就是打棍子,造冤案,是把中國的法家貶成酷吏了。”
錢鐘書說:“釋、道、儒、法皆切己體察之言。初不相為源委也。余前引陸桴亭謂‘禪人所謂悟,儒者喚作物格知至,看得平常’;洵為通人卓識,惜其不知道家、法家等皆言此境,只是亦‘別立名目’耳。”
朱自清在《經典常談》中說:“他(司馬遷)在《報任安書》和《史記·自序》里引了文王以下到韓非諸賢圣,都是發憤才著書的。他自己也是個發憤著書的人。”
吾敬東在《悲憤論》中說:“批判者要毀滅一個丑惡的世界,但批判者往往又總是先被這個丑惡的世界所毀滅。然而,后者必成為腐朽,前者必化為神奇。批判者將因他的批判精神而永駐人間。”
韓非雖然在權力之爭的政治旋渦里失去自我保護的警惕性,為李斯所害,沒能親自實施自己的政治主張,但是他的學說,卻在中國哲學史和思想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他的發憤精神和批判精神依然激勵著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