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些年,我的不少殘疾朋友都紛紛信了基督或佛主,并常常給我發一些所謂的福音或禪機。我忍不住要猜想:他們是為了從痛苦的枷鎖中解脫而尋求精神上的寄托嗎?是苦難讓他們最終選擇了宗教信仰嗎?M姐說,是的,最初的開始我確實是為了尋求解脫而信的。而Z兄說:不是尋求解脫,我5年前才信的,那時我癱瘓已近16年,每個人信的原因不一樣,這是很正常的。得著神,得安慰,這是肯定的,但前提是確信真有天主,否則,不是自欺欺人嗎?痛苦不是接近神的主要原因,有比我更痛苦的,他不信,也有許多不痛苦的,卻信。
他又給我發了一些文章,如《宇宙中真的有神嗎》之類的,我還真看了,但仍不以為然。但他說得對,我就是不相信所謂神的存在,所以不信。我一直把圣經與佛學當作神話故事、人生哲學,喜歡并學習,也從中吸收營養。但只要涉及諸如神與天堂、佛與西方極樂世界的存在問題,我便十分排斥。
教堂就在我居住的樓前,它的矮圍墻距離我北面的窗只有兩米左右。我是五年前才搬過來的,第一次見到教堂的樣子,很普通的三層中式建筑,最醒目的是一個銀灰色大十字架,高高地立在大門之上的樓頂一紅磚尖頂小屋上。另有兩個黑色的小十字架,在兩邊的樓頂角。吸引我常立窗前的并非教堂。低頭時我欣賞的是教堂圍墻內滿院花草樹木;抬頭時我百看不厭的是教堂的背景,那大片大片的天空,還有親愛的常客們,燕子和麻雀。但不管我的視線投向何處,總躲不開那高指向天的十字架。仰望時,銀灰色的大十字架,似乎就頂著蒼天,有一種神圣的美。但麻雀飛來,把它當作歇腳的樹枝了,而我喜歡的也不過是它在蒼天下的美感。就像我也喜歡佛像與佛珠,那一種很祥和圓潤的美,看著心里就覺得很安寧。
我愿意相信的只是,宗教信仰確實讓不少人變得更加平和、善良,而且勇敢。已故的C阿姨,也是個殘疾人,長得頭大個矮,脊柱扭曲成一個小山包。當她訴說著自己的坎坷人生,還有疾病對她無休無止的折磨時,人生的苦難排山倒海撲面而來,壓得人喘不過氣,在場的人無不眼淚簌簌。但后來的日子里,我在她談笑風生的臉上竟再也找不到一絲愁苦的陰影。她說她每周都去教堂做禮拜。我問什么是做禮拜。就是大家在一起,唱圣歌、做禱告什么的。我又問向誰禱告呢。向上帝,向耶穌……向神禱告,阿姨說著,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這樣的言行在一個無神論者眼里自然是好笑的,但從那時起我會常常思考一個問題:宗教信仰真的能給人以活著的勇氣嗎?這種勇氣在我那些殘疾朋友身上確實也明顯顯露了。
在我失聰又接連遭遇人生變數的這些年,一些好朋友總擔心我不快樂,他們對我的關心方式,便包括總給我發一些與宗教有關的文章、視頻等。發給我,我就看,看完一笑置之,有時也從中吸收點正能量,平復一下浮躁的心,但我依舊不覺得我生命中的陽光需要靠信仰上帝或者佛主來獲得,更重要的是,無論如何我也不信有一個所謂的天堂或極樂世界的存在。五年前親眼看著母親的遺體被推進焚燒爐,肝腸寸斷時,身后女居士還在拍著我肩膀說:不能哭!不準哭!讓你媽安心去極樂世界,不能讓她有牽掛!瞬間之后我站在一抔粉碎物之前,久久地注視著它,看著一雙大手把它繼續搗碎,再裝進小小的骨灰盒里,于是不管不顧地淚雨滂沱——母親沒了,沒了!永遠消失了!肉體已不復存在,靈魂何處托寄?!
然而因為自己不信,對信的人就總感到好奇。有一次看了香港演員羅慧娟病逝前的視頻分享,半小時的短片竟反反復復看了三遍,當時令我動容的是一個生命承受的苦難之沉重。一個如花的女子,原本桃紅柳綠的前程,誰料想黑暗陷阱早已一個接著一個等著她沉墜,負資產、失聰、抑郁癥、絕癥,死神就這樣突襲,而她還嬌美如清晨的玫瑰。明亮的落地窗前,她穿著紅衣,化很美的妝,戴假發,但消瘦的面容還是掩不住癌病的淫威,然而她笑靨如花,很坦然輕松地說起她的命運、她的病,說起隨時到來的死亡,反反復復說得最多的是信神以來的點點滴滴、神的恩典。“這個是神的恩典,我的人生好圓滿,是好開心地離開的。”“凡事撐,撐,撐,而且是用我自己的方法去撐,心靈上我反而撐不起來。究竟你這無限的潛力是在用意志、肉體、血氣抑或靠上主呢?我覺得我現在感覺好自在,就是越來越不倚靠自己的血氣,不用自己的方法去撐,所以我感覺很舒服。”“我就快到一個更加美麗更加好的地方,而這個地方是實實在在存在著的。”后來我一遍遍看的是她諸如此類的話,努力地想去理解她信仰神主的緣由。如果她不信神,是否就撐不下去呢?而她只相信自己有了面對死的勇氣是神的恩典,她相信天堂的美好存在。
神與天堂的存在與否這個問題,以前我總是與朋友爭論,現在我才覺得這根本沒有爭論的必要,這注定是一場沒有結果的爭論,更何況我們彼此真正關心的只是對方是否快樂。信也好,不信也罷,宗教信仰只是一種生存方式,一種選擇,而且我相信,“這不是落荒而逃,這是自由的選擇,因而才得坦然。”(史鐵生語)充滿苦難的人生,勇氣是活著不可或缺的正能量,只要在世一天,我們就需要依靠勇氣來面對生或者死的問題。人有自救與追求快樂的本能,當自身儲備的勇氣能量不足以面對生或者死,人會轉向外界尋求一切可能的方法,讓內心強大到可以戰勝痛苦、擺脫困惑。一個人的認知水平、經歷體驗不同,采取的方法也會不同,信仰什么,為什么信,自然也不同。
但我真正敬佩的是史鐵生那樣的人。去年《讀者》發過史鐵生的遺作《晝信基督夜信佛》,讀完我更確認先生絕對不是任何一個宗教的信徒,他信的不是基督也不是佛,他的信仰始終是精神之神——“在科學的迷茫之處,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唯有乞靈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們信仰什么,都是我們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導。”(史鐵生《我二十一歲那一年》)殘缺的肉體禁錮不住他的思想,他是個孜孜不倦的思想者,一直走在精神的路上,不停地思考、尋索、求證。對于死亡,他選擇了直面本質,不偽飾。“你要是悲哀這世界上有一天會沒有了你,你要是恐懼于那無限的寂滅,你不妨想一想,這世界上曾經也沒有你,你曾經就在那無限的寂滅之中。”“這肉身從無中來,為什么要怕它再回到無中去?”(《病隙隨筆》)明知死亡就是寂滅,就是一切皆無了,他也學會了坦然面對:“現在我常有這樣的感覺,死神就坐在門外的過道里,坐在幽暗處,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時候它就會站起來,對我說:嘿,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說。但不管是什么時候,我想我大概仍會覺得有些倉促,但不會猶豫,不會拖延。”(《記憶與印象》)果然,先生走得那么利落,盡管倉促,卻沒有猶豫,也沒有拖延。
先生的精神世界里也有一個“天堂”,但它“不是一處空間,不是一種物質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病隙隨筆》)我總想,先生在離開前一刻一定還在精神的恒途上上下求索著,明知死神就在門外等著,這一具病體隨時都可能寂滅無了,但精神之神的光照著他,信仰煉就了勇氣。
每次站在窗前看天空,目光抵及高高在上的大十字架時,我就會想起“上帝”,想起尼采說“上帝死了”,想起史鐵生說他“默念‘上帝保佑’而陷入茫然”,也想起我好朋友的QQ簽名:主啊,我愛您至深!每到周末,教徒們就會陸續而來,聚在教堂二樓做禱告、唱圣詩,我依舊會好奇,總是問兒子:他們在唱什么?好聽嗎?我失去聽力以前,聽過母親念佛經,很好聽。后來給母親做七時,一個和尚和女居士來給母親誦經超度,也很好聽。盡管已習慣了世界的靜寂,但只要看到有人開口,我就很想聽見。但任遺憾若何,我仰望的依舊只是那片天,無論陰晴。蒼天無語,卻比神博大,目光抵達,心就歸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