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十周年

書上說，喜歡一朵花就把它摘回家，愛一朵花就給它澆水。我對他說，我愛一朵花就把它搬回家澆水，要是澆了水施了肥那花還是別人的，我可沒有那么高尚的品格，也沒那么多的精力，倘若花是別人的，澆水施肥是別人的事。他聽了大笑。結婚第三年，他就發出驚人之語：“反正，我的話你從來沒有聽進去過，你的話我也從來沒有聽進去過。”十年來，我恨他神經線比柱子還粗，兒子不吃飯他不著急，兒子發燒了他也不著急。雖然著急沒用，但也應該著急，不著急就不對，只有木頭人才不著急，空心人才不著急。反過來，他煩我“你的思維是發散性思維，只是稍微欠缺點戰略高度。”或者煩我“你的智商越來越樸素了”。這兩句話翻譯成直截了當的說法就是：“你這個白癡！”現在想來，他七年前的判斷真是準確得驚人。不過，我要感激他多年來在我沒干好家務活的情況下給我讀書寫字的自由。我對他說：“老婆再不好也是你的，老公再不好也是我的，兒子再不好也是我們的，就認了吧?！庇谑?，匹夫匹婦一晃十年。一直以來，我拿不準對他的稱呼。叫老公太世俗，叫先生太文氣太自我抬舉，叫愛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叫丈夫太無趣，因此，便延用了婚前的稱謂“小賴”，或者稱為“哎”、“喂”。

我們買房時，他問售樓小姐：“不能再便宜了？”售樓小姐堅定地說：“不能再便宜了?！苯Y果，人家后來買的比我們買的還便宜。兩個傻呆呆的人就這樣湊在了一起。當我身陷工作、家務與孩子的泥潭里時，我便不由自主地對他產生幻想，希望他能幫我一把，將我從泥潭里解放出來，然而，十年來，我經歷了“幻想——破滅——再幻想——再破滅”這樣循環反復的過程，他對我說：“你就別再幻想了！”可我怎能不幻想呢？他是我唯一可以幻想可以依靠的對象呀！即使幻想破滅了一百次，我還是忍不住開始第一百零一次的幻想……

這個“喂”最大的好處是可以隨時隨地打電話給他，這通電話講完了，放下話筒后突然又想起了一件瑣事，馬上又撥了號碼過去，如是者三。當然，假如這個“喂”正在開會，我的電話就會被滅掉。他的電話也曾經被我在開會時滅掉，過后他氣勢洶洶地責問我領導和他誰大誰才是我真正的領導，我說，你大，但是我敢滅了你，不敢滅了我的領導。我們一家三口都有領導和被領導的對象，兒子領導我，我領導他，他領導兒子。有一次，我對他說：“兒子怕你吔。一聽你鑰匙開門的聲音，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電腦游戲關了。”他笑了：“可我很怕你吔。昨晚想去打牌，你死活就是不讓人出門。悍婦啊?！蔽疫@個悍婦便笑了。開始裝可憐：“可我很怕很怕兒子吔，非常非常怕。我書剛打開，還沒找到要讀的那一行，他就過來啪的把書合上了，理直氣壯要我帶他去沃爾碼游樂園?！蹦苡惺裁崔k法呢？只好帶他去玩唄！兒子對我不講理，我便喜歡對兒子他爸不講理。不講理的感覺真好。他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可以對他不講理的人。我希望家中遵循兩條原則：一、老婆永遠是正確的。二、如果老婆錯了，請參照第一條。他笑瞇瞇地說，如果這兩條原則改動一個字，把“老婆”改成“老公”，那他是很樂意實施這兩條原則的。沒辦法，原則實施不下去，因此，本人只敢在他高興的時候不講理，如果在他郁悶的時候不講理那是會被滅掉的。反過來，他偶爾也會不講理，反正匹夫匹婦的好處就是可以對彼此不講理。

兒子六歲的時候也發出驚人之語：“媽媽，我覺得我長大后可能會變成一個壞人?！蔽衣犃藝樢淮筇＿@句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說的：當時，他不聽話，我打了一下他的屁股，他反過來往我身上捶了十幾下，我被捶得哎哎直叫，他便說了這句話。仔細想來，兒子大概是為自己的報復心感到羞愧。在他的概念中，打人的人就是壞人。當然，這是我的理解，我很后悔當時沒有追問他：什么是壞人？現在時過境遷，他自己大概也忘了曾經說過這句話，倘若這時加以追問，答案已不能再現當年的客觀性真實性。現在加以揣摩，兒子說出這樣的話，應該說明他具備了一定的道德認識和道德清醒，而且話中還帶有“可能”一詞，說明他潛意識里還帶有抵御自己成為壞人的意識。我希望兒子終生當一個好人，雖然好人總是平庸的，但我愿他做一個平庸的好人，愿我們一家三口都做平庸的好人。曾經帶兒子去東山玩，兒子的笑容比浪花燦爛。玩著玩著，兒子若有所思面對大海說：“媽媽，大海很孤單?！笔堑模蟮臇|西總是孤單的。一望無際的大海既讓我眩暈又讓我向往。廣東的蔡旭這樣寫：“多少年了，我在反復的誦讀與默念中，感嘆大海撤退的平靜。我想認真學，卻終究學不到，它順其自然、收放自如的進退。”這是我讀到的眾多關于海的最讓我喜歡的句子。兒子的感受力和表達力讓我既喜且憂，我真擔心他跟我一樣走上創作的道路，因為寫作是黑暗的，它面對的是虛無，總讓人處于虛無的痛苦之中。我只愿兒子做一個快樂的凡人就好。對于兒子，我也是愛恨交加。平時在家蓬頭垢面，有天開會，換了一件新衣服，兒子詫異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媽媽，你今天看起來怎么這么別扭。”

還有一次，兒子急著看電視，作業潦草應付，我威脅他：“再不認真讀書，我揍你?！?/p>

兒子：“我抽你?！?/p>

我：“我鞭你?！?/p>

兒子：“我踢你。”

我：“我煎你?！?/p>

兒子：“我炸你?！?/p>

我：“我炒你?！?/p>

兒子：“我遠程導彈你?！?/p>

最后，母子二人相視狂笑。兒子說：“媽媽，我知道你是有后衛的，你的后衛就是爸爸?！蔽掖鹤幽X袋瓜里是不是覺得爸爸媽媽經常聯合起來對付他欺負他，他一個小人兒實在勢單力薄令人同情。更可悲的是，兒子整日浸淫于我和我媽這兩個老女人的嘮叨之下，想想兒子實在是不容易。我對我媽說：“你真啰嗦！”兒子對我說：“你真啰嗦！”呵呵，真是現世報啊，活生生的輪回。兒子送了我一個外號“愛生氣”，我說，媽媽愛生氣還不是因為你犯錯誤才生氣，我也要送你一個外號“淘氣包”。 兒子九歲了，他有一個壞習慣，必須揪著我的耳朵入睡，半夜里醒來，我還得主動獻上自己的耳朵，否則他在尋找耳朵的過程中清醒過來后，我的耳朵必須付出更大的代價與犧牲。在兩害取其輕的情況下，我不得不采取主動獻上耳朵的姿態。屈指算來，我的耳朵已經犧牲七年多了，為了摸耳朵的問題，我們兩人經常扭打在一起。兒子晚上睡覺時還經常把床鋪東南西北所有方向都轉個遍，我的身體總是被他擠得懸空一半在床外，也不知這九年是怎樣熬過來的，也驚奇于自己怎么會一天天發胖。這十年，我的體重增加了三十斤，平均一年胖三斤，像一個極速發酵膨脹的饅頭。我的胖在孩子他爸眼皮底下進行，是循序漸進的；而我的胖在一些多年不見的友人眼里則是令人驚駭的。我慶幸我的胖是在他眼皮底下循序漸進進行的，沒有給他造成驚駭。我只是不敢想象以這樣的頻率與速度進行下去，五十歲的我會變成什么樣子，是不是直接變成球狀。

記得剛生下兒子時，我很得意地對他說，從今天開始，我要享受皇太后的待遇了。沒想到，這只是我淪為女仆、女奴的開始。我被分解成三個，我被削弱了，被削弱的我還得假裝貌似強大，我無比懷念單身時沒有累贅、沒有包袱的美好時光，想去哪里拎個包就走?，F在不行了，我被羈絆住了。侍候這父子二人勞心勞力，我要像天底下的所有女人一樣與酒精爭奪男人（杜康他老人家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發明了女人萬世的情敵）。我還要跟動畫片爭奪兒子。這父子二人是我今生最大的仇敵，當然，也是我今生最親密的人。反過來，他們可能要同文字爭奪我，這樣的爭奪戰因為對手的虛無而顯得更為艱苦卓絕。有一次，兒子和他爸爸玩搶媽媽的游戲，我躺在中間，頭被擰過來擰過去，爸爸搶贏了，兒子一臉惆悵，我趕緊諂媚地對兒子說：“媽媽是最愛你的?！眱鹤幼煲黄?，放聲大哭。燈光下，父子二人的臉孔是那樣驚人地相似，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讓我的生命得以完整，他們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財產。除了臉孔，父子二人驚人的相似之處在于做事拖拉，且沒有金錢觀念。同樣一百元，我的一百元是人民幣的價值，小賴先生一百元的價值是日元的價值，而兒子基本上還不知道鈔票的厲害之處。有一次為兒子買鞋，店老板說七十元，我剛要討價還價，兒子急著回家看動畫片，大聲喊：“很便宜了，趕緊買好回家。”逗得店老板也笑了。父子二人的相似之處還在于對我寫作的態度。我收到中國作協會員證時，把本子拿給兒子看，本來還想給他勵個志什么的，結果人家一點兒也不需要勵志，他正忙著打電腦游戲，不耐煩地說：“走開走開，別擋著我打游戲?！蔽抑缓没伊锪锏啬弥莻€證給客廳里的人看，這個人正在看電視，劇情正精彩，這個人相對于兒子禮貌一點，他禮節性地接過那個小本本，瞥了一眼，覺得就這樣把小本本還給我似乎不大禮貌，他克制著錯過劇情的焦慮，開始在肚子里搜刮著要獻出什么贊美性的言辭比較合適，我把本子從他手里拿回來：“你還是繼續看你的電視吧?！彼绔@大赦，迅速將目光移回電視屏幕。我告誡自己以后再也不要因為跟文字有關的事打擾這兩個人了，他們分別學習、工作了一星期，現在需要的是放松和休息。不過，雖然兒子對我那個小本本表現得那樣冷淡，但兒子會對初次見面的人說：“我媽媽還有一個名字，叫葉子。她寫的那篇《菠蘿蜜，菠蘿蜜》里寫了我的舅舅……”我曾經拿了一張百元鈔票央求兒子他爸幫我校對一篇小說，他說沒空沒空，你趕緊把錢拿走吧，求求你別折磨我了，我倒貼給你兩百元。第二天我正在吃早餐，他突然冒出了一句：“你那篇《人脈》開頭結尾都好，就是中間有些平淡……”

我們三人驚人的相似之處是懶惰，為了誰去關燈的問題還得來個石頭剪刀布。十年了，照道理三人應該有一張合影，可惜至今沒有一張，有時也念叨著要照一張，但念叨著念叨著合影至今還是無下文。就這樣，一天天體味著人世間匹夫匹婦微不足道的歡欣與悲涼。古人云，薄酒可以忘憂，丑妻可以白頭，徐行不必駟馬，稱身未必狐裘。那就繼續過匹夫匹婦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