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華人民共和國長期堅持臺灣是其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并不斷試圖通過向當地政壇施加影響力來威嚇臺獨行為。在臺灣地區的威權統治時期和民主化的初期,武力侵入的陰影構成了當地人民想象中持久的威脅。然而,隨著大陸的和平崛起,北京的對臺政策逐漸從依賴軍事轉變為通過更加緊密的經濟伙伴關系為和平統一創造條件。
“國共合作”之疑
早在2005年,當親獨立的臺灣民進黨仍在臺上時,大陸就加強了與國民黨的聯系。2005年4月,胡錦濤與連戰進行了歷史性的會面。會面的時間點十分微妙,因為就在一個月之前,大陸剛剛通過了《反分裂國家法》,授權使用非和平的方式應對臺灣宣布獨立的行為。在2008年國民黨上臺之后,大陸對臺態度立刻軟化。自此之后,兩岸經濟關系愈發緊密,不僅僅實現了兩岸的直接通郵、通航和通商,大陸在臺貿易和投資額也大幅增長。如今,大陸已經成為了臺灣最大的貿易伙伴,占總貿易額的21%,這一數據是2002年時的三倍。
政治交往也更加頻繁了。在2005年的會談之后,中共和國民黨之間的兩黨對話定期舉行,并在2008年之后成為了半官方的交流機制,并達成了具體的政策與協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兩岸經濟合作架構協議》(ECFA)和《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議》(CSSTA)。民進黨和親獨立人士立刻將大陸對國民黨態度的緩和解讀為使用經濟統一戰線策略來誘發兩岸統一。其中一位民進黨內高層人士評論道,北京意識到了“收買臺灣要比攻擊臺灣更便宜”。
國共合作對臺灣的民主制度產生了何種副作用,也引發了學術界的激烈辯論。例如,近期發表的一篇論文就清晰地描繪了近期反服貿抗議運動的政治背景。該文章展現了兩岸決策機制從政府層面轉移到政黨層面的過程,這樣的轉移導致了一個強有力的利益集團的出現,這個利益集團集中了國民黨的“立法委員”、“內閣部長”和商界上層人士,這些人可以避開民主機制的制約。因此,對于簽署與大陸的服務貿易協議,最為嚴重的憂慮在于擔心這一條約將為大陸的統一戰線策略提供便利,進而影響到臺灣島內的政治和安全狀況。
在目睹了北京拉攏臺灣上層的持續努力之后,抗議者擔心ECFA之下的服務貿易協定會演變成一項制度平臺,從而令此類聯系合法化和正常化。正如一位在臺灣的大陸事務學者所言,中共試圖與臺灣親統一的政治人物及在大陸開展業務的商界人士建立起良好的關系,構建起一個“跨海峽政商聯盟”,從而向臺灣的島內政治施加影響。
抗議者感到擔憂的另一點在于,服貿協定將為大陸資本的直接流入打開大門。反對者認為,這可能會損害當地經濟,對臺灣的安全構成威脅,改變臺灣人的生活方式,而無法像聲稱的那樣令臺灣的企業走向全球。
新統一戰線
大陸所采取的類似的經濟融合策略在香港表現得更加明顯,尤其是《更緊密經貿關系》(CEPA)的實施。正如臺灣服貿協議的反對者指出的,在過去十年間,香港的貧富鴻溝不斷拉大;同樣嚴重的還有CEPA導致的經濟依賴問題。
香港的官方統計數據表明,香港經濟對大陸的依賴程度不斷上升。在過去十年間,香港與大陸的貿易總量增加了三倍,與大陸貿易額占總貿易額的比例也不斷上升。來自大陸的直接投資和去往大陸的直接投資所占比例比起其他國家也有了顯著增加。與此同時,作為CEPA一部分的港澳個人游項目使得造訪香港的大陸游客數量迅速上升。
單純由CEPA引發的香港對大陸的經濟依賴程度難以被量化,但與此同時,研究者已經開始對官方常常宣稱的經濟收益提出質疑。不過,可以肯定的是,CEPA導致的經濟依賴為中共在香港執行統一戰線工作提供了開放的平臺,這令北京可以拉攏當地的上層人士,從而推進自己的政治利益——這與引發臺灣抗議者擔憂的機制是相同的。
中共在香港的統一戰線工作有著悠久的歷史,不過此前這一工作大多是秘密的和地下的。即使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在1997年收復了香港的主權之后,北京的政治干預依然是謹慎的,因為“一國兩制”的安排令北京無法公開對香港的內部事務進行干預。然而,CEPA的實施為統一戰線工作提供了開放與合法的平臺。
近來,學者開始對大陸在香港最新的統戰策略進行研究。例如,有一位學者就將這種策略形容為“中國政府與香港資產階級之間的伙伴關系”。他還注意到,在全國人大和政協的香港代表團中,商界人士所占比例過高,并且還在不斷增加;過度的代表權令他們能夠與北京建立起直接的和制度化的聯系;這種狀況葬送了后殖民時期香港政府相對的自主性。這種利益集團的形成與臺灣的情況同樣驚人地相似。
抵抗者的聯合
大陸在臺灣和香港政治影響力的加速推進在兩地都引發了擔憂與焦慮。在臺灣,對北京隱秘動機的擔憂在過去幾年間一直揮之不去,并且引發了數場抗議運動。與此前的抗議運動相比,今年的反服貿抗議運動除了規模更大之外,還在于令大陸因素徹底地暴露在大眾聚光燈之下,獲得了更為廣泛的討論。
此前,盡管對大陸因素的疑慮一直存在,但往往局限在某個特定的領域,無法在臺灣社會獲得更為廣泛的關注,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親統一和親獨立兩派兩極分化的激烈現實造成的。但“太陽花學運”的一大突出特點就是它在社會中所引發的對于大陸因素的熱烈討論。
展開討論的許多文章的作者并非徹底地拒絕大陸,他們往往強調在警惕大陸影響力的同時與大陸接觸的必要性,在他們看來,統一/獨立的二分法已經過時了。與大陸接觸意味著既不完全拒絕對方,也不毫無保留地擁抱對方、放棄臺灣的身份;而是去認識大陸影響臺灣的機制,就未來兩岸接觸的程度與邊界展開討論,對兩岸互動的制度安排進行思辨。
馬英九承諾要貫徹這樣的機制,由此將兩岸互動的整個過程重新置于民主監督之下,這樣的表態無疑是“太陽花學運”取得的一大成就。對大陸的認可也表明了吸引更多民眾的臺灣新身份的出現。
在香港,與大陸的經濟融合在近年來激發了越來越多的政治抵抗,許多人開始對經濟上對大陸的依賴表示擔憂。草根的NGO如本土研究社、土地正義聯盟紛紛成立,致力于研究地區一體化和城市發展對本地經濟的影響,以本地的知識生產來抵抗政府的宏大敘事。更為重要的是,這些本地的NGO還發揮著監督政府的融合計劃的作用,這類似于臺灣抗議者提出的監督兩岸談判的要求。
其他人則強調了在經濟融合背景下保存本地身份和生活方式的必要性,將涌入的大陸游客視作便捷的針對目標。與2012年的反國民教育運動一道,這些緊張的氣氛匯合成了“去中國化”的運動,并激活了有關本地身份的討論。
抵抗運動的另一大特征是,香港和臺灣的公民社會聯系日益緊密。2013年年末,占領中環運動的組織者前往臺灣,進行有關選舉改革的公開演說,希望能夠從臺灣的社會運動中汲取經驗。今年年初,一項為期兩天的論壇將臺灣和香港的社會活動人士聚集在了一起,他們的目標在于探索進一步加強公民社會合作的可能性。“太陽花學運”很快就為他們提供了合作的機會。在這場運動中,臺灣的抗議者不斷地援引香港在CEPA下的經歷,以此為理由拒絕簽署服貿協議。與此同時,許多香港人也對這場抗議表達了支持。
總之,北京拉攏香港和臺灣的政治和經濟上層人士的策略正在取得成效,但與之同步,在這兩塊土地上的政治抵抗也在繼續發展,并且在某些方面起到了制衡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