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的勞資風云

勞累過度、收入微薄、無保障的中國工人形象變得如此流行，以至于出售中國制造商品的西方品牌不得不通過大量的公關工作說服消費者：這些產品是在人道的狀態下制造的。不過這些努力并非總是奏效。與眾多關于中國工人階級狀況的故事相伴的，還有過去三十年間越來越多的有關工人抵抗此類工作條件的報道。

例如，富士康為全球北方市場制造了眾多高科技的電子消費品，但其工廠卻是在高度軍事化的狀態下運作的。自2010年以來，富士康的工人通過自殺和宿舍暴動的方式進行抵抗，這些行為吸引了全球媒體的注意。要理解富士康工廠中壓迫與抵抗的意義和重要性，以及評估此處和其他地方的工人斗爭如何塑造總體的中國工人階級狀態，我們需要將富士康的個案置于1978年以來的中國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背景之下。

改革伊始：動蕩與鞏固

市場化改革開始于去集體化和恢復小農經濟。在整個1980年代，改革派領導人領導了“放權給下級政府，允許下級獲取更多利潤”的進程，目的是創造出地方干部里的“市場化改革的官僚支持者”，反擊更青睞指令性經濟、在中央控制的重工業中有既得利益的保守派。不再能從中央政府獲得補貼，又面對著盈利機會的誘惑，具有資源稟賦的各地方政府發明了不同的資本積累策略。許多地方政府開始將農村產業（鄉鎮企業）集體化，這些企業依賴農村家庭中的剩余勞動力來制造消費品。1980年代創建的臨近香港和臺灣的經濟特區成為了依賴外國直接投資（主要來自香港和臺灣）的出口加工區。

在1980年代中期城市改革加速之后，市場化改革的機制發生了劇烈的轉變。城市改革的癥結在于將國有企業轉變為自主的營利單位，將主要商品的固定的、中央制定的價格替換為浮動的市場價格。在新的營利壓力下，許多國有企業開始扔掉工人的福利，用短期合同取代終身雇用。產業工人收入下降，工作失去保障，又遭遇了價格改革觸發的失控的通貨膨脹和猖獗的腐敗。改革開始于雙軌制，雙軌制導致汽油、水泥、鋼鐵和其他供不應求的材料等主要商品同時具有固定的計劃價格和浮動的市場價格，令政府官員和國有企業經理能夠以低廉的計劃價格購入這些商品，進行囤積，然后以飛漲的市場價格出售。在數年時間里，許多干部及其親屬、同事憑此積聚了大量的私人財富，自身也轉變成為了中國的第一代干部資產階級，或曰官僚資本家。通貨膨脹、腐敗和階級分化在1988年達到了危機狀態，為1989年的大規模動蕩埋下了伏筆。

1989年，學生和自由派知識分子斷定，經濟混亂和腐敗源自勇敢的經濟改革與怯懦的政治改革之間的不匹配。他們相信，政治自由化能夠矯正這一問題。相比之下，運動的非學生參與者的要求更具社會性而非政治性。當北京及全國的工人開始擺脫官方的工會，組建自己的獨立組織時，他們呼吁結束官方的投機倒把，并保護改革中國有企業工人的權利。

與抗議者的不統一形成對比的是黨國在動蕩中的日益統一。一度靠邊站的憎惡改革的黨內保守派，在混亂的價格改革后重新獲得了影響力。他們強硬地捍衛中央計劃體制，主張對騷亂進行無情的鎮壓。自由市場主義者，和新生的干部資產階級一道，感到了抗議者對自己特權攻擊的威脅；盡管在經濟問題上與強硬派有分歧，但仍然對他們表示了支持。在黨國協調一致地平息了動蕩之后，隨著保守派的歸位，市場化改革陷入了停滯。但在鄧的支持下，自由市場派很快就再次取代了保守派。鄧于1992年進行南巡，重新激勵地方干部進一步地將經濟自由化。結合了不妥協的威權統治與同樣不妥協的資本主義轉型的新政治共識正在成形，為中國在1990年代及其后的發展路徑定下了基調。

最后，1989年不僅終結了政治自由化的道路，還加速了對城市工人權利的新自由主義式攻擊。為了突破國際封鎖，政府在1990年代推行了激進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認真地遵循著華盛頓共識和美國金融專家的建議。這一方法為克林頓政府打消對中共的一切懷疑并以通過經濟自由促進人權為名實施對中國的接觸政策提供了動機和借口。

資本合流

1990年代激進改革的焦點之一是將國有企業轉變成以利潤為導向的公司。在1990年代前，國有企業改革僅限于緊縮預算限制和通過對工人的激勵提高生產力，并未觸及國有企業提供的工作保障和福利收益。在1990年代，政府邀請了美國的投資銀行來重組部分大型國有企業，并尋求讓這些重組后的國有公司在新創立的中國股票市場以及香港、倫敦和紐約的股票市場上流通。正如學者所指出的：“高盛和摩根士丹利將中國的國有部門變成了今天的樣子。”

對國有企業工人原有權利和保障的攻擊觸發了1990年代工人的抵抗浪潮。這些抵抗逐漸升級，并在2002年的東北抗議中達到了頂峰。這次抗議主要由沒有得到承諾中的補償的下崗工人發動，蔓延到東北地區的幾個大型城市，持續了數月時間。盡管這一抗議并未能阻止事實上的國有企業私有化進程，但它迫使政府增加了對東北老工業基地的投入，以促進當地的經濟增長，彌補失業。它還促使政府加速實施社會保障制度和醫療保險體系的步伐，以此來彌補被摧毀的以國有企業為基礎的福利制度。截至2000年代，在國有企業改革的高峰之后，此類工人抵抗逐漸減少。

當1990年代國有企業改革全速進行時，出口導向型制造業也開始起飛。盡管得益于自香港流入的制造業資本，1980年代出口部門就已經興起，但由于多數農村剩余勞動力仍停留在鄉鎮企業及景氣的農業部門，當時出口部門的增長很緩慢。中共從1980年代的城市暴動中吸取的教訓之一就是，有利于農業和鄉鎮企業的政策改善了城鄉之間的貿易比例，但同時也是造成1980年代后期城市中超通貨膨脹，觸發1989年反抗的原因之一。中國政府的反應是在1990年代實施傾向于城市的政策，縮減對鄉鎮企業的補貼和其他優惠政策，減少對農業的投入，改革糧食征收政策，以保證城市居民享有低廉的糧食價格。這些政策的結果就是，作為為農村剩余勞動力提供就業崗位的農業和鄉鎮企業增長放緩。這反過來制造了農民工前往沿海出口加工區的浪潮，這又加速了出口導向型制造業的擴張。

低成本、勞動密集型的出口導向型制造業曾是2000年代初期中國經濟繁榮的驅動力之一。出口部門制造的大量貿易順差保證了銀行系統的流動性，從而加快了固定資產投資的增長。除了將人民幣與美元掛鉤，堅持出口部門的低工資是令中國出口品具備成本競爭力的另外一個重要因素。這一低工資機制主要是由產業投資者（多數是來自香港和臺灣的華人）與無情地鎮壓勞工權利的地方政府之間的聯盟來保證的。與之相關的還有前述涌向沿海出口加工區的農民工帶來的“無限的”勞動力供給。

自1990年代到2005年左右，盡管經濟繁榮，但相對于美國制造業，中國制造業的工資水平維持不變。結果就是，在2000年代的大部分時間里，家庭收入以及隨之而來的國內消費的增長遠遠地落在了中國GDP增長的后面，因為經濟增長的收益大多數都分配給了企業，而非勞工。這一低工資機制不僅僅引發了不斷高漲的工人抗議浪潮（富士康是其縮影），還制造出了一個受困于產能過剩和消費不足，并嚴重依賴全球北方世界需求的經濟結構。

命運的逆轉？

面對出口加工區不斷增加的勞工抗議，面臨著美國和歐洲以債務驅動的消費者需求崩潰的風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令這一風險成為了現實），中共開始于2005年左右實施目標在于增加勞工占GDP增長份額、將依賴出口的經濟增長轉向由國內消費驅動的增長的政策。這些政策包括姍姍來遲的最低工資的提高，加強工作保障和改善私營企業中勞工談判地位的《新勞動法》的實施，以及增加對農村地區的投入，在農村創造就業機會，為在沿海工廠工作的農民工提供更多選擇。這些政策導致2005年后中國制造業工資水平開始上升。

然而，這些來自中共中央的進步的改革方案遭到了沿海地方政府和出口制造業機構的堅決抵制，他們竭盡所能地進行阻撓，并躲開這些新政策會對地方利潤和收益造成的消極影響。在這樣的環境下，地方的勞工抗議就成為了制衡抵制改革的資本家的珍貴砝碼。時常擔心自身統治合法性的威權國家往往會輕易地對地方上的任何騷亂——包括勞工抗議——感到恐慌，但自2005年以來，當增加勞動占GDP的份額成為一項官方政策之后，猛增的勞工抗議通常能為中央的改革者提供可以用來減少資本家對改革的抵制的杠桿。這解釋了為什么許多勞工抗議的事例得以被官方媒體公開報道——有時甚至帶有善意。在來自中央政府的壓力之下，地方政府的妥協常可能成為此類抗議的成果。

中國老一代的社會主義工人，首先是在1989年加入了自由派學生陣營，此后在1990年代通過一系列反對國有企業改革的抗議浪潮，來抗議社會主義制度的解體。他們常常遭遇失敗。他們的抵抗不僅未能阻止，反而加速了社會主義制度的解體，因為1989年為1990年代威權資本主義政權下完全占據支配地位的新自由主義改革鋪平了道路。在2000年代出口部門工作的新一代資本主義工人的抵抗如今正開始塑造中國資本主義的發展形態。如果他們與居于黨國核心位置的改革者之間的良性互動能夠深化成果，打破地方既得利益者對于傾向于工人的改革的抵制，那么，強化資本、弱化勞工這一過去三十多年間中國資本主義發展的準繩將首次出現逆轉。富士康及其他工廠中工人斗爭的影響遠遠超越了工人的權利和福利范圍，這些斗爭將有助于塑造未來幾年中國的發展模式。

本欄目責任編輯： 李巖（liyan_juergen@aliyu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