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文化傳承”
閑來無事,與老朋友聊天。我談到泉漳潮汕等閩南語地區為“海濱鄒魯”,文化底蘊深厚,老朋友不以為然,認為閩廣原為蠻荒之地,論文化底蘊,還得數齊魯大地。一時興起,寫下以下一堆文字,權當再做次腦力體操。
兩千多年來,中國文化的重心有一個從北向東南遷移的過程。黃河流域是中國文化發源的主源頭,這是比較公認的。武王分封天下,逐步形成了世卿制度,而世卿貴族和早期的巫祝一起,共同成為文化傳承的主要承擔者。春秋末至戰國時,私學興起,儒、老、墨、名等諸子紛紛收徒授課,而為應對爭雄延攬人才需要,各國官方也興辦官學,其中齊國的稷下學宮尤為一時之盛。春申孟嘗等四公子的蓄養門客本意雖不為講學,客觀上卻也起到了文化融匯的作用。這些盛事,當然主要發生在齊魯中原大地。秦王掃六合,世卿制度崩毀,除農書之外的一切典籍一概銷毀嚴禁講授,是為中國文化一大劫。但其派大軍平定嶺南,卻為中原文化南下奠定了基礎。
社會組織形式與文化的傳承有著很大關系。楚人一炬,漢繼秦興,文、景王霸雜用,以與民休息為主,不過數十年,士族重新形成。這些士族雖尚未為正式制度所公開承認,但已隱然是文化傳承的中心。漢武始創太學,郡守察舉士族官宦子弟入太學為博士弟子,博士弟子學成后入仕,更有助于士族的鞏固、壯大。王莽亂后,關中凋敝,光武遷都洛陽,文化重心隨政治、經濟中心東移。東漢末,黃巾蜂起,加之董卓亂政,關中河洛“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下,士族流散,文化傳承當然是談不上了。中華文化主要由江東湖湘及川蜀地區逐步形成的大族豪強承繼。曹魏行九品中正制,兩晉繼之,使士族的發展得到了正式制度的保障。及至衣冠南渡,五胡亂華繼以南北朝,其間近三百年,南方的文化發展程度一直高于北方。
隋唐中國重新統一,北方經濟得到復蘇,而九品中正制雖廢,改行科舉取士,實際上卻擴大了士族的基礎,中國人“耕讀傳家”的傳統開始形成。從進士籍貫分布看,隋唐北宋南北方的文化發展還是比較均衡的。不過,這里的南方還僅限于兩湖江浙安微江西,閩廣和西南的川蜀云貴還不在其內。之后遼金相繼南侵,淮河以北“萬里腥膻如許”,游牧民族鐵蹄之下,“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不復見漢官威儀,但江浙地區卻前所未有的繁榮,文化重心南移得以確立,閩廣及西南也進一步得到了開發。元代“人分五等”,南人為最低等,“九儒十丐”,儒家更被歸入下九流,中華文化的傳承受到了極大壓制,但也因此,文化向下、向民間的傳播就較前尤為深入。曲詞雜劇雖濫觴于宋,但其盛于元絕不是偶然。朱明驅逐韃靼恢復中華,成祖雖定都北京,但北京僅是政治中心,世家大族、文化名人及著名藏書樓、書院多出于南方,閩廣作為南方的一部分,雅文化、上層文化雖不如江浙鼎盛,而中華文化傳承的核心組織宗族則尤為強大。南方作為中華文化的重心已成定局。這個,從如今尚存的地上地下文化遺跡即可見一斑。滿清以區區數萬之眾入主中原,實際為中華文化所同化,其典章制度基本全盤承繼明制,二百多年中華文化地圖并無大改變。
以上僅是極粗略的說了人口遷徙及社會組織結構變遷的幾個最主要關節點與文化傳承的關系,肯定是掛一漏萬。文化的傳承、變遷當然還可以從其他角度予以說明,比如技術進步,比如政治體制等各個角度。同時,“文化是個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裝”,物質文化,精神文化,制度文化,顯文化,潛文化,亞文化,次文化,舉凡一切人類活動所形成的、具有一定穩定性且為相當部分人所認同的事物都可以說是文化,而且,文化在傳承的過程中也會有變異。但既是傳承,其核心價值是恒定的。這種恒定的文化價值不以地域分,而是以人群分。文化底蘊不是沉淀在哪塊土地上,而是沉淀在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群。總而言之,我以為,隨著人口遷徙和社會變遷,文化發源地的文化底蘊不一定就比后開發地區深厚。
一個地方民族文化底蘊的深厚與否,還可以從一個地方對異族入侵的抵抗激烈與否來簡單判斷。中國古人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與西方不同,中國人講的“族類”,并非簡單以人種區分,而是以文化區分。在我看,抵抗異族入侵,在很大程度上實際是對本族文化的保衛。從這個角度看,也可以見出中華文化重心從北向南的轉移。唐安史之亂,北方的平原、常山軍民紛起抗爭(安祿山雖本為唐之節度使,但其軍隊組成成分實為雜胡為主,所以我把它視為異族入侵),其后宋元之交、明清之交,燕趙雖號稱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然而卻再也未見像樣的對異族入侵的抵抗;滿清侵入江南,其軍隊主要成分甚至是北方漢人,而川蜀、江南的抵抗則極為慘烈,閩廣兩地的秘密結社反清復明活動則延續至雍乾時期。宋元間的釣魚城之戰,清初的揚州、嘉定保衛戰,已成為中華民族精神不屈的象征。
清末以來,西風逐漸壓倒東風,仿照西方建造形成的商業城市興起,西方商業文化漸次從大城市到中小城市乃至鄉村傳播,中華傳統文化不斷受到侵蝕,而晚近六十年,傳統文化承繼的主要組織依托宗族和同鄉會館、商會全部瓦解,作為文化精英的士紳歸于消滅,至此,至少在大陸,中華傳統文化的根脈已基本斷絕。如今,倒是海外特別是東南亞地區的華人聚集區,中華傳統文化,包括民俗文化、人際交往禮儀等等,還保存得比較完整。孔子曰:禮失而求諸野。信然!
崖山之后
“崖山之后無中國”。隨著宋亡,以儒學為代表的中華道統被蒙古鐵騎踏斷,而且終有明一代未能接續。宋及之前的漢唐等,中華文明顯現一種海納百川的雍容大度,因此雖不斷接納外來影響而不失自在自主,其中血脈清晰可見。崖山之后,承載道統傳承的士大夫近于絕跡,治統全面壓倒道統,中華文明僅徒余軀殼,迨至西風東漸,張香濤倡“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歸于無功也就不足為奇了。徒有軀殼而無血脈,如何能夠抵御西學?再之后,實際的全盤西化,連死亡已久的軀殼亦逐漸塊塊被腐蝕剝落了。
說“崖山之后無中國”自然是偏頗了些,但也并非全無道理。先從思想學術的發展上看。漢武獨尊儒學,然而,這個“獨尊”的儒學不但其內部今、古文經學各各精采紛呈,而且是個活潑的開放的系統,不斷吸收中國原有的儒家以外的黃老、墨、楊乃至陰陽五行等各家和域外傳來的釋家思想,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兩晉南北朝,其間大家迭出,思想從未固于一端,也幾乎未見文字獄(東漢的黨錮之禍不能算文字獄)。其后的唐代雖然未出思想大家,但思想活躍不減前朝甚至有過之。孔穎達《五經正義》雖被欽定為明經科考試依據,但只要在明經考試之外,也還可各倡其說,對《五經正義》提出挑戰的,著名的有《春秋》學派和韓、柳及劉禹錫等,而在儒學以外,釋、道與儒并稱爭衡,佛家大小乘各派思想到此時已基本都傳進了中國,而且正在中國化并完全融入中國文明。所謂“思想無禁區”,在有唐一代也還是事實。所以,李白可以“天子呼來不下船”,孟浩然也可以說“不才明主棄”不受懲罰,只不過“放歸山林”而已。
爾后的北宋,在我看,堪稱社會文明發展的高峰。北宋被許多人認為是“積貧積弱”,但實際上,北宋除了疆域小點,160余年間,少有大規模的戰亂,社會經濟繁榮,民眾生活安定(記得前些年,網上有好事者調查“如果可能,你最想生活在哪個朝代?”當時我沒有回答,但心里馬上想到的就是北宋),思想也還沒有定于一尊。洛學、蜀學、新學,邵雍、張載、王安石、周敦頤、二程,陸象山,各家思想觀點雖不同,卻可以維持很好的私人友誼,鵝湖之會至今傳為佳話。但文字獄已初露端倪,烏臺詩案雖起因于政爭,但構陷從文字上入手,卻是前所未見。泥馬渡江后,朱熹集周、二程大成的理學(實際上,雖朱熹從未承認,程朱理學還可以再上溯到韓吏部的一些觀點,其間草蛇灰線似有蹤跡可尋),從被朝廷視為異端到逐漸成為不可置疑的欽定官學,中國士大夫的思想逐漸被禁錮了(程朱理學雖自身剛剛橫遭“慶元黨禁”,但得勢后整起不同思想觀點來,卻更心狠手辣),中華文明從此走向衰落。然而,畢竟北宋余緒尚在,所以在理學、心學之外,還能有葉適的永嘉學派異軍突起。
宋亡,元代“九儒十丐”,讀書人都已經被列入下九流了,自然談不上思想學術的發展。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和會朱陸”,打通了理學和心學間的藩籬,為明代的陽明學作了準備。但其結果,無非是使官方對思想學術的控制制度化,思想的發展進一步受到禁錮。
明代的第一顯學當然是王陽明的心學。王陽明心學承接陸象山,調和程朱,走的是經世致用的路子。中國學術講“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立一家之言”,王陽明在“究天人之際”上并無多少真正的突破。而王陽明的弟子們,如泰州學派、浙東學派乃至自成一家的李卓吾、黃宗曦等等走的更偏了,基本放棄了“究天人之際”,只講“通古今之變”,只講經世致用,也就是不講“道”,只講“術”了。至于滿清入主中原后,思想禁錮更甚,文字獄屢起,中華道統自此徹底喪失了活力了。
當然,上面所說,憑借的不過是記憶所及的以前讀過的一點書,謬誤多多,自是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