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童年。有的人的童年,五光十色。白小鳳的童年,是一片綠,一片綠色的木麻黃。
不知為什么,白小鳳從一出生,她的家,就孤零零地,頹喪地佇立在村子的最北端。長大后,這也使她自卑,在她原來的自卑之上,雪上加霜。有時候,她會猜想,這一定又是因為她家的成分不好——富農(她一直都想不通,她家貧得只徒四壁,怎么永遠是富農?)不過,這也有讓她寬慰的一面,她家的后面,有一片綠森森的木麻黃。沒有人能像她那樣,能在哽咽的當兒,憋著一口氣,跑到木麻黃里,才放出聲來痛哭。有一個可以肆意哭泣的地方,也好啊!還有,有了說不出的苦惱的時候,可以在木麻黃林子里呆著,直到苦惱像海水退潮那樣,從頭向腳退去,才走出林子,回來。
白小鳳讀到小學畢業,便輟學了。學校又開學的那天,她正在門口喂鴨子,她的同學結伴要去中學讀書,她們說說笑笑地打她面前走過,在身后揚下了一片歡樂的碎片,這些歡樂的碎片,像粗暴的冷雨,全狠狠地甩在她的臉上。白小鳳在她們身上瞟了一眼后,就忙用骯臟的小手,捂住自己的嘴,一口氣跑到木麻黃地里,才沖破嗚咽,放聲大哭。
那個叫林洋的男孩,他那天正好逃了學,手執彈弓,在木麻黃地里,停停跑跑,追逐彈射歇在樹上的麻雀。他聽到了白小鳳的痛哭,以為發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心中七上八下地走過去。當他問清楚她哭泣的原因,他差點笑出聲來。他大聲地告訴她:“上學有什么好?我逃出來了,還怕我媽知道打我哩!”他呵呵呵拼命忍著笑才說完。他那有趣的樣子,使她差點破涕為笑,她的嘴唇裂了一下,眼淚還是簌簌地掉落下來。林洋很是驚慌,不知所措,他的眼睛,烏溜溜地轉了幾圈后,突然轉身跑開。一會兒,又回來,他興沖沖地拿來一根木麻黃針葉。他碰了碰她的手肘,臉露苯笨的討好的笑容,說:“猜猜看,這支木麻黃的針葉,哪一節是接上的?”這個傻瓜一般笨拙又可愛的游戲,使哭紅了眼睛的白小鳳,再也忍不住,破涕笑開了,腮幫上的兩顆淚,顫顫地,在陽光中閃著晶瑩剔透的光。
后來,他們常常像兩個傻瓜那樣,做著這樣的小把戲。
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要這么自由自在地嬉鬧在一處,那只有在木麻黃林子里了。所以,大約有一年的時間,輟學和常常逃學的白小鳳和林洋,最快樂的時候,就在木麻黃林子里了。林洋最喜歡做的事,是從家里偷了地瓜,藏于書包,帶到林子里來,用木麻黃干枯的枝葉,燒熟了,單給白小鳳吃。他還在林子里,用彈弓射下麻雀,烤得香噴噴的,與她撕著吃。每當看到白小鳳香甜起勁而節制地吃;每當看到白小鳳吃著吃著露出幾顆貝齒,白百合開花般地笑起來,林洋就樂得渾身的勁兒。
白小鳳最喜歡做的事,是讓林洋閉上眼睛,跟著她安安靜靜地聽風穿梭過無數的“綠針”,所發出的一波一波“嘩,嘩嘩”的聲音。林洋的臉上,是夢幻般的懵懂,白小鳳的眸子里,是微微的沉醉,心中則是大浪淘沙,萬馬千軍。林洋有時會突然睜開眼睛,窺探一下白小風的臉色,然后淘氣地大叫一聲:“鬼來了!”突兀的驚嚇后,白小鳳會不甘心地抽出細長的胳膊,“啪啪啪”地笑著鞭打他的胳膊,林洋呵呵呵笑著,四處躲避她的“打”。 白小鳳還喜歡帶林洋看夕陽,看到了黃昏忽地特別明艷起來的夕陽西斜在木麻黃樹上,使得木麻黃的針葉投影在地上,如萬千的金針銀針。白小鳳愛看到那林洋常常黑一道灰一道的稚氣臉上,那常常懵懵懂懂的眼睛,此時變得喜悅柔和一片。
歡樂的時光,總是如此短暫。
有一天,林洋沒有像往常那樣,從家里“偷”出地瓜,掩在衣襟里,神出鬼沒地飄進木麻黃里;也沒有高舉著彈弓,興沖沖地飛進木麻黃。他捧著滿滿一兜書,有些心事重重地來到木麻黃樹林子里,來到他們時常見面的地方。林洋低了頭,囁囁嚅嚅地告訴白小鳳,說,他以后不能再來陪她玩了。為什么?其實白小鳳已意料到了,她早已意料到會有這一天。因為自己是富農的孫女,她早已沒有了其他玩伴。可是,白小鳳還是煞白著臉,裂帛一般地驚叫:“為什么?”眼里隨即迸出熱熱的淚,一珠一珠,辣辣地掉落下來。“為什么?”這一句話,是她唯一能撈到的一根稻草。林洋紅了眼圈,頭更低了,卻又提高了聲音,急切地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這些書,我姨從北京帶來的,全,全給你!”她抖著手,捧過書,慢慢地收了淚,又慢慢地帶著一顆疼痛極了的心,坐到木麻黃樹下。白小鳳翻開書,讀著讀著,讀到不知林洋何時離開了她,開了木麻黃;讀到心慢慢變得麻木,又慢慢蘇醒過來;讀到黃昏來臨;讀到“突然,白雪公主從口中吐出了吃進去的蘋果。原來是王子對公主的愛,使毒蘋果失去了效力,公主也逐漸恢復了體溫,睜開明亮的雙眼……”已天昏地暗,文字模糊,自己也淚眼模糊,而心,卻是從未有過的安寧和美。原來,人活著,除了林洋,除了木麻黃,還可以有這么一個奇幻瑰麗的世界!
之后不久的一天,貧病交加的富農爺爺死了,只剩她和爸爸(媽媽在她3歲的時候,忍受不住無盡的白眼,離家出走,從此音信全無)。有一天,住在城里的表姑來了,來跟爸爸商量把她接到城里去讀中學。表姑拉過站在門邊的白小鳳的手,問:“想到城里讀書嗎?”白小鳳回頭憂愁地瞅了一眼黝黑衰老的父親,又瞥了一眼面前陌生的表姑,“讀書”兩字,“唰”地一聲,像一只從心中,乘風飛向遼遠天空的風箏。白小鳳鬼使神差地靜默地點下了頭。
到了城里,白小鳳被表姑安置在一間素潔的小房間里。過了好久,她才知道,這是表姑的獨生女兒的房間,她只比自己大1歲,1年前死于白血病。白小鳳從此被表姑收養,成了那個家里,有爸有媽的“孤女”。
白小鳳住在城里,夜晚的夢中,總有那片木麻黃,和那個拿著彈弓的男孩。可是,此后,她除了做夢,再也沒有見到那個拿著彈弓的男孩。
白小鳳長大后,她開始給報刊寫文章,筆名就叫“木麻黃。
長大后的林洋,在北方的一個城市工作,他一直收集著南方沿海另一個城市,一個叫木麻黃的女孩寫的散發著淡淡憂傷的文章。有時,為了買到刊登這個女孩文章的刊物,他頂著烈日,從城西狂奔到城東。直到他鐘愛的女友,以分手為警告,他才歇手。他也想真的忘卻那片木麻黃,以及木麻黃下的那個女孩,不拿過去的記憶,以及對這一記憶無謂的追逐,侵蝕他現有的光潤圓滿的生活。可是,有些東西,你不讓它長在表皮,它便鉆入你的心中。比如,那片木麻黃,不知不覺地,就植入他心中那塊無人知曉的地方,并且日益高大茂盛。木麻黃的下面,永遠有個叫白小鳳的白百合一般女孩。
又過了許多年,林洋差不多能對著心中的那一片木麻黃平靜下來的時候,有一天,他徜徉在書店里的時候,他的目光忽然被暢銷書架上的一本書,緊緊吸住。那本書,封面上,夢幻般的白底上有一片更加夢幻的碧森森的木麻黃。林洋看得血往上涌,急奔過去,顫著雙手,捧起最上面的一本,抖著手指頭打開,書的第一篇,標題是,《林洋與白小鳳的木麻黃》。作者當然,是那個筆名叫木麻黃的女孩!
不知何時,妻子帶著兒子走了過來。她站在愣愣地看著那篇文章的林洋身邊,跟著看了好一會兒,然后伸出涼潤的手指,輕輕撫過書頁,嗓音柔和地說:“咱買下來吧!”
林洋伸出自己寬厚的手掌,感激地握住那涼潤的手指,如握住一把木麻黃的針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