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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美國]威廉·福克納
在他的前方,在稍稍高出他頭的上面,山清晰地映襯著藍天。一陣颼颼的風拂過,他似乎可以從路上抬起雙腳,乘風游蕩并越過山去。風充滿了他胸前的襯衫,拍打著他周身寬松的短外衣和褲子,攪亂了他那寧靜的圓胖面孔上邊沒有梳理的頭發。他瘦長的腿影滑稽地垂直起落,好像缺少前進的動力,好像他的身體被古怪的上帝催眠,進行著木偶式的操作,而時間和生命越過他逝去,把他拋在后面。最后,他的影子到達山頂,頭朝前落在它上面。
首先進入他眼簾的是對面的山谷,在午后暖和的陽光下,顯得青翠欲滴。一座白色教堂的尖頂依山聳立,猶如夢境一般,紅色的、淺綠色的和橄欖色的屋頂,掩映在開花的橡樹和榆樹叢中。三株白楊的葉子在一堵陽光照射的灰墻上閃著光,墻邊是白色和粉紅色花朵盛開的梨樹和蘋果樹。雖然山谷沒有一絲風,樹枝卻在四月的壓迫下變得彎曲,樹葉間浮蕩著銀色的霧。整個山谷伸展在他下面,他的影子寧靜而巨大,伸出很遠,跨過谷地。到處都有一縷青煙繚繞。村莊在夕陽下籠罩著一片寂靜,似乎它已沉睡了一個世紀。歡樂和憂愁,希望和失望交集,等待著時間的終結。
從山頂眺望,山谷是一幅靜止的樹木和屋宇的鑲嵌畫。山頂上的他看不到被春雨所濕潤、布滿牛馬蹄痕的雜亂的一小塊一小塊荒地,看不到成堆的冬天灰燼和生銹的罐頭盒,看不到貼滿圖畫和廣告的告示牌。沒有爭斗、虛榮心、野心、貪婪和宗教爭論的一絲痕跡,他也看不到被煙草染污的法院布告欄。山谷中除了青煙裊裊上升和白楊顫抖外,沒有任何活動,除了一個鐵砧的有節奏的微弱的回聲外,沒有任何別的聲音。
他臉上的平淡無奇開始轉化為內心的沖動、心靈上的可怕的摸索。他的巨大陰影像一個特異的人映在教堂的墻上,一瞬間他幾乎抓住了一些與他格格不入的東西,但它們又躲開他。他不知道有什么東西能突破心靈屏障與他交流。在他身后是用他的雙手干一天粗活,去與自然斗爭,取得衣食和一席就寢之地,是一種以他的身體和不少生存日子為代價取得的勝利;在他前面是一座村莊,他這個連領帶也不系的臨時工的家就在那里。此外,等待他的是另外一天的艱苦勞動,以得到衣食和一席就寢之地。這樣,他開始明白了自己命運的無關緊要,他的心今后不再為那些道德說教和原則所干擾。最后,他卻被春天落日時分的一個山谷不可抗拒的魅力所打動。
太陽靜靜地西沉,山谷突然處于暗影之中。他一直在陽光下生活和勞動,現在太陽離開了他,他那不安的心第一次寧靜下來。在黃昏中,這兒的林間女神和農牧神可能在冰冷的星星下,吹奏尖聲風笛,用鈸發出顫聲和嘶嘶聲,造成一片喧嚷……在他身后是滿天火紅的落霞,在他前面是映襯在變幻的天空中的山谷。他站在一端的地平線上,凝視著另一端地平線,那里是有無窮無盡的苦役而又使人不能安寢的塵世;他心事浩渺,有一段時間他忘掉了一切……現在他必須回家去了,于是他緩步下山。
(選自《福克納隨筆》,有改動)
思維遷移
在這篇文章中,我們看見了一位在自然的大山中不斷調試心靈,叩問精神的拓荒者的形象。風充滿襯衫、白楊葉子閃光等細節描寫彰顯出作者內心的細膩。在山上沒有爭斗、虛榮心、野心、貪婪和宗教爭論等痕跡,以景勾連情思,以景渲染氣氛,讓作者的情感隨著自然風物的變化而變化,讓讀者的心靈跟隨著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