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汪曾祺被稱為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中國傳統文化對其影響頗深。他的小說中常縈繞著一種健康優美的詩性。本文認為汪曾祺小說中的詩性與禪宗文化息息相關,主要體現為凡塵俗世的煙火氣息、自在風流的生命旨趣和韻外之致的雋永詩意。
關鍵詞:《受戒》 禪宗 世俗 自由 詩意
禪宗是印度佛教和中國本土文化交匯融合而產生的一門博大精深的文化,旨意精微,蘊藉深遠。它主張“直指人心,見性成佛”①,以平凡的世俗生活為最終關懷,教人忘懷得失,隨心所欲而達到自然頓悟的境界。汪曾祺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漸染,他專注于人們的日常生活的表現,追求人的本真性情的流露,其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禪宗“平常心是道”的思想。在《受戒》中,禪宗文化的意蘊主要體現為凡塵俗世的煙火氣息、自在風流的生命旨趣和韻外之致的雋永詩意。
一、凡塵俗世的煙火氣息 《受戒》主要是以小和尚“受戒”為情節中心,汪曾祺以真摯的情感,平淡的口吻,娓娓道來一個村莊里的小和尚和小村姑的兒女情事。小說回到了日常生活本身,關注平凡世俗生活,以日常性消解神性,充滿了凡塵俗世的煙火氣息。《馬祖語錄》里提出“平常心是道”,認為人們的日常生活本身就具有終極真理,現實心靈活動的全部就是佛性的顯現。何為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圣。”②后來禪宗的發展越加肯定日常生活的價值和意義,把佛性和日常用事聯系起來,強調對日常生活中平凡的普通事物的觀照和靜慮。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即是個體對外在事物的普遍觀照中,“明心見性”,從而達到修煉佛性的目的。
在《受戒》中,汪曾祺表現了對日常普通的世俗生活的關注和思考,在神性被日常性消解后,平凡生活同樣滋生出一種優美的詩意。荸薺庵仿佛一個世外桃源,里面溫情濃濃,人性良善。故事中荸薺庵中的和尚不用遵守清規戒律,殺豬吃肉,打牌喝酒,娶妻生子,完全沒有什么規矩。禪宗本身就強調俗即是真,真即是俗,“但識眾生,既能見佛”③。《受戒》里面真與俗滲透出的和樂融融的氛圍即表現了人生的一種自在境界和一種健康優美的人性。在《受戒》中,和尚對神的敬仰和崇拜幾乎消失不見。汪曾祺有意以民間化的稱呼和住址消解佛教的莊重性和神圣性。代表佛教明心頓悟之意的“菩提”被叫作了日常生活中的“荸薺”,還有“和尚廟”“尼姑庵”的說法本是人們約定俗成的,但是這里荸薺庵卻住的是和尚。本是佛教用語的“出家”,反而成為了一種世俗的職業。和尚莊重的法事像是在表演;殺豬的時候,同時念往生咒語,為豬超度。和尚口中所謂的正經人,卻也偷雞摸狗。看似莊嚴的方丈卻也有美貌的小老婆。“受戒”的同時也在“解戒”,宗教信仰的神圣性和莊重性被消解殆盡,取之而來的是日常生活小處的隨意和歡樂的氛圍。所以汪曾祺說《受戒》的“內在情緒是歡樂的”④,汪曾祺小說中的禪意便表現為這種“平常心”,“使人于微不足道的事情中發現盎然的意趣,生命由此獲得無以言喻的喜悅和滿足”⑤。這些都體現了汪曾祺回到生活本身,關注生活中的小人物的命運的努力。正是對日常生活的回歸,《受戒》里的小和尚、小英子才能寫得逼真活潑,充滿了歡樂的情緒,成為了文學中的可愛人物。
二、自在風流的生命旨趣 禪宗文化主張一切生命行為順乎自然,尊崇人的天然本性,“禪的意味滲透在人的日常生活里,使它構成了一種隨緣任運的態度”⑥。汪曾祺的小說表現出一種禪的生活情趣和生活方式,這種自在風流的生命旨趣即表現為隨心所欲的生活方式和行云流水的行文方式。
《受戒》中無論是普通凡俗人家的生活,還是佛門中弟子的生活,文中都展示了一種隨心所欲的生活方式,任情至性,恣意風流。荸薺庵這一佛門圣地,和尚們可以唱情歌,可以有相好的,可以娶妻生子。作為和尚的身份,荸薺庵的住持仁山卻不叫“住持”,叫“當家的”,實際工作是管理廟里的開支收入。他平時也沒有住持的莊重形象,更像一個普通的市井粗人,“不衫不履”,“發出母豬一樣的聲音”。夏秋之時,二師父仁海還把自己的老婆接到廟里面消夏,洗洗刷刷,完全如世俗的夫妻一樣生活。三師父仁渡“聰明精干”“經懺具通”,身懷絕技,平時還唱惹人的俏皮情歌。他們生活清閑,無拘無束,從平淡的生活中感受著生命的內在歡樂。汪曾祺讓荸薺庵成為了和尚們避開凡塵擾事的“湘西小廟”,而在荸薺庵腳下的普通人家小英子家也仿佛生活在世外桃源,毫無俗事紛擾。趙家家庭和睦,其樂融融,趙家兩女兒在自然青山綠水間成長,心性善良,大方活潑。這種寧靜舒適的生活方式正體現了中晚唐以后禪家對于“不生思慮,
直指本心”的生活方式的追求。
《受戒》行文一派天真自然,沖淡平和,這與禪宗的隨緣任運、自然適宜的審美情趣也有所關聯。禪宗主
張“直指本心,不立文字”,強調自身的頓悟,一塵才起,大地全收。在行文方式和結構上,汪曾祺也是堅持隨心所欲、信馬由韁的自然書寫,行于當行,止于當止。清新自然,不刻意講究情節的波瀾起伏,不刻意經營章法結構的獨特。在《受戒》中,文中的人物、故事等等一切好似隨意道來節奏如水般緩緩流淌,清新自然,毫無雕琢的痕跡。《受戒》全文一萬多字,汪曾祺追求這種散文化的敘事結構,情節因素少,全文任情舒展,任意而行。他以大量優美的風土人情構成小說,展現了一幅優美的江南水鄉圖景。文中開篇即奠定了其娓娓道來的基調,“明海出家已經四年了”,“他是十三歲來的”⑦,看似簡單平淡的文字,卻自然引出下邊的回憶性文字。介紹庵趙莊當和尚的風俗,明海去荸薺庵當和尚,明海入庵之后的生活描寫,從庵里的擺設,明海的早晚課,寫到了庵里的師傅們,又寫到了當地的風俗,放焰口,和尚娶妻,盂蘭會,山歌小調,和尚們的水煙袋,銅蜻蜓套雞的趣事,過年殺豬等等。文本末“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又與開始的回憶性的基調照應。全文節奏充滿了水的感覺,柔軟平和,靜靜流淌,緩緩道來,把很多枝節自然地加入描寫之中,畫面悠遠而空靈,情感波瀾不驚。
三、韻外之致的雋永詩意 禪宗講究玄妙,韻外之致,言外之意,思接千里,運通萬載。而汪曾祺在小說中則善于運用留出空白或者言之不盡來傳達這種韻外之意。汪曾祺說:“一篇小說,在作者寫出和讀者讀了之后,創作的過程才完成。留出空白,是對讀者的尊重。”⑧他深諳中國文人畫的神韻,運用“空白”的技法于小說,在《受戒》中,汪曾祺便是采用了有意識的留白,使得文本欲說還休,蘊藉含蓄,從而產生言外之意、韻外之致的美感。
在《受戒》中,汪曾祺采用的白描的手法,幾筆勾勒便將人的情態生動地點染出來。仁山的相貌只兩個字形容“黃,胖”,“經常是披著件短僧衣,袒露著一個黃色的肚子”。一個邋遢而自如的和尚形象頓時出現在眼前。而關于英子的描寫,“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⑨,眼含秋水,顧盼神飛,汪曾祺塑造了一個健康明麗、生動活潑的少女形象,讓人想起《邊城》里面那個在青山綠水的自然中長大的翠翠,不得不說英子和翠翠之間有一種共同的風姿,那是自然所賦予的靈動和真純。
禪宗主張“不立文字”,但是不得不用文字的時候,就以簡潔平淡著稱,追求以少勝多,以簡為妙。汪曾祺小說語言以簡約蘊藉、質樸雋永為人所稱道。在《受戒》中,文本語言描寫雖短小簡約,卻力道精悍,充滿了小兒女之間的情趣。這種簡約的文字與禪宗“不立文字”的主張頗有關聯。這種直指生活本身的語言,還原了一種天然,一種質樸。如文章中木訥俊俏的明子與天真爛漫的小英子的對話細節。小時候在渡口初遇時,小英子問明子:“當和尚要燒戒疤嘔!你不怕?”明子只是含糊地搖搖頭。后來長大了,小英子去接明子的時候,問:“你受了戒啦?”“受了。”“疼嗎?”“疼。”⑩ 一頭一尾,語言質樸簡約,卻又明澈沖淡,相互照應。兩人之間緩緩流動的兒女情愫表現得曖昧而生動,似乎冥冥之中,兩人的愛情已宿命般注定。在《受戒》中,景物描寫便是少而精湛,清新恬淡,明麗舒展,有烘云托月之妙。在文本末尾的環境的描寫也意蘊深遠,小英子和明海劃進蘆葦蕩之后,不作鋪陳渲染,也不作工筆勾勒,輕描淡寫,卻韻味無窮。一段清新自然的景物描寫,書寫了充滿健康活力、自然真誠的人生。恬淡而詩意的語言也傳達了一種生命內在的快樂。看似如詩如畫、如夢如幻的景物描寫,其中卻暗含著小英子和小明子的美好而詩意的愛情,靜中含動,動里襯靜。儲藏在四十三年的夢里的那段純潔美好的愛情,在水鄉悠悠蕩漾,水意氤氳的氛圍里,給人無窮無盡的想象空間。這正是《受戒》的內在精神,也是其耐人尋味之因,看似平淡的語言,雖質樸卻韻味無窮,值得人回味再三,反復品讀。
四、結語 汪曾祺以表現世俗生活為旨歸,書寫了一群歡樂而活躍的人,一種率性而為的人生旨趣和一個怡然自樂的桃源世界。文字簡潔輕松,卻于不經意間便構筑了一個清麗動人的夢境。全文縈繞著一種渾然天成的詩意,給人以淡淡的歡欣和咀嚼不盡的韻味。心中有禪,修行何必去道場,修籬筑菊,佛祖自在心中。汪曾祺以現實人生為依托,教人走向真淳和自由,走向優美和詩意,或許這正是其作品擁有經久不衰的藝術魅力之因。
①② 周裕鍇:《中國禪宗與詩歌》,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
版,第15頁,第9頁。
③ 韋政通:《中國思想史》,水牛出版社(臺北)1975年版,第
912頁。
④ 汪曾祺:《晚翠文談》,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版,第2頁。
⑤ 石杰:《汪曾祺小說的禪宗底蘊》,《長沙水電師范院社會
科學學報》1995年第1期,第88—92頁。
⑥ 呂徵:《中國佛學源流略講》,中華書局2006版,第376頁。
⑦⑨⑩ 汪曾祺:《受戒》,《大淖記事》,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
年版,第19頁,第28頁,第34頁。
⑧ 汪曾祺:《美國家書》,《汪曾祺全集》(第八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版,第111—112頁。
作 者:林 潔,西南大學文學院2012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敘事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