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華裔美國文學中的家庭關系,從早期的單身漢社會導致的家庭關系的缺失到為了生存而捆綁在一起的不穩定的家庭關系,直到第三代華裔試圖建立的理想的家庭關系,被深深地印上了歷史的痕跡,從而看出華裔作家為追尋理想的家庭關系的努力,并為這一和諧的家庭結構提出獨到的解決方案:求同存異、和諧融合。
關鍵詞:歷史 華裔美國文學 家庭關系 變遷
華裔美國作家伍慧明,是繼譚恩美之后的最具影響力的華裔作家之一,她的代表作《骨》隱含了一個民族寓言,一個講述個人、家庭和民族歷史的寓言。① 近年來,不斷有專家學者把目光轉向對《骨》的評價上。學者們從文化認同、家庭倫理、經濟基礎等多角度對作品做了精辟的分析,本文擬從歷史的角度探討文中的華裔家庭關系的變遷。
《骨》中的家庭主要分為三種類型。以梁爺爺為代表的第一代移民的單身家庭;以利昂、母親“Mah”為代表的第二代移民組建的家庭;以萊拉、梅森為代表的第三代移民組建的家庭。
細細研讀,我們不難發現,這些家庭關系都是經過歷史變遷的結果。
一、第一代家庭關系:畸形的“單身漢”社會
《骨》中梁爺爺是一個有著濃重悲哀色彩的中國移民。他帶著憧憬來到美國,為美國的繁榮貢獻出一輩子的血汗(采金礦、在山谷附近的農場干活),卻因為美國政府的排斥被邊緣化。1848年美國《排華法案》的頒布,宣判了以梁爺爺為代表的第一代移民,也就是中華勞工的死刑。他們如同浮萍一般隨波逐流,不能和白人通婚,也沒有中國女性能夠移民進去,活生生地被閹割,形成了畸形的單身漢社會。在獻出了一生的勞力之后,梁爺爺住進老年公寓,他為完成自己葉落歸根的夙愿,收養了一個契紙兒(paper son)利昂,期待死后遺骨能夠被利昂送回中國。結果利昂不僅沒有把他的遺骨送回國,連他的遺骨也弄丟了。
在這一時期,華裔的家庭關系名存實亡。利昂一家并不和梁爺爺住在一起,他們只是名義上的父子親人關系,除了每年一次的舉家探視,偶爾的送飯,基本上無甚聯系。陪伴梁爺爺的只是“一只系在窗臺上的溫順的家鴿”和一條裝在罐子里的蛇。梁爺爺死后,對于他的葬禮作者花了重重的筆墨,期間的中國傳統的家庭倫理關系可見一斑。契紙兒利昂雖然出海不在家,他的妻子按照中國的習俗打點一切。這就是中國傳統的孝道。從停尸房、葬禮、冥幣、紅色和白色信封、喪紙、寒酸的大棺材及由于缺少嗩吶聲而令一旁的老人難過、清明節的祭拜都能看出其間濃濃的中國味。
作為一個五千美元換來的父子關系的契紙兒,利昂對梁爺爺特別尊敬,終生都在為未能把梁爺爺的遺骨送回中國而內疚,他的女兒們在心里也有異樣的感覺,不敢表露出絲毫的怠慢。二女兒安娜死后,“利昂一直埋怨他自己。他腦子里的想法很奇怪:他認為我們家的壞運氣是他沒有兌現對梁爺爺的許諾帶來的”②。
這一切,都反映出中國的孝道、因果報應以及落葉歸根的傳統思想。
二、第二、三代華裔的家庭關系:完整但不完美的組合
以利昂、母親“Mah”為代表的第二代移民組建的家庭結構比較復雜,看起來比較像是一個完整的華裔家庭。這得歸功于1943年美國《排華法案》的廢除。利昂以五千美元的代價換來一紙比血還貴的美國身份,同時還為他找到一個華裔妻子,盡管她帶著被前夫拋棄的大女兒萊拉、盡管她的目的不過是獲得綠卡。于是,他們的婚姻伊始,就埋下了不幸的根源,無愛、貧窮,只是為了湊合過日子。因此,在這個家庭里我們可以看到夫妻關系、父母與子女的關系和子女之間的關系的迥異。
1.夫妻關系:抱怨和妥協
利昂和母親“Mah”的夫妻關系一直是相互抱怨、相互反擊,最終相互妥協的。
一方面,利昂盡管懷才不遇(他有較高的機械能力,這一點從他慣于擺弄各類機器并加以改裝可以看出來),只能做一些女性化的打下手的不入流的零碎活,但是他會為家庭負責,修燈、修縫紉機,努力和人合伙開洗衣店,企圖擺脫貧困。利昂雖然明白妻子嫁給他只是為了獲得綠卡,但還是把賺來的每一分錢都交給她,并且放心地把教育女兒的重任交給妻子。二女兒安娜出事之后,他開始抱怨妻子的教育方法。
另一方面,妻子“Mah”雖美貌卻擺脫不了拼命勞作依然貧困的命運,她對利昂有諸多的不滿和抱怨?!癕ah”為現實所迫與她的老板保持曖昧的地下情,并
最終導致她和利昂家庭關系的名存實亡。在女兒的眼里,“媽和利昂的生活一直是爭吵不斷的。他們工作得太累了,他們的婚姻就像服苦役一般——是兩個人一起服苦役”③。
“Mah”一直在努力做個好妻子,盡管抱怨,“媽每次都像歡迎國王似的迎接他(利昂)回家”。“Mah”不分晝夜地努力掙錢,并且兼顧女兒們的教育?!癕ah”和利昂分居,卻讓萊拉帶給利昂一罐子人參湯;利昂被萊拉拉去見母親時買了一只二手揚聲器,“只是要買點兒東西送給媽而已”。雙方為了家庭所做的妥協顯而易見。
利昂多次離家出走,最終卻回歸家庭。這里面除了由于貧窮無奈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潛意識留存著關于丈夫、父親的責任,正是這一責任迫使他妥協。文中更多的是表述利昂作為一個契紙兒,在美國主流文化的扭曲和排擠下,無論是父權、夫權還是公民權基本被剝奪之后,被迫妥協的凄慘寫照。
2.父母與子女關系:壓制與抗爭
父母對女兒更多的是壓制,他們以中國人的倫理標準要求女兒們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比如逼安娜和仇人的兒子分手、指責萊拉沒有盡到長女的責任、為萊拉結婚的先斬后奏極端生氣、指責尼娜未婚先孕并且將其墮胎的消息到處訴說,他們大談孔孟之道,相信祖先報應。
他們對宴會、葬禮、上墳的講究,拒絕空巢“追求”團圓的思想,無一不透露出以利昂為代表的第二代華裔們濃郁的中國家庭倫理思想。但是,美國社會的現狀使利昂失去了中國傳統父親的高大英雄形象,夫權、父權在華裔家庭中并不明顯,華裔作家“描寫一些華裔男性形象,但是他們刻板、冷漠,甚至愚蠢猥瑣,缺乏正義勇敢和男子漢氣概”。男性被“女性化”,母親獨特的教育子女的任務和女性在家庭中的主導地位,其實說明了中國傳統文化在華裔家庭中的扭曲和變形。
利昂時刻記著自己是家庭的家長,幾乎每次對女兒們下命令說的都是中文,潛意識里利昂還是以中國人的家庭倫理來衡量自己的家庭關系。利昂由于洗衣店的破產遷怒二女兒安娜,要求她和仇人的兒子分手,否則就要和她斷絕父女關系。在他看來,女兒和仇人的兒子談戀愛就是大逆不道,完全不理解安娜的感受,一心要棒打鴛鴦,這完全是中國式父親的做法。
安娜死后,媽媽“Mah”悲痛欲絕,“孩子比家長好當,太太比丈夫好做。……一切都顛倒了,都搞反了”。在他們的觀念里,孩子應該絕對服從父母,不能有任何的忤逆。大女兒萊拉背著父母和梅森結婚了,母親的反應特別的中國式:“對把你養大的媽媽,這么多年的勞苦,這么多年的擔憂。連說都不說一聲?!迸畠赫J為結婚只不過是一種自我選擇,母親卻無法理解。尼娜墮胎了,他們用了“dyeen”,是“遭人蔑視”的意思,他們骨子里認為墮胎的行為使家族蒙羞。萊拉感到父母“也沖著我來。我是老大,他們認為我對這事負有責任”。這就是中國傳統的個人服從家庭,家庭的利益高于個人的思想。
母親教育女兒講的是傳統的中國故事:女傭、太監、宮女、童養媳,祖先家族,殘疾人……他們強迫自己在這個國家忍辱負重地過日子,為的就是能生活得好些。而這一切都叫女兒們反感。
母親將女兒看成是自己的一個復制品,看成是自我的延伸,母親想通過女兒或與女兒的爭斗來實現自我;而女兒以反抗母親、逃離母親為自我獨立的征程。
女兒們對于父母的壓制,采取的反應幾乎是一樣的,那就是抗爭。只不過抗爭的程度不同罷了。大女兒先斬后奏,堅持自己的決定;二女兒安娜用死亡證明自己對父母的壓制的反抗;小女兒尼娜則反抗得更徹底,直接搬走了。
萊拉的思想是中西方文化妥協的產物,一方面她能孝敬并尊重父母,成為父母和姐妹之間的溝通紐帶。她做安娜的思想工作,勸利昂回家,責備尼娜對父母的態度太過;另一方面,萊拉成為父母的語言翻譯家,父母不會英語,在許多場合,她是父母與美國社會溝通的橋梁。她能理解父母,但并不認同他們的觀念。她并不比兩個妹妹乖順多少,她吸毒、先斬后奏、不規勸妹妹的不良行為,也不打算勸離家的尼娜回去,多次希望能夠脫離父母搬出鮭魚巷。
在愛情與親情、美國所倡導的自由與中國的孝道(子女不能忤逆父母之命)的嚴重沖突下,安娜選擇以死來求得解脫。安娜是一個極具矛盾體的人物,一方面她能接受父母的儒家倫理思想,另一方面她受到的教育卻要求她追求自己的自由幸福,這兩方面的激烈沖擊最終導致她的自殺。而尼娜完全否定父母的腐朽觀念,對一切中國的東西均反感。甚至當有人問她們是不是中國人時,她回答:“我們是美國人?!?/p>
3.姐妹關系:從誤解到理解
尼娜為大姐證婚、大姐萊拉理解尼娜墮胎的行為,卻反對她把這件事告訴父母,萊拉的觀點是妹妹不該找不負責任的白人談戀愛,卻又覺得這是妹妹自己的事情,不應該干涉。
安娜死后,萊拉意識到她對自己的妹妹關心不夠,反省之余,加強了與小妹妹尼娜的聯系。她和尼娜互相對對方的作為能夠做到求同存異,姐妹之間在溝通之后,是能夠相互理解的。
一方面,第三代華裔努力融入美國的主流社會,以主流社會的觀念衡量自己的行為;另一方面,他們又反對徹底地白化,他們評論白人化最徹底的戴爾“沒教養、沒家教”。這是極端矛盾的。這無不說明,盡管他們極力擺脫中式觀念,然而,畢竟中國的家庭倫理觀念是刻入骨血的東西,是歷史和文化的雙重作用,他們無法真正地脫離這一切,這集中體現出他們文化和身份認同的困惑。
三、理想的家庭關系:理解與包容
中國家庭倫理強調家庭本位,即在個人與家庭的關系上,個人服從家庭,注重家庭的利益和團結。西方家庭倫理強調個人本位,注重個人的利益與自由,要求家庭服從個人。{4}
在華裔作家的筆下,他們一直想尋找一種理想的家庭關系。除了利昂為了生存目的不得已組建的家庭之外,還有許多家庭模式。華裔女子對婚姻的處理往往都不太成熟。她們往往嫁給其他種族的男子,最多的是美國白人,這也可以看作是她們對本族男性的被“女性化”的一種反抗,不難看出華裔女兒積極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努力。但是,由于那種不成熟的選擇,導致了許多家庭矛盾,如《喜福會》中的AA制家庭生活、《接骨師之女》中的華裔繼母的不平衡生活,導致他們的婚姻往往以失敗收場,離婚成為一種常態。這種婚姻的最終解體,究其根本原因還是中西文化家庭倫理的相互沖擊。
華裔作家試圖透過中西方文化的雙重視角,在摒棄儒家家庭倫理和西方家庭倫理的糟粕及保留其各自精華的基礎上,創建新的華裔美國家庭倫理,實現家庭倫理的理想建構,彰顯華裔后代期望中美文化趨于融合的美好憧憬。在伍慧明的筆下,她創建了萊拉與梅森的新型家庭關系。在這種新型的家庭里,夫妻不會過多地干涉對方,給予雙方充分的尊重,更重要的是“我結婚并不是為了改變姓氏,我想要的是自己的一個選擇,我想要的是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婚姻”。
《骨》中“梅森是一個被理想化了的華裔男子,他充滿個人主義色彩,卻不失族裔自豪感。在某種意義上,梅森代表了族裔個體建造自我所需要的獨立的、開放的空間。這個空間既能享受屬于自己的自由,又不失與族裔社區之間保持聯系,充當了承載平衡家庭責任與個人自由之間的希望與可能的載體”{5}。
梅森一方面極力幫忙解決萊拉家中的問題,如勸說利昂回家,幫助媽媽修理嬰兒店內的設施,安慰萊拉,陪她走過安娜死亡的精神低谷……幾乎所有能幫的、能做的,梅森都做到了,在一個中國人的眼睛里,他就是一個稱職的女婿。另一方面,他不會過多地干涉萊拉的私生活,適時地留給她個人的空間,不強逼她做任何事情,梅森都是站在一個理解的美國式丈夫的角度,直到最后她決定離開唐人街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梅森才主動載她離家。
在這樣的家庭關系中,華裔女兒的心是自由的、快樂的。這就是作者努力想要告訴讀者的觀點。華裔只有在中國儒家家庭倫理關系和西方崇尚自由平等的家庭關系觀念中尋找一種平衡點,建立求同存異、和諧融合的新型家庭關系,方能改變自己的生存狀態。
四、結語
華裔作家筆下的華裔家庭盡管一直在努力使自己過得幸福,可是這種理想的和諧家庭關系似乎并不容易構建。究其原因,一是歷史的原因,歷史從來和政治分不開,從華裔家庭關系的變遷中我們不難看到美國歷史的痕跡,它同時也是中國歷史的一個側面縮寫;二是經濟的原因,早期的華裔艱難地在美國排華的夾縫中生存,不得不結成搭伴夫妻,這無關情愛,僅僅是為了能夠活下去;三是文化觀念的迥異,父母子女之間的壓制與抗爭側面反映出中西方文化在華裔家庭中的沖擊,而這種沖擊同時又對下一代華裔的家庭產生極大的影響。
盡管如此,從最新的華裔作家的作品中,我們不難看出華裔子女積極在美國主流文化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夾縫中生存并抗爭所做出的努力。最終,理想的家庭關系會在幾代人不懈的努力之下達成。
透過華裔美國家庭關系的變遷,我們不難看出少數族裔在異國他鄉艱難的生存狀態。這種艱難的訴求,除了他國主流社會加給他們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原因之外,更多的是他們自身身處多元背景中艱難的生存探索,從而顯示出人類在多元背景下的生存之道。若想在異國他鄉追求理想的生存境遇,人們除了需要具備良好的經濟條件、受過良好的教育,并擁有多元文化的意識之外,還需要建立求同存異、和諧融洽的家庭關系。
① 陸薇:《走向文化研究的華裔美國文學》,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56頁。
② [美]伍慧明:《骨》,吳冰、張子清譯,《名作欣賞》2012年第9期,第114頁。(文中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3} 謝燕:《重構女性自我——華美女作家小說中的母女關系》,《科技信息》2011年第24期,第784頁。
{4} 王晨爽、王玉文:《儒家家庭倫理在華裔美國文學中的嬗變——解讀譚恩美的小說〈接骨師之女〉》,《劍南文學》(經典教苑)2012年第9期,第58頁。
{5} 鐘興亮.華人社區封建父權制的嬗變—《女勇士》與《吃碗茶》比較研究[J].名作欣賞,2012(9):114.
作 者:唐林飛,碩士,浙江育英職業技術學院基礎部大學英語教研室講師,主要從事英語教學研究。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