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章太炎主張以“訓詁求是”來救文弊,反對表象主義,反對儷詞華采和虛言夸語。這從表面上看,有反修辭的傾向。其實不然,相反,他對文學修辭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其所論之“訓說求是”之文,即注、解、論體、雜文以及歷史、典章等質樸之文體。章太炎對“訓說求是”之文的重視,是對質實文風的認同。究其原因,首先是他基于對言語、文字關系的認識;第二是其樸學家的身份所致。
關鍵詞:章太炎 質樸文風 文體
章太炎的文學語言觀,主要表現在《正名雜義》一文中。其主要觀點有三:一是言語不能無病;二是文辭愈工者病愈甚;三是文辭要“尚訓說求是”。究其實質,則體現了其以質實文風濟世的情懷。
一“訓說求是”論
章太炎以為言語不能無病。言語有假借、引申之義,由此便產生表象主義之弊,從而不能準確表達事物本義。他考察了文字產生的歷史,認為造字之初,文字多是象形、指示、會意、形聲,都以事物本義為準。但到了后來,為滿足說話、記事的要求,假借、引申就多了起來,即所謂:“六書初造,形、事、意、聲,皆以組成本義;惟言語筆札之用,則假借為多。”①
隨著社會的發展,事物種類也在不斷增長,動植、金石、械器之屬,已經不能盡有其名。有具象可依的事物尚且不能有專名,更何況沒有具象的,就更談不上有專名了,因此只能假借他名來表達:“人事之端,心理之微,本無體象,則不得不假用他名以表之。若動靜形容之字,諸有形者以不能物為其號,而多以一言概括;諸無形者則益不得不假借以為表象,是亦勢也。”②
章太炎援引日本學者姊崎正治之說來說明假借的弊端。姊崎正治認為用語言表達人世的精神現象、社會現象,就必然會產生病質,他說:“言語者,本不能與外物泯合,則表象固不得已……生人之思想,必不能騰躍于表象主義之外。有表象主義,即有病質憑之。”③ 既然必須假借他名來表達精神現象和社會現象,那么,產生表象主義的弊端也就不可避免。章太炎對姊崎正治的觀點深表贊同,認為“其推假借引申之原,精矣”④。章太炎據此推斷:假借他名來表達自我,本來就有缺陷,借他形以表現自己的表象主義也是如此。
語言的表象主義之弊直接影響了文辭。“庶事繁興,文字亦孳乳,則漸離表象之義而為正文。……而施于文辭者,猶習用舊文而怠更新體。由是表象主義日益浸淫。”⑤ 隨著世間事物的增加,表達這些事物的文字數量也在增加。這樣,一些以前用假借、引申得名的事物,就有可能脫離表象而獲得新名,用新造文字來表達本義。如“意”假借“能”來表示,后來有“”字專表“意”,“”成為“意”的正義。但是,這些字在用于文辭時,往往又襲用舊字,如有了“”字專表“意”,但進入文辭時仍襲用“能”字。如此長期不用能表正義的新字,而襲用以前的假借、引申字,致使文辭的表象主義之弊日甚。
“文辭愈工者,病亦愈劇。是其分際,則在文言質言而已。文辭雖以存質為本干,然業曰‘文’矣,其不能一從質言,可知也。文益離質,則表象益多,而病亦益篤。”⑥ 文辭越是工整,表象主義之弊就越深,這是事態發展的必然。然而,文辭要存質為職,就應用質言來表達事物本義,反對表象主義。但是,文辭用文字來表達事物,實不可能做到完全契合事物的本質,而必須借助表象主義。這樣來說,文辭越工整,它就離本義越遠,表象主義之弊也就愈加深重。故章太炎斷言:“賦頌之文,聲對之體,或反以代表為工,質言為拙,是則以病質為美也。”⑦ 也就是說,文辭的本職是存質的,以講求聲韻和對偶的賦頌就違背了文辭的本職。他還以為文辭沾染表象主義之弊已久,“非獨魏、晉以后然也,雖上自周、孔,下逮羸、劉,其病已淹久矣。……而病質亦于今為烈焉”⑧。
既然文辭浸染表象主義之弊已久,如今怎樣才能使文辭回歸本職,解除表象主義之弊呢?章太炎認為“去昏就明,亦尚訓說求是而已。”⑨ 而“尚訓說求是”,是要以知小學為前提的,因為知小學才能文辭雅訓,才能做到綜核名實。
在《文學說例》中,章太炎指出:“世有精練小學拙于文辭者矣,未有不知小學而可言文者也。”⑩這是說,言文者必須要懂小學,知小學者才能行文。他還以文學史實證明他的論斷:“漢世相如、雄、固之屬,皆嘗纂《凡將》訓《蒼頡》,故其文辭閎雅,知言之選。唐時樂文采者,猶云‘宜略識字’……兩宋以降,斯道漸普,然有所述作,猶號曰古文辭,其稱謂不能無取于墳籍。既昧雅訓,則訛舛狂舉者眾。”{11}漢代司馬相如、揚雄、班固文辭閎雅,是因為他們都懂得小學,深知選取質言。到了唐朝,好施文采者還知道應該懂點小學。兩宋及以后,有所著述,特別是稱為古文辭者,都不能無取于典籍。既然違背了雅訓的原則,文辭的錯誤就自然很多了。在《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辭》中,他也有相同的表述:“文辭的根本,全在文字,唐代以前,文人都通小學,所以文章優美,能動感情。兩宋以后,小學漸衰,一切名詞術語,都是亂攪亂用,也沒有絲毫可以動人的地方。”{12}之后,他也多次談到懂小學對為文辭的重要性,如《與鄧實書》:“以為文生于名,名生于行,形之所限者分,分之所稽者理,分理明察謂之知文。小學既廢,則單篇落,玄言日微,故儷語華靡,不揣其本,而肇其末,人自以為卿云,家相譽以潘、陸,何品藻之容易乎?”{13}
章太炎依此衡量自己的創作,曰:“先求訓詁,句分字析,而后敢造詞。”{14}在《與鄧實書》中,他也明確表達此意:“向作《書》,文實閎雅,篋中所藏視此者亦數十首,蓋博而有約,文不奄質,以是為文章職墨,流俗或未之好也。”{15}其心目中完美的、無愧文苑的文辭,就是用字閎雅的,如《書》。
為此,章太炎表達了對宋學的不滿。他說:“自衰宋自今,散行沓,儷辭緄,《蒼》、《雅》之學,于茲歇絕。而訐誕自壯者,反以破碎譏往儒,六百年中,人盡盲瞽,哀哉!”{16}對于宋學家譏評漢學,章太炎感到憤慨并回護說:“戴先生起自休寧;王、段二師,實承其學;綜會雅言,皆眾理解,則高郵尤懿矣。不及百年,策士群起,以衰宋論鋒為師法,而諸師復受破碎之誚。顧彼完具者安在?”{17}這里雖然夾雜著漢學、宋學的門戶之見,但章太炎討厭宋學是事實,其理由很重要的一條就是宋學不通小學。
章太炎主張以“訓詁求是”來救文弊,反對表象主義,反對儷詞華采和虛言夸語。這從表面上看,有反修辭的傾向,而實際上,他對文學修辭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對文辭閎雅、古文義訓的追求,都希望做到一事一詞。正如他在《正名雜義》里面所列舉的例子,刻玉為“琢”,刻竹為“篆”等,都是能準確表達本義的。
二、崇尚質實文風
章太炎倡導用“訓說求是”之文來糾正文辭表象主義之弊,那么“訓說求是”之文到底為何物呢?《正名雜義》有一段文字曰:
去昏就明,亦尚訓說求是而已。自昔文士,不錄章句。而劉彥和獨云:“注釋為詞,解散論體,雜文雖異,總會是同。”(原注:《文心雕龍·論說篇》)斯固文辭之極致也。若鄭君之譜《毛詩》、公彥之釋《士禮》,武子之訓《梁》,臺卿之讀《孟子》,師法義例,容有周疏,其文辭則皆然信美矣。當文學凌遲,噪人喋喋,而欲漸持名實,非此莫由也。{18}
章太炎十分欣賞劉勰肯定注、釋、論體、雜文等文學價值的觀點,認為劉勰的這一認識是卓絕的。接著,他又稱贊鄭玄、賈公彥、范甯和趙岐等人之作都有師法,且文辭信美。如今文辭衰落,虛言浮詞遍行,要使文辭返歸質實、脫離表象主義之弊,只有崇尚“訓說求是”之文。由此可見,章太炎所講的“訓說求是”之文,就是注、解、論體、雜文以及歷史、典章等質樸的文體。
這些還可以從他的文體分類中看出。在《文學說略》里,章太炎對文學做了具體的分類:文包括成句讀文和不成句讀文,不成句讀文包括圖書、表譜、簿錄、算草。有句讀文分為有韻文和無韻文,有韻文包括賦頌、哀誄、箴、占繇、古今一體詩、詞曲;無韻文包括學說、歷史、公牘、典章、雜文、小說六類。學說又有諸子、疏證、平議之分;歷史有紀傳、編年、紀事本末、國別史、地志、姓氏書、行狀、別傳、雜事、款識、目錄、學案之分;公牘有詔誥、奏議、文移、批判、告示、訴狀、錄供、履歷、契約之分;典章有書志、官禮、律例、公法、儀注之分;雜文有符命、論說、對策、雜記、述序、書札。{19}在章太炎的“文學”家族里,除了一般的文辭外,還有歷史、學說、公牘、典章、雜文等文體。一般意義上的文辭,不過是“文學”的一個組成部分。不僅如此,這眾多文體的地位也是不一樣的。學說、歷史、典章、公牘等被他視為鴻儒之文,為文之上品,而文辭排諸其后,至于報章文、小說更是文之末物。他說:“文勝為史,而《七略》傳《太史公書》于春秋。然則本六藝以述紀傳,其余緒為文辭。”{20}“人學作文,上則高文典冊,下則書札文牘而已。”{21}對于當時將經、傳、解故、諸子等排擠出文學之外而只以論說、記敘等文體為文的做法,他表示非常不滿,云:“鴻儒之文,有經、傳、解故、諸子,彼方目以為上第,非若后人擯此于文學外,沾沾焉惟華辭之守,或以論說、記序、碑志、傳狀為文也。”{22}這是說,將鴻儒之文排諸文學之外,當然是不能接受的。
章太炎對“訓說求是”之文的重視,實際上,也是對質實文風的認同。章太炎崇尚質實文風的原因,大約有如下兩點:
首先從理論上來說,這一傾向取決于章太炎對于言語、文字關系的認識。他說:“文字初興,本以代言為職,而其功用,有勝于言者。蓋言語之用,僅可成線,喻如空中鳥跡,甫見而形已逝。故一事一義得相聯貫者,言語司之。乃夫萬類坌集,棼不可理,言語之用,有所不周,于是委之文字。”{23}但是,文字也有沒法代言的時候。文字只能成面,當立體構型時,文字就沒法表述了,只能交給無句讀文來承擔了:“文字之用,可以成面,故表譜圖畫之術興焉,凡排比鋪張,不可口說者,文字司之。及夫立體建形,向背同現,文字之用,又有不周,于是委之儀象。儀象之用,可以成體,故鑄銅雕木之術興焉,凡望高測深,不可圖表者,儀象司之。然則文字本以代言,其用則有獨至。”{24}盡管如此,無句讀文與文字仍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它們都是建立在文字的實用功能上的,故云:“凡無句讀之文,皆文字所專屬者也。”{25}章太炎在《文學論略》里,還論述了文字與言語的共性與不共性,“無句讀者,純得文稱,文字(語言)之不共性也;有句讀者,文而兼得辭稱,文字語言之共性也。論文學者,雖多就共性言, 而必以不共性為其素質”{26}。共性就是文字代言的部分,這一部分叫文辭;不共性就是指文字不代言的部分,這一部分僅稱“文”。因此,討論文學就應該立足于“文字”。
章太炎認為“文”的本質是實用的、質樸的,這在上文已經講明。因此,他崇尚質實的文章,提倡修辭立誠:“知文辭始于表譜簿錄,則修辭立誠其首也,氣乎德乎,亦末務而已矣。”{27}典章、學說與實用的無句讀文最近,文字樸實無華,直截了當,深稱其意,他說:“凡有句讀文,以典章為最善,而學說科之疏證類,亦往往附居其列。文皆質實,而遠浮華;辭尚直截,而無蘊藉,此于無句讀文最為鄰近。”{28}因之他希望把典章、學說的質實運用于歷史、公牘以及雜文的寫作,而反對用小說的筆法作文:“夫解文者,以典章、學說之法,施之歷史、公牘,復以施之雜文,此所以安置妥帖也。不解文者,以小說之法,施之雜文,復以施之歷史、公牘,此所以也。”{29}不僅如此,他甚至把文學衰弊歸咎于一味講求性情、追求華采:“若不知世有無句讀文,則必不知文之貴者在乎書志、疏證;若不知書志、疏證之法,可施于一切文辭,則必以因物騁辭情靈無擁為文辭之根極。宕而失原,惟知工拙,不在雅俗,此文辭所以日弊也。”{30}
第二,樸學家的身份加深了他對質實文風的認同。在《說林》一文中,章太炎表現出了他重經師、學者,而輕視文士的傾向。經師、學者征名實,重實據,雖多不善文辭,但能做到文字雅訓且樸實。而文士好名,且喜歡結交朋黨,相互吹捧,毫無德行可言,所謂文士“忌者相攻,雖橫言無一字中律令,可也。朋黨相比,雖多病,則謂之美”{31},說的就是這種狀況。而對文士不滿,在于討厭他們喜好華詞麗句而又無學問。如在《案唐》一文中,他批評王勃及中唐諸文士好華采:“(王勃)淫為文辭,過自高賢,而又沒于勢利,妄援隨唐群貴,以自光寵”{32}; “中唐之世,文士如韓愈、呂溫、柳宗元、劉禹錫、李翱、皇甫之倫,皆勃之徒也。……韓、李之徒,徒能窺見文章華采,未有深達理要、得于微言者。若夫《太玄》、《法言》,可謂追琢章相,不見內心者矣,而爭相摹述,冀得為其后嗣。乃揚子之譏禹步、笑靈場者,猶弗能庶幾也,侈然便欲以孟軻、荀卿自擬。此所謂瀚音登天、喪其中孚者,非邪?文辭不艾,上者欲刪《詩》、《書》,定禮樂,自擬周、孔;下亦仿佛稷、契。卒其政論高下,未及仲長統、劉劭萬分之一,而況于孟、荀乎?”{33}
①{2}{3}{4}{5}{6}{7}{8}{9}{18} 章太炎.書·正名雜義[C].章太炎全集(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213-215.
{10}{11}{16}{17} 章太炎.文學說例[A].舒蕪等編.近代文論選[Z].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403,406.
{12} 章太炎.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辭[A].章太炎著,湯志鈞編.章太炎政論選集[C].北京:中華書局,1977:277.
{13}{15} 章太炎.與鄧實書[A].舒蕪等編.近代文論選[Z].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450.
{14} 章太炎.文學論略[A].章太炎的白話文附錄[M].貴州:貴州教育出版社,2001:150.
{19} 具體見《章太炎的白話文 附錄》第144—145頁,文中有圖表。
{20} 章太炎.拙存園叢稿后序[A].姚奠中.董國炎.章太炎學術年譜[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65.
{21} 馬勇編.章太炎書信集[Z].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118.
{22}{27} 章太炎.國故論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社,2003:50.
{23}{24}{25}{26}{28}{29}{30} 章太炎.文學論略[A].章太炎的白話文附錄[M].貴陽:貴州教育出版社,2001:143,144,144,147,147,
149,151.
{31} 章太炎.與王鶴鳴書[A].章太炎全集(四)[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152.
{32}{33} 章太炎.檢論·案唐[A].章太炎全集(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451.
作 者:何榮譽,文學博士,湖北民族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近代詩文。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