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70年代的時候,11路公共汽車廣州市內總站是在越秀中路。我1975年退伍回到沙河,如果坐公交車到廣州,通常就在這個總站下車。它對面是省博物館的院墻,北走幾步,路過一個院門口,水刷石柱門的頂上覆蓋著綠色琉璃瓦。兩邊柱子分別掛有數塊單位牌子,特別顯眼的一塊寫著“廣東省電影發行放映公司”,不久改為“廣東省電影公司”。這個大院即是越秀中路125號。
那時,廣州市復退軍人工作安置辦公室設在廣衛路一條巷子內,是市民政局所在地。從5月到8月的幾個月內,我沒少往那跑,中間頗費周折,以至我一位從小玩到大的朋友隨口說了句“去電影公司算了”。我知道這是玩笑話,如果是那當然好,這在當時是最理想的去處了,我壓根沒指望過,想都沒想。然而,朋友的這句玩笑話后來還真的成了事實。復退辦原來說是將我安排在省文化局的,我答應了,后來才知道,真正需要來這里要人的單位,其實是省文化局下屬的省電影公司。真是太巧了。
打進這個院子的第一天起,我清楚地意識到,這將是我人生旅途的重要之地。在那個個人與單位具有超穩固關系的年代,產生這種想法一點也不奇怪,我甚至認為,我的一生都可能從此就待在這里了。只是在我眼中,當時這里周圍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實在顯得太陌生了。
電影公司在125號大院內分布很散。公司本部在大院進去不遠的一個獨立小院內,門右邊一座綠色的二層樓,是電影器材供銷科及倉庫,左邊是一間電影放映室。走進幾步,是一棟黃色的二層樓,公司經理、主要業務科室及行政人事科室在樓內辦公。一棵上了年歲的巨大闊葉榕樹,就生長在這棟樓的旁邊,綠蔭幾乎可以遮蔽它的整個樓頂。這個小院門口的斜對面,有一幢二層木結構的古建筑,人們叫它“紅樓”,因清代這里屬貢院,此樓用于監督考試,故它的正式名稱又叫“明遠樓”。公司涂磁錄音車間的一部分,被安排在了這幢樓樓下的一個隔間,另一部分則離得很遠,在進125號大院門口右手邊一棟老式二層樓一樓的最北邊。它的最南邊,是電影放映培訓班。老式樓房的其他大部分,都用做了公司員工及外單位人員的宿舍。這棟樓的大門朝西,也就是說,朝向院內而非朝向馬路。大門的前面是一塊空曠地,北邊近院墻處是公司的車庫和食堂。
如果從紅樓再往院內深處走,繞過名叫“西堂”的一座老式院落,則又可以見到一棟曲尺型黃色的三層樓房,那是電影公司的幻燈廠。
我當時的第一印象,是這個公司似乎很老。它的不少員工,看上去仿佛舊時代起就做電影發行放映工作了,經驗資歷和行為舉止,都還帶著那個時代的印記。公司年輕人極少,大約也是幾年前才新吸收的;所有人都操粵語口音。公司科室和會議室的沙發、書柜,也幾乎全是舊式的。望著周圍的環境,我一時莫名所以,深深感到了一種內心的不適應,因為這和我一直以來成長的環境相差太大了。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好笑,因為這種不適應和孤獨感,上班第一天,中午就那么兩個多小時的用餐和休息時間,我居然寧愿頂著炎熱的夏日,騎四五十分鐘路程的自行車,跑回遠在沙河的家里吃飯,再趕回來。母親那天一點準備都沒有,但她似乎明白點什么,一句話也沒問。
所幸的是,在往后的歲月里,電影公司卻日益讓我感受到了它特殊的溫暖和情誼,我對它,也產生了一種以至很長時間內都剪不斷、理還亂的深厚感情。
我先是在公司行政科做總務,前后大約有一年時間。然后調到了人事科,負責公司員工的學習,數年后做了人事科副科長。進修兩年回來后,做了宣傳科科長,一年后即提拔為公司副經理。從1975年進公司,到1990年離開,不知不覺,我在公司就度過了15年的光陰,中間半數還是最寶貴的青春年華。從開始時的極度陌生和不適應,到后來我與公司及員工結下深深情誼,自己的人生也從此步入新的轉折點,其間經歷的一幕幕情景,度過的一個個春夏秋冬,回憶起來,每一個細節都令人難以忘懷。
我在公司最先認識的人,是人事科科長羅堅。最先是她到復退辦見的我,沒有她的引入,我這輩子很可能與公司無緣。這是一位具有豐富工作經驗和人生閱歷的堅強女性。她的家庭十分不幸,丈夫原是省粵劇院的領導,“文革”期間因遭迫害跳樓自殺。兒子患有精神疾病,多年后也走了父親的路,跳高架路自殺。這一切悲慘沉痛的打擊,都沒有擊垮羅科長,她用一種頑強的毅力扛住了人生的重壓。羅科長就像大姐一樣,關心、愛護著我。也正是在她的幫助下,我寫的第一篇電影評論,發表在了當時國內發行量最大的雜志《大眾電影》上,并被收入《大眾影評長篇》,還被大學影評寫作教材列為教案。
我剛進公司時,經理名叫葉綠茵,是一位性格風趣、樣貌和藹可親的老人,大家都親切地稱她為阿婆。她的丈夫是省文化局老資格的一位副局長,并且她自己資歷也不淺,但她身上沒有任何一點架子,對我也特別友善,見面從來都是笑瞇瞇的樣子。老人家已經去世好些年了,令人懷念。她的繼任符行之經理和之后的杜元廷經理,也是對我關懷、幫助很大的老領導。還有幾位老資歷的副經理高連科、曹瑞敏等,都為人親和、友善,與員工相處極融洽。
中層領導中,除了羅堅,行政科長羅偉聲,以及財務科長黃堅、供銷科長區鑒、電影放映培訓班主任老莊還有幻燈廠領導林曙、唐仲芬等,他們的為人處事,都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特別是唐仲芬大姐,是當時省文化局副局長、后來省文化廳廳長鄭達的夫人,品貌端莊,心地善良,為人正直。記得每次我到各科室通知開會學習或者看電影,大院各處跑一遍,在幻燈廠待的時間最長,因為有唐大姐和林曙這兩位我特別愿意聊天的領導在那。唐大姐還在一次聽我說到父親病重的情況時,雙眼都濕潤了,讓我非常感動。
幻燈廠三樓的美術編輯室,是一個讓人愉快的地方,因為那里有周波、廖哲這樣愛玩笑、風趣幽默的人,什么拘束都沒有,我每次到那里,都充滿了歡聲笑語。而尚濤則話語不多,總在一旁含蓄地微笑。他們都是美院畢業來電影公司從事幻燈片創作的學生。還有邵增虎的夫人梅漢珍,話也不多。多年以后,他們都回到了美院任教,并在美術創作上頗有成就,尤其尚濤。周佐愚則是美術評論專家,因病多不能正常上班。廖哲當時的丈夫是雕塑家曹崇恩,就住在幻燈廠旁公司宿舍樓的一個小單元內。她后來改名廖蕙蘭,到美院后與尚濤組成了新的家庭。我在公司結婚時,還是她張羅大家出錢買的結婚禮物。
給我印象深刻的還有電影放映培訓班。那一群老師的人品都非常好,為人謙遜、有涵養。主任老莊,我后來才知道,是一位有著傳奇經歷的女性,丈夫是著名戲劇家、時任省文化局副局長的李門。公司出墻報和寫材料,我們科請映訓班幫忙的次數最多,老莊從來都支持,老師們也從來十分熱心。
回想起來,電影公司的15年,是我完成人生轉折最重要的關口,也是我青春年華正值雨露陽光沐浴的好時光。我特別感謝他們,即使在我后來做了公司領導后,仍對我的尚不成熟給予了所有的包容。更要感謝他們,在我離開公司多年以后,仍熱切地期盼著我能夠回去,繼續與他們共事。他們向省文化廳的一再請求,以及全省各市電影公司領導人寫給省文化廳,期盼我能回去的信件,都執意堅決,言辭懇切,動人心懷,讓我一直對之心存感激,又因最終無法實現他們的愿望而無以釋懷。
現在,我還會經常路過越秀中路125號。這么些年過去了,公司早已物是人非,但不知為什么,它在我心中卻一直還是從前的樣子,每一次路過,也都讓我想起了自己走進這個大院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