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站街的華人婦女

“我在這里。”阿英指著貼在墻上的一張照片。在一群戴白色面具的人群中，阿英站在一張寫著抗議標語的招牌后面。那是2013年3月，在法國政府提出懲罰嫖客的法案后，總部在巴黎的世界醫生組織旗下的荷花車，在國民議會大廈前發起的抗議游行。這條法國政府意在消除賣淫而打擊嫖客的提案引發了性工作者的抗議。法國對賣淫的態度模棱兩可，法律并未將賣淫行為列入違法犯罪行列，但在街頭拉客和有組織的賣淫又都被禁止。

阿英（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本文僅用其名）和其他100多位一輩子從未走上過街頭抗議的中國性工作者，在“我們要自由要生活要權利”的標語前，用她們并不熟悉的語言抗議。她們知道，法國政府懲罰嫖客的計劃，歸根結底是劍指她們賴以生存的行業。

阿英和她的同行姐妹們通常站在巴黎十三區華人超市前等候客人。在法國媒體眼里，這些來自中國的女人顛覆了妓女的固有形象。她們平均年齡在四十來歲，沒有招搖的露骨打扮，給人的第一感覺，無非就是買菜后三三兩兩地站在街邊嘮嗑打發時光的家庭婦女。這個低調的群體在以驚人的速度壯大。“目前找我們尋求幫助的中國性工作者已經超過1300位。”荷花車的負責人天木·朗說。作為專門幫助華人性工作者的人道項目，荷花車成立于2002年，初期統計到的站街華人婦女不到200位。在意識到華人性工作者的自我保護意識極度缺乏后，世界醫生組織創建了荷花車，招募說中文的志愿者，從醫療方面幫助這個群體，后者也因此被稱為“荷花人”。

荷花車所做的一項調查顯示了巴黎的華人性工作者的處境。她們中的80%獨自生活，并非受到非法組織的控制。她們的平均年齡在42歲，90%的人在中國至少有一個孩子。超過三分之一的被調查者承認，她們曾經有過傳染性性病。46%的婦女沒有定期做婦科檢查。她們中的70%已經有過在接待客人的時候沒有安全套的情況。但將近一半的人并未做過艾滋病病毒測試。更令人不安的是，她們中的很多人認為，在沒有保護情況下的性交后，只要做陰道沖洗即可以避免艾滋病的感染。

“我遇到過一位46歲的婦女，她連怎么用避孕套都不知道，沒有任何安全保護意識”，已經在荷花車做了兩年義工的臺灣女孩崔云飛很擔憂地說，“有的客人提出不用安全套的話就多給7-8歐元，有的婦女也會答應，因為她們需要錢。”

不會法語，沒有合法居留權，被當地華人社會鄙視和拋棄，急需賺取生活費和償還來法國的高額費用——讓這些“荷花人”成為最脆弱的和與外界絕緣的一個群體。

華人社會兩大分支，分別是已經進入第二、三代移民的溫州人和新移民的東北人。作為老工業基地，東北在工業轉型后有大量國有企業倒閉，失業率一度高達30%，女性是最主要的受害者。東北移民多以旅游者身份，或者是過境方式抵達巴黎。他們大多來自城鎮，接受過教育，70%是女性。

荷花車所統計的群體，主要來自于中國東北。失業導致了經濟上的困難和與丈夫矛盾的升級，尤其是擔心無法負擔孩子的教育費用，因此她們漂洋過海鋌而走險。

美麗城是巴黎市區最復雜的移民聚集區之一。東北的性工作者沿著地鐵口一帶的大道分布開，已經成為非常醒目的群體。南方來的阿英們則聚集在巴黎東南部的唐人街一帶。這些“荷花人”的主要客人是阿拉伯人和黑人移民、年齡較大的法國人，以及極少的亞洲人。“中國人不會找我們的，他們嫌我們太老。”阿英說。

四年前，50歲的阿英懷揣1000歐元現金，從江西途經香港后飛抵巴黎。此前，她聽到的關于法國的描述是，“那是全球最富裕的國家，很多職位在等著”。這句只說對了一半的傳聞，讓阿英狠了狠心，下了這輩子最瘋狂的一個賭注。“反正我這輩子就沒好好活過。”

50歲以前的生活，被這位自稱為“沒文化，去工地每月拿幾百元”的女人全部否定了。1990年，阿英結束了11年的婚姻。“我們沒有感情”，阿英現在說來認為那是她的不幸。離婚后，她帶著孩子在當地一家建筑公司工地工作。2000年阿英下崗，此后每月領取300多元的生活補貼。

“聽朋友說來了到餐廳打工都可以賺錢。”借來旅行社要的12萬元后，阿英用這筆她從未見過的大數目，換得一紙命運未卜的旅游簽證。

“我是想，再怎么也不會比以前過得壞吧！ ”但是，接下來的劇情遠非阿英在國內所能想象。

在巴黎的第一周，阿英找到了一個每天5歐元的搭鋪床位，應該是在巴黎能找到的最便宜的了。這種非法的地下旅舍，通常是一位華人房客或者房主將房間分隔成若干小空間，再密集地擺上雙層鋪出租給需要的華人。50平方米的客房內要擠進去20多人。他們共用衛生間和小廚房，連上廁所做飯都要排隊。因男女混居，性侵犯也是大問題。這類地下黑旅舍，面對的是華人圈中最底層的失業者、無固定居所和無身份證群體。

完全不會外語的阿英，從巴黎戴高樂機場抵達唐人街區后，每天唯一能做的，就是到那些亞洲超市前貼滿的小紙片廣告堆中去淘自己的運氣。

十天后阿英終于松了口氣。她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在一個開服裝店的溫州老板家里做保姆，除了免費吃住，雇主還承諾她將得到900歐元的月薪，這要比她在中國干苦力的報酬高出十多倍。前提是，每天從早起一直到深夜就寢，沒有間斷，沒有休息日，沒有保險，沒有任何保障。在法國的最低工資標準固定在1337歐元時候，阿英用以上代價抓住了這份“幸運”的法外黑工。

在離巴黎300多公里的68省，阿英的任務就是帶三位2歲、6歲和12歲的孩子。一個月后，她拿到手的只有800歐元。“他們說我沒有經驗不會做菜，就扣了我100歐元。”做了六個月保姆后，盡管離12萬元債務的目標還很遙遠，阿英還是辭去這份讓她受到羞辱無法忍受的工作。

“真的很難。我照顧三個小孩，最大的那個孩子，看到我就像看到瘟神一樣，還動不動就罵我。我想不通，法國教育怎么這么差，怎么教的，孩子一點禮貌都沒有。”阿英低聲地重復，“真的很難。”

折回巴黎半個月后，阿英找到了第二份工作，還是在一個溫州家庭做保姆。這個時候，阿英已經很清楚，不懂法語，沒有合法居留權，她能得到的最好工作就是在華人家庭打黑工做保姆。

這一次，阿英去了離巴黎很遠的法國南部的波爾多郊區。在南部的11個月時間中，阿英被孤獨牢牢地控制著，她甚至一度懷疑自己是否不太正常。“沒人說話，又不敢出去。雇主他們是開餐廳的，都是晚上11點以后才回來。我經常就是對著兩歲的孩子說話，自言自語。”阿英說這話的時候，視線離開了一直盯著的那杯可樂，黯然地望著窗外，巴黎已經令人絕望地下了一周多的春雨。

回到巴黎后，阿英決定不再做保姆，問起當時的感受，她說：“自由，就是自由了，一下子覺得自由了。”

和大多數在巴黎的中國性工作者一樣，先經歷了在華人家庭或者工廠中魔鬼般的不公平待遇后，在債務、房租、伙食、精神的各種壓力中，她們最終加入站街女的行列。

地下的工作

再一次和阿英見面是在巴黎十三區的一家咖啡館，離她的工作地點大約200米。阿英穿著天藍色的夾克，戴著兩周前那條粉色圍巾，她說，這些衣服多是從國內郵寄過來的，“便宜很多。”阿英說起了法國媒體一筆帶過的“四月慘案”。那是在十區，一位55歲的中國性工作者被嫖客捅了十多刀后死亡。警察進門時，死者赤身裸體滿身是血，屋內還有一位來不及逃走的五十來歲北非移民——一位手上身上沾滿了血的嫖客。

“你害怕嗎？”

“怎么會不害怕。前幾天又有一位姐妹被客人打，半邊臉都被打腫了。”

“報警了嗎？ ”

“她也沒有紙張（合法居留證的意思），怎么敢去報警 ？”

因為沒有身份而不敢去報警，越來越成為被人利用的無可彌補的缺陷。“現在的壞人越來越多”，阿英指的是那些占了便宜而不給錢，還使用暴力的客人。“有的時候我看客人有點不對，就會叫上一位姐妹一起下去。否則在下面，叫也沒人聽得到，被人打死都不知道。”下面，指的就是這些巴黎“荷花人”的工作地點。

2012年年底，各種媒體忽然轟炸般地報道華人妓女在地下室接客的故事。對法國人來說，這種工作地點難以置信。

在唐人街一家超市對面，阿英乘電梯下到地下停車場。她用姐妹從客人那里搞到的鑰匙，打開儲存間與車庫之間的大門。粗加工的灰色水泥墻面和幾扇門上，用法文寫著婊子等不堪字樣。再拐到通道的盡頭，有一溜兩排的小儲存間。阿英推開一扇門。空間內沒有光源，濃重的精液氣味從黑乎乎的空間散發過來。阿英打開手機，亮光打在將儲存間塞得滿滿的單人床墊上，沒有床單，污穢不堪。屋里沒有窗戶，床墊邊的一張鐵質椅子下堆滿了用過的衛生紙。“ 這種地方，最多待上半個小時，”重新鉆出地面后，阿英松了一口氣說。

兩個月前，巴黎警方在九區發動了專門針對華人性工作者的行動，數十人被抓。因為居留證問題，阿英被警察帶走不下三十次。2010年8月，阿英遞交了她的難民身份申請。因為難民申請者身份，在移民局給出結果之前，阿英每次都被釋放。但在申請難民身份的“荷花人”中，只有1%能如愿得到長期合法居留證。在連續拿了6次短期居留證后，想通過難民申請獲得居留權的門已被關上。換言之，阿英已經沒有其他辦法可以在法國合法地生活下去了，除了結婚。

阿英也有一位法國男友。“他不愿意結婚。”阿英很冷淡地說，“我這輩子過得不好，現在只想賺錢。我是自愿的。”

阿英買了電腦，唯一目的是上網，通過視頻看看老家的兒子和孫子。“孩子賺錢生活那么難，作為母親，總是要幫助孩子吧”，阿英解釋她的賺錢動機。

對于未來，阿英說她沒有任何計劃。“再被抓到，就回去吧，不然還能怎樣。”阿英說話時沒有表情，似乎看破紅塵。對于這一點，她知道，并不在荷花車幫助范疇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