奮斗到98歲的于光遠,馬克思有請,去了。
1992年,我離開中國之前,到史家胡同拜訪了他。
這次見面,主要的話題是談電腦。我也可算是新潮老頭了,60歲的時候學會了使用電腦,而三四十歲的人大多不會。那時還沒有Windows,也沒有Internet,電腦只是用DOS來寫文章。我極言電腦之妙用。光遠歷來對新事物感興趣,聽得很入神,不時贊嘆。他問:“電腦寫文章究竟有多快?一小時幾千字?”我說:“你這就外行了。用電腦比手寫當然要快,但究竟有多快,不是決定于電腦,而是在于人腦。腦筋轉動得快,輸入得快,電腦的出品就快。有時思維卡殼了,兩只人手在等待人腦的指令,電腦也只好停工待料了?!彼鋈慌d奮起來:“哈,找到反駁的根據了!”我以為他要反駁我的什么論點,不是。他說:“錢學森認為電腦可以代替人腦、勝過人腦。聽起來有點不大對頭。因為我不會電腦,被他唬住了。照你的說法,人腦思維的結果輸入電腦,電腦才能工作。這道理,就像機器可以減輕繁重的體力勞動,但不能代替體力勞動一樣。電腦也不能代替人腦的腦力勞動?!惫膺h有一枚閑章,曰:“無時不思,無日不寫”。他的腦海里,常常有許多問題在翻滾。一旦觸及某些信息,立即產生敏感的聯想。我說:“不光是這樣,連電腦工作的程序都是人腦設計出來的,總不能讓電腦為人腦設計程序吧?”這一層意思,他還不太明白。
光遠比我更老,而且更新潮。他以耄耋之年學會了電腦,還開設了“于光遠網站”。他在《我要現代化》一文中說:使用了現代化的手段,思想上的現代化也隨之前進了一步。
臨別時,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笑著說:“我們來比一比手勁!”不久前,他因患乳腺癌(沒錯,男人患乳腺癌是罕見的)動過手術,表示滿不在乎,藐視癌癥。光遠給自己戴過兩頂帽子,除了“死不悔改的馬克思主義者”,還有“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文革中蹲“牛棚”,他經常哈哈大笑。一位難友提醒他:“你不要笑,他們會說你態度不好?!惫膺h表示虛心接受。不一會兒,他又笑了。所以光遠自己都覺得“不可救藥”。88歲時又發現直腸癌,切除手術完了,他笑了一笑,說“做了一小時斷腸人”。正是憑借“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使他戰勝了藥石無效的癌癥、中風等等,得以享有高壽。我不想讓他發力,說:“這一次不比了,你好好休養,下一次再比。”我出國后就回不了國,與光遠再也沒有下一次握手,誰料得,從此成永別!
我在他那里見到胡耀邦《戲贈光遠同志·調寄漁家傲》的手跡,幽默詼諧。詞曰:
科學真理真難求,
你添醋來我加油,
論戰也帶核彈頭。
核彈頭,
你算學術第幾流?
是非面前爭自由,
你騎馬來我牽牛,
酸甜苦澀任去留。
任去留,
濁酒一杯信天游。
我說,讓我抄一份。他說,不用抄,我這里有打印的,你拿一份去。這一頁詞稿,保存著我對于光遠還有“戲贈”他的胡耀邦這兩位可敬人物的無盡思念。
于光遠是一個具有深切的社會關懷的學者,不僅學術研究是為了滿足現實的需要,而且以公共知識分子的角色改變現實,直接干預社會生活,俗稱多管閑事。他是以官方學者的身份扮演公共知識分子角色的,入于內而出于外。健康允許的時候,他每年至少以三分之一的時間走南闖北。到了行動不便的時候,還誓言:坐輪椅,走天下。杭州的中國茶葉博物館就是根據他的倡議建立的。海南省的海島開發和旅游事業也借鑒了他的意見。
他的自我鑒定,特點是“二表”:第一,好表現;第二,愛表揚。他到處發表意見,就是為了“表現自己”,用學術的語言,叫做“實現自我的價值”。他的意見得到社會的承認,受表揚,又更加“好表現”。朋友們調侃:“人家是‘一表人才’,你于光遠是‘二表人才’!”其實,常人都有這“二表”,并非于光遠所特有,只不過自己不說。于光遠的真正的特點是坦率。
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對大學領導體制的質疑。1979年,全國許多大學發生黨委書記和校長的矛盾,只有清華除外,因為清華的黨委書記劉達兼校長,這才沒有矛盾了。這種矛盾在北京大學和南京大學特別突出。在北大人稱“二周不和”,“二周”即黨委書記周林和校長周培源。于光遠多次來北大考察,這不是屬于他的職務范圍內的活動。他認為,這種矛盾根源于大學的領導體制:“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體制本身就是不可克服的矛盾:黨委有權領導,但不須負責;校長必須負責,但無權領導。
在體制不可改變的條件下,于光遠硬要插一手。他找當時負責科技和教育的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國務院副總理方毅,說:“我來幫助緩解北大的矛盾?!彼崃藘蓷l建議:一、讓周培源進黨委,擔任副書記;二、讓郭羅基出北大,到馬列所做研究工作。方毅接受了他的建議。
第一條建議實現了。于光遠認為,校長擔任黨委副書記,可以消除矛盾。但實際上局面絲毫沒有改善。黨委機關只聽黨委書記的,不聽周培源這位副書記的,他們說周培源是“黨內的民主人士”。
第二條建議沒有實現。我在北大,被認為和周培源一起,是矛盾的一方。我在公開場合曾揚言:北大辦得最好的時候是蔡元培當校長。蔡元培只身赴任,沒有一個政工干部,那時共產黨還沒有成立,當然也沒有黨委。這一番言論,被黨委指責為“反對黨的領導”。我又被說成“給周培源出主意的人”,故必欲除之而后快。于光遠對方毅說:“郭羅基是研究型人才,陷在政治斗爭里面可惜了。讓他到我們馬列所來,與北大脫離關系?!彼敃r正要去西歐訪問,準備到瑞士找個大學,讓我去講學一年,題目都想好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光遠還說:“郭羅基人都不在中國,北大再有什么矛盾扯不上他了?!彼麖奈鳉W回來,秘書胡冀燕告訴他:“郭羅基在《人民日報》發表了一篇文章《政治問題是可以討論的》,很轟動?!彼f:“不好,要壞事了。”果然,于光遠作為社會科學院副院長,要人事局向北大發調令,院長胡喬木反對。鄧小平說,要把北大矛盾的雙方都調開。周培源是著名科學家,不好動,那就把給他出主意的人調開。這就是指我了。彭真說,干脆把郭羅基調出北京。因為我的《政治問題是可以討論的》觸犯了他所主持制定的《刑法》。我在文章中說:“對反革命言論不能放縱、姑息,但不要動手抓人?!倍缎谭ā返谝话倭愣l確立了“反革命煽動罪”,發表“反革命言論”就是要動手抓人,還要判刑。于是將我和我的全家調往南京。
光遠沒有忘記我,兩次請我去北京。他讓人帶信給我:“你不要去請假。你請假,他不準,反而不好辦。你就走人,到時候說,我回來了?!钡谝淮危?986年,參加“于光遠從事學術活動五十周年”的紀念活動。第二次,1988年,參加在北京飯店舉行的“文化座談會”。名曰“文化座談會”,實際上是為翌年的五四運動七十周年和法國大革命二百周年的紀念活動作準備。這個座談會規模不小,到會一百多人,除了我以外,還有朱厚澤、王若水、吳祖光、蘇紹智、張顯揚、阮銘、孫長江等。光遠請我來,又關照我不要講話:“人到場,坐在那里就是示威。你講話很難得體,調子高了,上面會打棍子,調子低了,又有人會說你妥協了。一言不發,叫人莫測高深。”我不講話還有人來查問,當時的書記處一位書記說:“郭羅基怎么又出來活動了?”于浩成回答:“郭羅基是活人,是活人就要活動,有什么奇怪的!”于光遠說:“是我請他來的!”這二于,一莊一諧,把這位書記處書記的查問頂了回去。
于光遠走了,但他的理性的思考,還在別人的頭腦中繼續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