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魯迅的研究者,只是以一個普通讀者的角度談談讀書的感想。五六十年代,我和中國大陸許多人一樣,隨大流粗讀過不少魯迅的書。近20年來,又讀了一些曾被魯迅罵過的人寫的書,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些讀后感。
我為什么感到魯迅也極左?關鍵在于“盟主”二字。如果魯迅一直只是一位個體作家,他罵的人再多,也不想說三道四,那是他個人的自由。問題在于抗日戰爭時期,他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文藝界全國性組織“左聯”的盟主。雖然他不是共產黨員,左聯內有以黨員組成的領導班子。但盟主的身份并非僅僅掛名,他是一直參與戰斗并參與某些決策的(通過馮雪峰、柔石等從中聯絡),其示范作用和影響力都很大。身份變了,擺在他面前就有個講不講政策和策略的問題。因為當時左聯所面臨的“國民黨的文化圍剿”,大敵當前,形勢嚴峻,有必要多團結文藝界朋友,以對付真正的政敵。長期以來,人們一說左聯極左,把賬都算到當時中共中央領導人如李立三等、左聯內的黨員領導如周揚等,對魯迅都似乎有意回避。不得已時只用“誤會”“錯位”來搪塞。這是不公平的,也有違歷史史實,更難以服人,對問題的澄清并無助益。
魯迅是怎樣進行戰斗的
魯迅擔當左聯領導,是中國共產黨中央所決定的。雖然魯迅不同意接受委員長、書記長之類的頭銜,但他對擔當盟主是同意的,采用“左聯”二字也是經他最后拍板選定的。他不同意左聯從事飛行集會一類的冒險活動,甚至拒絕了李立三給他配備手槍以自衛的當面邀勸。他與“四條漢子”之間也摩擦不斷,這都是事實。所以他說:“我總是聲明不會做他們這種工作,我還是寫我的文章。”但是,他和黨內某些領導人的分歧,只是左聯內部的不同見解,在許多方面,或者說在總的方面,二者之間的思想意識很有相通之處,不然他也不會參加左聯并接受盟主的職務。我們現在就看看作為盟主的魯迅,是怎樣從事革命戰斗的。
1932年,中國共產黨中央政治局常委主管宣傳工作的張聞天,以“歌特”為筆名,在中共中央機關報《斗爭》上發表了《文藝戰線上的關門主義》一文,時間是在魯迅擔任左聯盟主以后兩年。文章主旨是批評“非常錯誤的極左觀點”和“關門主義”。文章特別指出:“在中國社會中除了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文學之外,顯然還存在著其他階級的文學,可以不是無產階級的,而同時又是反對地主資產階級的革命的小資產階級的文學,這種文學不但存在著,而且是中國目前革命文學最占優勢的一種(甚至那些自稱無產階級文學家的文學作品實際上也還是這類文學的范疇)。排斥這種文學,罵倒這些文學家,說他們是資產階級的走狗。這實際上是拋棄文藝界的革命統一戰線,使幼稚到萬分的無產階級文學處于孤立,削弱同真正擁護地主資產階級的反動文學做堅決斗爭的力量……革命的小資產階級的文學家,不是我們的敵人,而是我們的同盟者。”
張聞天的批評一針見血,刺到了痛處。今天看來,這種相當清醒敢于面對實際的批評多么難得!以我的認識,被魯迅先后罵過的眾多文藝家,像徐志摩、胡適、梁實秋、戴望舒、蘇文、林語堂、施蟄存……等等,絕大多數都屬于張聞天所說的“革命的小資產階級”文藝家,是屬于無產階級“革命統一戰線”的同盟者。只是存在不同文藝見解,在魯迅和左聯人士眼中成了革命的對立面,下面僅舉數例,進行一些回顧。
例一,魯迅與新月派的爭論。魯迅與徐志摩的爭論是在左聯成立之前,左聯人士與梁實秋的爭論也早于左聯的成立。梁實秋認為作為“革命的文學這名詞根本就不能成立”,“文學的性質在于普遍的永久的人性之描寫,并無所謂‘階級性’”。這自然是與左聯人士唱反調。左聯成立之后,雙方爭論更加激烈,魯迅便親自出馬了。據馮雪峰回憶,魯迅覺得馮乃超的文章對梁實秋的批判不夠有力,曾對馮雪峰說“乃超這人真是忠厚人,我來寫它一點。”這就是發表在《萌芽》第一卷第5期那篇著名的《“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本來馮乃超文《階級社會的藝術》已謾罵梁實秋是“資本家的走狗”,魯迅火上加油,上綱上線罵梁實秋是“喪家的”資本家走狗。文中還使用了“無人豢養,餓的精瘦,變成野狗了”這樣的侮辱性詞句。他對馮雪峰說:“對付梁實秋這類人,就得這樣。”接著,自稱“自由人”的黃秋原參與論戰,認為“藝術不是宣傳”“各種文藝我覺得都不妨讓它存在,但也不主張只準某一種文學把持文壇。”魯迅自己并未參與爭論,但極力支持與黃爭論的瞿秋白等人。據馮雪峰回憶,對梁實秋等人的爭論,“是魯迅參加左聯后以最愉快的心情打的第一仗。”
梁實秋在文藝問題上持有不同見解,在當時的中國和上海并不奇怪,他的觀點在文藝界有相當的代表性。梁實秋的觀點是長期形成的,不是別人幾篇批判文章所能輕易改變的。魯迅等左聯人士本可以通過辯論以理服人,難以統一也屬正常。平心而論,在與魯迅爭論的人群中,梁實秋是比較最有學者風度的一位,也是比較最重說理而少謾罵的一位。但盟主魯迅卻認為“對梁實秋這類人,就得這樣。”不僅視為敵人,還失態到謾罵的程度,在人格上對梁實秋進行侮辱。能說魯迅不極左嗎?
例二,與“第三種人”的爭論。蘇汶、戴望舒等人提出的在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作家之外,還有小資產階級作家,算是“第三種人”的見解既有道理,又符合現實情況。
當時,有相當多的作家,一方面厭惡甚而痛恨當時當政者的專制,一方面又與左聯保持距離,害怕和厭惡政治斗爭,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是應當同情的。蘇汶的言論有其代表性,魯迅卻認為那是在“有階級的社會里,而要做超階級的作家,”“要離開戰斗而獨立……恰如用自己的手拔著頭發要離開地球一樣”。待到詩人戴望舒也參與爭論后,魯迅進一步上綱說左翼文藝應“將營壘分清,拔去了從背后射來的毒箭!”這就將與自己持有不同見解的同盟者視為敵人,干脆分了出去。而魯迅說這些話,是在張聞天的《文藝戰線的關門主義》一文發表后之后。
魯迅否認小資產階級文學的存在,也即否認了張聞天所說的“目前革命文學最占優勢”的一個大群體。從而放棄了本應當最大努力團結的一支龐大的同盟軍。這必然如張聞天所指出的使“幼稚到萬分的無產階級文學”更加孤立。再說,正如張聞天所指出的,左聯隊伍中也大有“第三種人”,而魯迅卻沒認識到這一點。我總是在思考,在當時嚴酷的斗爭中,政策和策略在盟主魯迅頭腦里究竟占有多少位置?憑魯迅的年紀,經驗和知識,使人不愿相信他會如此的幼稚,但事實卻一次一次地讓人不得不去這么想問題。人們說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如果這硬里包含了極左,那就有水分了。
例三,與《論語》派林語堂的爭論。在當時像上海這樣的大環境,方方面面都呈現出多元化,特別是在人數眾多的小市民階層。林語堂不滿意當時的文章“有味便無益,有益便無味”,“輕者過輕,重者過重”,包括對左聯人士的文風持有異見。故而提倡一下幽默與閑適文學,這實在不必大驚小怪。何況林語堂表示:“《人間世》提倡作品,不能興感,亦不能亡國,只想辦一好好的雜志而已,最多亦是提倡一種散文筆調而已。”他還表態:“未嘗存心打倒嚴肅雜志,亦未嘗強普天下皆寫幽默文”。近年我收藏到《論語》和《人間世》合訂本(不全)與散文本《宇宙風》。反復翻閱,發現作者多為著名作家,如老舍、郭沫若、郁達夫、豐子愷、周作人、劉半農、朱湘、徐、廢名、劉大杰、徐欽文、朱自清、俞平伯、茅盾等等。刊物內容健康,知識性強。不僅在當時,直到今天也屬難得的優質文化刊物。刊物內容絕非打趣逗樂,無聊瞎扯。林語堂本人也有為數不少的針砭時政、且涉及政治敏感的影響文章。例如,陳獨秀被捕,林語堂著文《陳、胡、錢、劉》,說干脆將陳的盟友胡適、錢玄同和劉半農也抓起進監獄,讓他們各自撰寫著作。看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和干將們撰寫學術著作要被抓進監獄去寫,這諷刺即幽默也夠深刻的了。又如趁紀念劉半農逝世的機會,將當年劉半農為李大釗撰寫的墓志銘首次發表,使中國共產黨這件長期只能深埋地下而不能公諸社會的歷史文獻終于與世人見面。又如林語堂一篇《春日游杭記》,旁敲側擊說“日本陷秦皇島,迫灤河,覺得辦公也不是,作文也不是,抗日會不許開,開必變成共產黨,于是愿做商女一次,趁春游杭。”也在幽默調侃中猛刺了當政者一刀。又如《談言論自由》說:“誰的巴掌大,誰便有言論自由,可把別人封嘴。所以中國說話自由的,只有官,因為中國的官的巴掌比民的巴掌大。”這些文例,都顯示出林氏幽默議政的才智。其他作者的文章如揭露鐵路部門營私舞弊、國際軍火商人大搞軍火倒賣,以及研究傳統文化的專論等等。這一切,魯迅應該看在眼里,但他卻偏執地一筆抹殺,堅持己見,說出“我不愛幽默”,十分武斷地說“幽默在中國是不會有的”,給林扣上不過是以制作笑聲來掩蓋血腥的現實,把社會痛苦趣味化的帽子。
過去只讀魯迅的文章。還真以為林語堂只是一味地閑適逗笑,當讀了許多林語堂本人和《論語》等刊上的文章后,發現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使人覺得是盟主無視現實,這當然無法使林語堂服氣。魯迅當會知道,他與林語堂是被站在政府立場的“微風文藝社”污為“兩文妖”進行聲討的兩位著名作家。據曹聚仁《檢查老師之剪刀》記述,僅《人間世》就被政府當局檢查掉500多處,也是一個“血肉淋淋”的受害刊物。朋友之間見解不同,就讓它存有差異,總可以吧?可魯迅不干,當魯迅應邀出席徐的結婚典禮,一進門發現林語堂也在座,立即轉身退出,連婚禮也不參加了。看,對本來是相當好的朋友,只因對方不愿按自己的見解辦事,就如此心胸狹窄。作為左聯盟主,任性地耍小孩子脾氣,對工作有什么好處?試想,周恩來、董必武等中共要員,在南京、重慶為了斗爭的需要,不是長期與國民黨政界要員握手、飲茶、聚宴么?何況林語堂本屬同盟者中的著名作家,魯迅做得也太絕情了,是再一次表現出他的極左。
魯迅左的影響
魯迅的極左,對左聯特別是青年作家的影響也不可小視。魏猛克回憶說左聯內青年人常聚會討論如何寫文章進行戰斗,大家是以魯迅為導師的。豐子愷在葉圣陶主編的《中學生》上刊文,介紹中國傳統繪畫中的梅花。這本是十分正常的一篇美育文章,然而,左聯人士柔石卻大加批評,說豐子愷不動員學生去看河濱上貧困船民,卻叫學生去欣賞古畫,最后竟粗魯地說“贊美我們千年來文化所種的國花……原也是豐君的自由,正如他喜歡吃素,我們不能硬用牛肉來塞他底口里樣”,這是有意對信仰佛教的豐先生進行侮辱。柔石文章刊發在《萌芽》1930年一卷第四期,也正是魯迅刊發《“喪家的”“資產階級乏走狗”》一文的前一期,而這時刊物主編正是魯迅自己。憑他與柔石的密切關系,如對柔石進行勸阻或對文章加以修改,是完全可以的。但他卻支持了柔石。僅從此例,也凸顯出魯迅的極左。長期以來我總在思索,左聯人士,東一榔頭,西一榔頭,連豐子愷這樣溫溫而雅與人無爭的文化人也不放過,真不知是怎么了?
為什么魯迅也極左?說來不難理解。共產國際和中國共產黨內極左思潮的不斷影響這是外因。內因是魯迅自己多疑和不容人的偏狹性格。這內因似乎分量更重些。在中國的作家當中,魯迅是大家公認罵人最多的一人。有些文化人并沒有冒犯他,但他看不順眼,便去招惹人家幾句,如對梅蘭芳、徐志摩,用曹聚仁的話說,魯迅有“睚眥必報的偏激之情”。由于魯迅樹敵太多,在文化界感到孤立,需要得到背后的支撐力量。這使魯迅好斗的性格與左聯好斗的政策一拍即合,走到一起了,魯迅必然也是極左。以常識判斷,在當時的中國和上海,涉及意識形態和藝術觀點方面的問題,存有不同見解是正常的。辯論可以進行,互相間語言不夠冷靜也能理解。但作為盟主,動不動就給一位文化名人上綱上線到政治問題,甚而視為敵人,這就不僅僅是一般情緒偏激的問題了。長期以來,人們(包括毛澤東)談論的多是魯迅對左聯的積極影響和積極作用,我理解為,魯迅的極左,對左聯乃至整個文藝界絕非好事,左聯失去的是眾多同盟者,高興的自然是真正的敵人。
由于魯迅被毛澤東舉為“文化新軍的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又是公認的思想家,他的極左,在中國歷史上所造成的負面影響,實在太深遠了。面對這位盟主魯迅,作為一個他的讀者,怎么能不多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