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附記:我這篇文章送何方老征求意見,請他指導,他給我一封熱情洋溢的信,告我許多實際情況,彌補了我知識的缺欠,我對這位九十高齡的老人無限感激,茲將他的信一并發表在這里,以饗讀者。]
1945年4月20日黨的六屆七中全會通過的《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說:“我黨終于在土地革命戰爭的最后時期,確立了毛澤東同志在中央和全黨的領導”,“這是中國共產黨在這一時期的最大成就。”又說:“一九三五年一月,在毛澤東同志所領導的在貴州省遵義城召開的擴大的中央政治局會議上,得以勝利地結束了‘左’傾路線在黨中央的統治,在最危急的關頭挽救了黨。”還說:“這次會議開始了以毛澤東同志為首的中央的新的領導,是中國黨內最有歷史意義的轉變。”
十分清楚,這個決議不僅說遵義會議確立了毛澤東同志在黨中央的領導地位,而且說連遵義會議都是毛澤東同志領導的。歷史事實真是這樣嗎?不管怎么樣,這已經成了我們黨的定論。胡喬木1951年6月著的《中國共產黨的三十年》,以黨史書的名義再次宣布:遵義會議“確立了毛澤東同志在全黨的領導地位”。1981年6月27日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經過4000多位高級干部和專家討論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又鄭重重申遵義會議“確立了毛澤東同志在紅軍和黨中央的領導地位”。這仿佛已成為鐵板上釘釘的事實了,誰也動不得。誰若是有疑問誰就是不和黨中央保持一致,甚至說你是反黨。然而,在20世紀九十年代出版的有權威的黨史書(如《中國共產黨歷史》上卷、《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上,在“確立”前面又添加上“實際上”或“事實上”三個字——這是為什么?
恕我狂言,我認為這表明說“遵義會議確立毛澤東在黨中央領導地位”理不直氣不壯。在今年“紀念毛澤東同志誕辰120周年”的日子里,又有人撰文專門論述“遵義會議確立毛澤東在中央領導地位的主要依據”,據說共有七條(即:從政治上看、從組織上看、從思想上看、從軍事上看、從經驗上看、從實質上看、從發展上看)——如果歷史事實確確實實是“遵義會議確立毛澤東在黨中央領導地位”的話,并且已經過去七十年了,再做這樣的文章還有必要嗎?我看這篇文章的發表(《光明日報》2013年10月9日)至少說明一點,不論在黨史學界,還是在社會上,這個問題都還沒有取得完全的共識。本著毛澤東倡導而他并沒嚴格執行,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又一再重申的“百家爭鳴”的原則和方針,我不揣冒昧談我的一點看法。
我們先看看毛澤東本人的態度和說法。1964年6月16日,毛澤東在關于軍事工作落實與革命接班人的講話中提到,我們黨的歷史上有五朝領袖,第一朝是陳獨秀,第二朝是瞿秋白,第三朝是向忠發,第四朝是王明、博古,第五朝是洛甫(即張聞天)。所謂領袖,亦即任總書記(或其他稱謂;不管什么稱謂,用現在通用的話說,這里說的領袖,反正是指中國共產黨的“第一把手”)。據毛澤東的侄子、1975—1976年任毛澤東聯絡員的毛遠新2008年親口對我說,毛澤東在臨終前遴選接班人時,他最屬意和看重的是張春橋,但又覺得張春橋不能服眾,于是經過翻來覆去的思考,最終選擇了華國鋒;就是在選定華國鋒做接班人時,他還是想讓張春橋做“軍師”,即讓張春橋輔佐華國鋒。毛遠新說,毛澤東曾讓他向張春橋傳達這樣一句話:“從1935年遵義會議起我不是就做了十年的副手嘛!”毛澤東說做副手,做誰的副手?顯然是做張聞天的了。毛遠新還特別向我說明,毛澤東1976年,說話,除了一些平常的生活用語,他的許多話,如一些地名、專有名詞,誰都聽不懂——張玉鳳聽不懂,我也聽不懂,他說的“遵義會議”我怎么也聽不懂,這幾個字是他用筆寫的。
眾所周知,毛澤東并沒有對從胡喬木最早說的遵義會議確立他的“中央領導地位”提出異議,換句話說,他是完全認可和欣然接受了的,但他為什么又不止一次地說第五任領袖是張聞天而他只是“副手”呢?其中有何玄機?
我們再看看其他一些中央領導人的說法。
周恩來,1967年7月12日,談到毛澤東成為我們黨的領袖前的五任領袖時,就說:“第五任是張聞天,他當了十年總書記。”(參見何方《黨史筆記》。何方對“十年”解釋說:“這可能是個概數,即使算到1943年中央機構調整也只有8年。”)
在1979年8月25日舉行的張聞天追悼會上,鄧小平致悼辭,說張聞天“在這次會議(遵義會議)上被選為黨中央總書記”。
1985年4月13日,胡喬木約張聞天選集傳記組的人談他回憶張聞天的文章時,說:(在遵義會議上)“……因為他(張聞天)起草了遵義會議的決議,而且推舉他為總書記。”(見《胡喬木談毛澤東與張聞天》,載2011年第8期《炎黃春秋》)——胡喬木這樣說不是直接違反和否認兩個《歷史決議》嗎?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順便說一下,遵義會議上,大家都擁護和選舉張聞天為總書記,而他本人并不愿意接任,致使有20多天黨內無領袖,即無第一把手。最后,張聞天見實在推不掉才接任。當時毛澤東也是力主張聞天任總書記的。由于張聞天作風民主,后來毛澤東不止一次地戲稱張聞天為“開明君主”、張聞天的夫人劉英為“開明娘娘”。“七大”以后,毛澤東稱劉英為“三朝元老”(參見王林育《張聞天與劉英》中央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147頁),哪“三朝”?顯然是博古、張聞天和毛澤東。可見,從毛澤東自己的講話中,他自始(他成為黨的領袖起)至終即到他逝世前不久(1976年1、2月),都沒有否認過張聞天是一任(或:一代)領袖。
關于毛澤東作為中國共產黨的第一把手,即成為黨的領袖的具體過程,有人做了這樣的考證和說明:“自中共六屆六中全會(1938年10—11月)后,遵義會議以來接替博古負總責的張聞天開始主動將領導工作讓渡給毛澤東,至1940年5月毛澤東已經在事實上完全主持中央事務。1940年至1943年間,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實際工作中都成為中共領導者的毛澤東……”(歐陽奇《論共產國際對毛澤東及其思想的認識軌跡》,《中共黨史研究》2012年第3期第42頁)
我們再來談談關于“總負責人”的稱呼。既然事實——歷史事實是張聞天在遵義會議后擔任總書記,黨的歷史書上為什么只說張聞天是“總負責人”而不說他是“總書記”?我詢問黨史學界一位對黨史很有研究的學者,他告訴我,1938年張聞天就《救亡日報》記者于該年2月在延安對他的采訪稱他為“中共中央總書記”后,4月12日至14日,在武漢出版的《新華日報》連續發表聲明,說中共中央有幾個書記,向無所謂總書記。(詳見《張聞天年譜》上卷第544頁、554~555頁)是因為這樣,黨的歷史書上只說張聞天在遵義會議后是“總負責人”而不說他是“總書記”嗎?對這個問題,在張聞天身邊工作九年(亦有人稱他為張聞天的秘書)的何方認為張聞天遵義會議后的職務應該稱為“總書記”,不應該稱為“總負責人”,他不僅著書、寫文章談這個問題,還和張聞天的夫人劉英親自找鄧力群(在1987年“十三大”前任中央書記處書記時)問過,跟他說遵義會議后張聞天明明是“總書記”,為什么不如實地這樣說,而稱張聞天是“總負責人”。鄧力群沒法回答,他就把陳云拉出來,說:“這是陳云同志的意見。陳云同志既然這樣說了,就這樣吧。”(2008年丁東、閻長貴一次造訪何方時,聽他這樣說)陳云是主持張聞天追悼會的,對鄧小平在悼辭中稱張聞天在遵義會議上被選為總書記,他并沒有表示不同看法。究竟是根據張聞天本人的聲明,還是根據陳云的意見,以及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我們黨史書一直把張聞天遵義會議后的職務稱為“總負責人”(或“負總責”)而不稱為“總書記”,這仿佛還是一個需要做出一定說明的問題。
從實質上說,“總負責人”和“總書記”并沒有什么區別,但給人的感覺不同。“總書記”似有法定性,而“總負責人”使人覺得是“臨時的”或“暫時的”。中國人向來強調“正名”,在這個意義上講,稱“總書記”好,還是稱“總負責人”好,也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畢竟在黨的文件(悼辭也算黨的文件吧)中,在中央領導人的講話中,對同一個問題說法不同總不好吧。
總之,在遵義會議后被稱為“黨內總負責人”的是張聞天,不是毛澤東。在這里,順便說幾句不算題外、實際是筆者沒有能力回答的問題,這就是:張聞天是什么時候被稱為“總負責人”而不是“總書記”的(顯然不是在張聞天1938年發表聲明以前,也當不是在1979年為張聞天平反開追悼會以前)。究竟是誰提出稱張聞天為“總負責人”,為什么這樣提出?中央又是如何決定的,以致使黨史書上一直這樣寫下來?然而,又有不少人(包括中央領導人,如前面說到的周恩來、鄧小平、胡喬木等)還是不斷地稱張聞天為遵義會議后的“總書記”。雖然,稱張聞天為遵義會議后的“總負責人”這個問題,從黨史的長篇中是一個具體的“細節”,但“小中見大”(已經作古的文革史專家王年一非常提倡和推崇的一種研究歷史的方法),其歷史含義、政治含義十分深刻和豐富,如果有熱心和有興趣的學者花力氣把這個問題考察一番,寫出文章,不消說,也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
最后,我誠心誠意地想問一句:究竟怎樣做算維護毛澤東的形象和威信?按照歷史事實,如實地說遵義會議選舉張聞天當總書記,就損害了毛澤東的形象和威信嗎?我認為,非也,非也,確確實實非也!
寫于2013年10月
何方關于遵義會議確立領導人問題的意見
長貴同志:
“遵義會議確立了毛澤東對全黨(有些地方還加上全軍)的領導”,系延安整風時制造個人崇拜的產物,并不合乎歷史事實。我以為,說成“遵義會議確立了以張聞天為首的領導集體”比較恰當。這也符合張聞天堅持了一生的反對個人說了算的領導體制和所有部門都適用集體領導的主張。
衡量黨的領導人地位的上下、大小,恐怕應依據兩個標準。一是所任職務的高低;二是領導工作特別是政治上所起作用的大小。以這兩條標準衡量遵義會議及其以后很長一個時期(從實際上說到1938年六中全會;從名義上也就是完成正式的組織變動手續說,則為1943年3月中央進行正式改組,即解散原書記處,成立毛劉任三人書記處,劉提議主席有最后決定權的那次)的黨中央第一把手,都只能說是張聞天,而不是毛澤東。
從組織上說,一是遵義會議選舉張聞天為總書記,只選毛澤東為政治局常委;正式分工,張聞天主管全黨事宜,毛澤東只管軍事,還在周恩來之下(周以軍委書記身份列為“三人軍事小組”之首即組長,毛和王稼祥為組員)。二是遵義會議以后中央的所有會議(政治局會議、常委會議、書記處會議、中央全會等)均由張聞天召開和主持,作政治報告和會議總結。毛澤東在各國共產黨工人黨莫斯科會議期間為了說服哥穆爾卡等同意提“以蘇聯為首”,曾解釋所謂“為首”就是指召開會議。1938年六中全會上的報告和總結已改由毛澤東作,報告為《論新階段》,公開發表。這標志著黨的最高領導實際上已由毛擔任,也就是張聞天在延安整風時寫的《反省筆記》中所說,此后即把中央會議移到毛澤東同志處舉行,他只是在形式上當會議主席。三是出主意、用干部、主持中央日常工作。例如長征途中指派陳云、潘漢年離隊秘密去上海,整頓中央在上海時期的組織及其同全國各地的聯系;后轉莫斯科,向共產國際請示匯報和重建一時中斷的電訊聯系。再如保持對全國各地黨組織特別是原中央蘇區的領導和日常聯系,包括派劉少奇去天津籌建北方局,處理薄一波等六十一人辦手續出國民黨監獄等。
從政治領導上說,從1935年1月遵義會議到1938年的六中全會,中央會議的政治報告和結論都是張聞天作的,重要的如在遵義會議上作“反報告”和起草決議;一、四方面軍會師會議的報告和決議;特別重要的是決定實行由內戰到抗戰的戰略轉變的瓦窯堡會議,報告和決議都由張聞天獨立完成,因毛周正在前線指揮打直羅鎮戰役,張只能將起草好的報告和決議以及以蘇維埃主席名義發表的告全國軍民書,送到前線征求毛周意見。毛周彭(德懷)當即回信,表示完全同意,并請立即發表毛的告軍民書。
因有別的急事,對此不能再多寫。只簡單答復一個從總書記變成“負總責”的問題。
建國后(可能是1955年,時間記不準確),蘇聯將共產國際(1943年即已宣布解散)所存有關中國的檔案移交中共中央。當時沒太注意,后來在整理中發現一份有“乙”無甲和丙的材料,即“乙,關于遵義會議”,沒頭沒腦,不知究竟。各方詢問,參加和知道當時情況的人都表示不明此事。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因為要作第二個歷史問題決議,又掀起研究黨史高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詢問陳云有關遵義會議的情況時,陳作了答復,并肯定那個“乙,遵義會議”的材料是他在會后向部隊作的“傳達提綱”。(對此,我不以為然。因為:1.不像傳達提綱,例如它違反遵義會議關于傳達的決定,像不得點名等;2.至今沒有一個人說他聽過這個傳達;3.既是“乙,遵義會議”,那么“甲”是什么?有無“丙”?)總之,這個“傳達”無人知曉,毫無反應。因此我看多半是張聞天派他去向國際匯報,他在路上準備的“匯報提綱”。正式黨史以一個人的不知何用的資料決定遵義會議的來龍去脈,是不合適的。
很抱歉,這些天事多,無法詳談。以后有機會時再說。
問好!
何方
2013年10月17日
(責任編輯黃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