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53年秋季考入武漢大學數學系的,當時報到入學的有99人,數學系有這么多新生,應該說是空前的。在解放前只有三五個同學,解放后逐年有所增加,1952年全國院系調整,湖南大學與武漢大學的數學系合并,我們上一個年級也只有30多人。
當年9月,數學系舉行迎新會,系里老教授幾乎悉數出席,系里元老曾昭安教授、系主任張遠達教授、路見可教授以及余家榮教授等都提前來到。當然最惹人注意的還是李國平教授。同學中早已盛傳著“北有華羅庚,南有李國平”的佳話,都十分盼望見到。
迎新會上,李老師講一些對學生殷切希望的話。同學們認真地傾聽著,使勁地鼓掌。會后不少同學圍著李老師,七嘴八舌問個不停,他總是和善地回答。最后以“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勉勵話告別。1955年,李老師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一個多甲子的時間過去了,我們同學中未有出其右者,是同學的努力不夠,還是環境使然?
在珞珈山上,日子過的真快。1956年夏,轉眼就要讀四年級了,這時候面臨要選專門化課程。我平素喜歡分析數學方面的課程,如變分法、復變函數、實變函數等,更出于對李老師的敬仰,自然選了李老師開的亞純函數課。
由于李老師曾留學法國,他撰寫的數學論文以及與其相關的文獻資料,必然大多是外文的,特別是法文的。而當時(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在“一邊倒向蘇聯”的政策下,大學生的外語教學,俄語幾乎成為唯一的語言。因而需要趕緊補學外語,英語在中學學過六年,有一定的基礎,學習法語成了一個重要問題。學習法語首先要法華詞典和法語語法的書。語法書很快借到了,而詞典圖書館是不借出的。我壯著膽去找李老師,他卻慷慨地借了本French-English Dictionary(法英詞典)給我。一個假期匆匆學過讀數學文獻夠用的法語,同時讀完了一本講半純函數的法語小書,為學習李老師開設的專門化課程打下了點基礎。
第一次上專門化課程在法學院,是在山頂老圖書館的右側。剛走上山頂去法學院的路上,正碰上李老師。他手上拿著厚厚的法文雜志Journal Mathematiques(數學雜志)合訂本,興致沖沖地向法學院走去,也和碰面的同學打招呼。上課時,聲音洪亮地講著亞純函數理論的研究歷史,講著他在法國的老師、著名老數學家Valiron教授,講著熊慶來教授……
不久整風運動開始了,我幾乎不為所動。不是在數學系資料室,就在老圖書館占坐位讀書,心無旁騖。雖然我處于這樣一種狀態,還是沒有躲過反右運動這場滅頂之災。由于1956年底我們年級提前畢業了近20名同學,當時數學系畢業生只有76名,其中被劃為右派者有15人,這還不包含黨、團內受各種處分者,這些人大都成為以后各類政治運動的對象。
我已處于逆境,自知不宜與李老師聯系,師生如隔兩重天。1957年10月初我被懲罰性地分配到撫順煤礦業余學院,受工作考查一年半的處分。剛到的半年里,我看到單位上一個一個的右派分子被送去勞教,內心十分恐懼。后來我僥幸留下,被正式宣布為右派分子,在單位監督勞動,工資每月29元。開始,我為一位講高等數學的老教授助課。不久,這位老教授劃為右派,也被送去勞動教養。由于數學老師短缺,這時才由我代替他授課。我埋頭、老實、小心地工作。當時的領導還算重視我的意見,使我在高等數學的教學與建設上發揮了一定作用。我“賊心”不死,沒有忘記李老師教的半純函數,課余不停地學習鉆研。
撫順雖有新華書店外文部,但是絕大多數外文書都是俄語的,更少見數學外文書。市圖書館、煤礦局圖書館內數學專題研究的書更難找尋。我只能應用手邊僅有的一點點資料,工作的展開十分困難。這時,我知道李老師的好友熊慶來教授已從法國來到中國科學院數學研究所。我去信向他老人家請教,不久,他不但寫回信鼓勵我,還寄來他的多篇論文,包括他厚厚的、已發表的博士論文。至今我還珍藏著熊老給我的信,和他送給我有親筆簽名與印章的博士論文。此時也不忘李老師的教導,要將數學論理論與實際相結合,于是我開始學習彈性理論。我的工作與生活還算安寧,大部分時間用于教學,教學對象大部分是產業工人,少數是技術人員,雖然有不可避免的歧視,但是我和學生是融洽的,他們對我是尊重的。
1958年大躍進,我們學校由業余學院提升為全日制大學——撫順工學院,還設有夜校部,我主要在那里教學。1960年春,我的工作考查一年半的處分已到期,于是向學院申請撤銷處分,沒想到迎來的是一年零八個月的校農場的勞動改造。
我原以為農場比較安靜,我帶了十來本書,準備好好讀點書。現實與我的想象大相徑庭。農場坐落在郊區的一個山溝里,我平時的任務是和牛倌放牛,共有近20頭牛,5頭驢。每天放牧至少要跑動四五十里山路,開始每次回到屋里,全身似乎散了架,吃完晚飯就倒到坑上。農忙還要和學生一起參加勞動,有時還要作為反面教材接受學生的批判。在學校農場近兩年的日子里,我的數學研究徹底荒廢了,心身也受到極大的傷害。
1962年學院下馬,又回歸到業余工學院。次年摘掉了右派的帽子。1963年路見可老師在《數學學報》發表了彈性理論的論文,我查出了幾個小筆誤寫信告訴他,他居然在學報上又發表更正,對我表示謝意,這無疑對處于逆境中的我是大有裨益的,也是對我很大的鼓勵。日后,我與路老師在英國出版了英文著作Mathematical in Theory Periodic Plane Elasticity(平面周期彈性的數學理論),并且受到德國數學家D.H.Begeh的高度評價。
1965年撫順工學院又在業余學院的基礎上重建,秋季招了一批新生。此時,階級斗爭的形勢越來越嚴峻,我的日子也越來越難過。我是被貶為辜負了黨的培養,墮落為反黨的廢品。批白專道路,批反黨反社會主義思想與立場,是鐵定少不了我這個“老運動員”的。躲在寢室內鉆研數學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幾乎趨近于零。

文化大革命的來到,給我帶來更大的災難。開始是停課,一切正常的教學工作都終止了。我被隔離反省,紅衛兵抄走了我心愛的數學專業書籍和存折,更使我心痛的是,抄走并焚毀了我積累近十年的數學論文手稿,這使我頓時感到一切都完結了,多夜不眠,產生過要自殺的念頭。不久,我被作為牛鬼蛇神關進了牛棚。牛棚設在幾間小教室里,每間20多平方米,里面住著近10位難友,都在地板上開鋪,每個鋪旁邊放置著學生課桌與課椅,以供無休無止地寫自我檢查與自我批判之用,同時鼓勵相互揭發其他老師的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行,作為立功的表現,以求寬大處理。入牛棚的第一次晚上,專政隊將難友挨個叫入“審訊室”。我是第一個被叫入的,先是加以“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炮打無產階級司令部”等罪名進行辱罵,然后幾個紅衛兵一擁而上,用木板、鞭子將我一頓暴打。當時我被打得大便失禁,腰部韌帶也被打傷了。第二天上午,紅衛兵仍然強令我去擔水打掃廁所。以后每天早請示與晚匯報,向毛主席畫像懺悔自己的“罪行”,并且還得忍受紅衛兵的噴氣式折磨。每次總有人昏倒在地,我自己也昏倒過好幾次。
頻繁的、花樣翻新的批斗會更恐怖。每次批斗會,難友都得全部參加,或作為被斗主角,或作為陪角。都得頭戴高帽和胸前掛大牌,帽上與牌上都標有罪名:“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反動學術權威×××”、“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地主分子×××”……會上狂呼怒吼,叫罵“打倒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或反動學術權威、反革命分子、地主分子、右派分子……)”;“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頑抗到底,死路一條”……不僅拳打腳踢,還用木棍和鋼鞭,每次這種批斗后,總有難友死傷。
這種苦難的日子,從1968年8月末開始一直持續到1969年末。除了恐怖只有恐怖,思想和肉體都受到嚴重的創傷。我的體重從原來的130斤降至60余斤。1970年初,我剛從牛棚里出來,又以“五七戰士”的動聽身份下放農村勞動,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在下放農村之前,我到新華書店購買了《赤腳醫生手冊》、《農村電工手冊》、《農村木工手冊》等等。
根據我的請求,讓我回到湖南老家落戶。當時我已36歲,還是一個人,依附在年過古稀的老母身旁。我被分配在縣城郊區的一個公社磚瓦廠勞動。林彪事件后,有些松動跡象。我又逐步恢復了多年不得不中斷的半純函數與彈性理論的研究,并回憶、整理與編寫我被焚毀的論文。為了結合實際,我翻譯了著名的美國研究生教材《控制系統導論》80余萬字,1981年在湖南科技出版社出版。我還認真讀了一些電子電路以及集成電路的書,翻譯了當時美國電子名著——Rodney Sorkin的《集成電子學》,想為日后找工作做準備。1974年初,我聽說一家電子廠準備制造集成電路板,需要這方面的技術員,就貿然前去聯系,當時廠里人事部門表示歡迎。待我的檔案寄到廠里,卻遭到斷然的拒絕。后來才知道,當時這些技術被視為先進的保密科學技術領域,我這種人是絕對不能進入的。
“四人幫”垮臺后,我將以前的研究成果編寫成了幾篇論文,并將其中的兩篇分別寄給中國科學院數學研究所的《應用數學學報》與力學研究所的《力學學報》。這兩篇論文的發表,為1979年我晉升高級職稱作了有力的鋪墊。
1977年夏,我去看望李國平老師,剛向李老師與師母致以問候,想不到李老師劈頭就給我任務:“郭友中已從冤獄中出來了,現在沒有戶口、沒有工作、沒有工資、沒有油糧票。他如今住在漢陽,請你到漢陽替我給他送50斤糧票和50元錢。”聽到這個消息太意外了。郭友中和我都是李老師的學生,以前是朝夕相處的學友。1967年我回湖南探親路過武漢時,是他接待了我,是夜我們還睡在一個辦公室里。以后聽說過他作為中國科學院武漢數學研究所“白專道路典型”,遭到殘酷的批判與斗爭。接著造反派又捏造“李國平全國性叛國集團案”,他被牽連進去,被捕入獄,判刑20年。我一直關心著他的命運,突然聽到他已從冤獄中放出來的好消息,特別是李老師夫婦的關懷,怎能不驚,怎能不喜呢!我沒有在李老師家多停留,接過人民幣與糧票,就徑往漢陽。他見到我時,人很淡定。我們一塊聊著天,回憶過去自己和師兄弟的苦難,李老師的艱難和對我們的關心。回憶著在文革中,18個月不分晝夜大會小會被批斗,曾被辱罵:“知識分子是狗屎,比狗屎還要臭,狗屎尚可肥田。李國平、郭友中連肥田用都沒用。”還講到在文革中,滿懷愛國心從美國歸來的北京大學數學力學系教授董鐵寶,在學校附近的樹上上吊自殺;空間物理學家、中國科學院地球物理所所長趙九章,在中關村家中服安眠藥自殺;火箭燃料化學家肖光琰,不堪刑訊逼供服藥自殺等等……
1977年末,我托好友將我在中國科學院武漢研究所刊印的兩篇論文,與一疊《控制系統導論》的手稿轉交到中南礦冶學院人事處,其中顯示李國平教授是我的老師,也表明我的論文是在李老師指導下完成的。人事處對我的調動請求,當時請示院長羅拉。羅拉院長曾經擔任過武漢鋼鐵總公司的領導,深知李老師的聲譽,對李老師十分敬重,立即明確表態,接受我要調入中南礦冶學院的請求。這樣,我終于在1978年初,由遼寧撫順調到中南礦冶學院,從而結束了從1970年至1978年長達8年下放農村的生活。這8年,我等于生活在數學研究,特別是半純函數與彈性理論研究領域的沙漠中,只有零長進。人生美好的時光就這樣白白地流逝了,此時,我已44歲。
(作者為中南大學退休教授)
(責任編輯黃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