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納森·艾維 蘋果背后的男人

吃飯、喝酒、睡覺、工作、旅行、放松、閱讀、聽音樂、看電影、購物、約會……，喬納森·艾維設計的產品貫穿了普通人日常生活里幾乎所有事情。許多人花在他的產品上的時間比跟家人在一起的時間還多；一些人愛這些產品更甚于愛家人。多年來，由于艾維羞怯的性格和蘋果近似偏執的保密政策，這個設計了iMac、iPod、iPhone和iPad等產品，用創新塑造了當今時代的設計師，幾乎完全隱沒于人們的視野之外。但幾個月前，艾維終于在硅谷蘋果總部接受了人生中第一個深度采訪，此時離他擔任蘋果首席設計師已經過去了近20年。

我去采訪的那天早上，從太平洋吹來的厚重云層遮蔽了陽光，金門大橋也黯淡了下來，幾個月沒下雨的加利福尼亞迎來了一場狂風暴雨，仿佛喬布斯的幽靈在發出憤怒的嘶喊。要知道他一直不喜歡蘋果高層接受采訪。從蘋果總部的某個全白裝修的會議室往外看，硅谷南邊的280號州際公路已經成了一條小河，平日川流不息的SUV都不見了蹤影。剛過早上10點，一個技術部的負責人開門走了進來，一臉正經地幫我找了一袋兒伯爵茶包。

然后艾維也面帶微笑跟著進來，“Hello，歡迎。”手里拿著一杯啤酒。艾維的長相屬于最普通平凡的那種，或許你以為自己能在街上認出他，但事實上你不會，如果他不是艾維，你很難記住他的樣子。艾維不算高，體形微胖，禿頭，臉上掛著兩天沒刮的胡楂，穿著海軍polo衫、帆布褲子和沙漠靴，像個度周末的中年男人。他說話很溫柔，語速很慢，帶著英國埃塞克斯口音，完全不像在美國生活了20年。

艾維那天的心情不錯，大概是因為是他47歲的生日。當然了，他也很喜歡這個采訪系列的理念，他認為自己更像一個工匠而非設計師。“產品和制造商是分不開的，你只有先了解它們是怎么制造的，才能真正認識它。在我開始考慮每個細節外觀之前，我要先搞明白它們有什么用，運行原理是什么，應該用什么材料。我很高興越來越多設計師開始這樣思考問題，這很棒，它代表工匠精神在復蘇。”

艾維從父親那里繼承了對于技藝的熱忱，他還拿不穩螺絲刀的時候就已經注定要當一個工匠了。艾維的父親邁克爾是一個銀匠，后來成了米德爾塞克斯理工學院的講師，主講工藝設計和工藝技術。艾維的童年伴隨著一次又一次把父親的作品拆散后努力拼裝回去的記憶。“想要了解一個東西的構造，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毀掉它。拆裝收音機很容易，但我記得有次把一個鬧鐘拆掉以后，我怎么也裝不回去，發條非常不好纏。”

30年后的某天，他突發奇想拆掉了自己的iPhone，只是為了試驗自己能否把它裝好。這種對于技藝的熱愛是艾維與喬布斯所共有的，他們發展出了一種現代資本主義社會迄今為止最具創造力的合作關系。這兩個人用不到20年時間，將蘋果從一個瀕臨破產的品牌發展成了地球上市值最高的科技企業。

“我和史蒂夫經常花上好幾個月的時間對一個內部零件反復琢磨，雖然絕大多數用戶一輩子都不會看見那些產品的內部結構。”艾維笑著說。事實上蘋果從里到外精益求精的作風早已聲名在外。“從功能性上來說，它們并不會增加什么益處，我們這么做只是因為我們喜歡，我們想知道我們能把一件產品做得多好；如果在細節上敷衍了事，就算沒人看見，對我和史蒂夫來說都是一種失敗。”

艾維把自己所有產品都以“i”命名，他在聊天中卻很少提起“我”這個單詞。在聊天中，他一直在談他的團隊和喬布斯，用的是“我們”。當然了，這不是什么公關口吻。“我不喜歡被人單拎出來，設計產品、設計工藝和制造產品都要靠團隊。”

毫無疑問艾維是一個低姿態的人，他的言行舉止完全不像一個拿著全世界最高年薪的頂級設計師。他只有一棟房子，在舊金山的太平洋高地，他的鄰居有甲骨文的CEO拉里·埃里森、Paypal的聯合創始人彼得·泰爾，還有尼古拉斯·凱奇。他跟自己的英國妻子海瑟爾·佩吉一起住在那里，佩吉是一個作家兼歷史學家，他們有兩個兒子。艾維不喜歡拋頭露面，他跟他的設計團隊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現在公眾視野里是在2年前，他們集體出席并領取了DAD頒給他們的設計大獎。

在設計風格上，艾維討厭浮夸和小題大做，喜歡把事物最簡單的一面呈現出來，從他的產品上你很容易認識到這一點。任何人都不能否認，蘋果不僅僅帶來了技術上的革新，還帶來了一種極端簡潔優雅的科技審美。iMac顛覆了普通PC的復雜結構，讓個人辦公環境變得簡潔高效；iPod讓你能把幾千首歌裝在自己的口袋里；iPhone的全觸屏概念打翻了要把整個鍵盤放在手機上的黑莓；3歲的孩子現在都會玩iPad了。

艾維對簡單的熱愛同樣引導著他的日常愛好和生活態度。他喜歡收集那些在設計上追求簡潔、在制造上追求一體成型的汽車。他有幾輛賓利和一輛1960年代的銀藍色阿斯頓·馬丁DB4。青年時代，艾維非常喜歡汽車，這最終讓他決定當一個設計師。高中畢業后，他在倫敦上了好幾個汽車設計課程，包括皇家藝術學院。但很快就轉變了想法。“班上有好多汽車狂，他們連上課的時候都會學發動機的嗡嗡聲，教室里吵死人了，畫圖的時候也安靜不下來。”艾維回憶起這段經歷時還會頭皮發麻。后來他去了紐卡斯爾理工大學，學習工業設計。他在那里完成了許多優秀的作品，其中包括一部電話和一架助聽器，因為設計精良曾在倫敦設計博物館里展出過。

大學畢業后艾維去了Roberts Weaver設計工作室，因為這家工作室贊助了艾維的大學學費。一年后他加入了新興設計工作室Tangerine，在那里他充滿激情地設計了從微波爐到牙刷的一大堆東西，但很快就遭遇了理想幻滅。艾維發現自己無法忍受為那些在審美和價值觀上與自己不合的客戶工作。在一個雨天，他開車去了胡爾城向客戶展示他設計的新款盥洗池和馬桶，結果他的作品被嘲弄為既“過于現代”又“太貴了”，這件事成了壓垮艾維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離開了Tangerine。

再造蘋果

在學生時代，艾維第一次認識了蘋果，當時他覺得自己“不擅長用電腦”，“有技術恐懼癥”，而蘋果用鼠標就可以直觀使用的操作系統讓一切都變得簡單易用。在Tangerine工作時接觸到的所有客戶中，艾維唯一欣賞的也是蘋果。他曾給蘋果提供咨詢服務，并參與了1991年上市的便攜電腦Powerbook的早期設計。后來蘋果給了他一份為期2年的全職合同，艾維有些猶豫，因為蘋果那時境況不佳，但1992年他還是在合同上簽了字。

在蘋果的最初幾年艾維感受到了深深的挫敗，那時蘋果的產品都非常“無趣”，比如現在沒幾個人記得的Newton。那時蘋果并不是很看重設計這塊，艾維也好幾次提出了辭職。但到了1996年，情況變了，1985年被踢出蘋果的喬布斯回來了，他回來拯救這家瀕臨破產的公司。喬布斯發現了艾維的天才，兩人從此開始并肩改造這個在他們看來既乏味又懶惰的世界，至少是他們能改造的那部分。

艾維的設計工作室在蘋果總部的一角，那是一棟看起來很不“蘋果”的鋼筋混凝土建筑，覆蓋著不透明的米黃色玻璃幕墻。這棟建筑只有艾維、他的團隊和蘋果的高層可以出入。“在這里你能看到我們正在開發的所有東西，所有的設計、所有的原型機都在這里，這里是最高機密。”艾維說道。

他的設計團隊來自英國、美國、日本、澳大利亞和新西蘭。“比你想象的要小很多，差不多15個人，我們在一起工作了快20年。時間積淀很重要，我們可以直言不諱地對彼此的設計提出批評，這里沒有阻礙人們交流的自我之墻。”工作室內部的大型開放式辦公室風格跟艾維設計的蘋果產品一樣，使用全白色的極簡裝修。中間有一條很大的原木長凳，跟蘋果商店里用的那種差不多，上面擺滿了新產品的零部件。當一個設計出爐時，他們會用數控機床制作原型機，然后放在這里。“跟我工作的所有人都分享著對工匠精神的熱愛與尊重。”艾維對此很自豪。

在一個新項目開始時，艾維會首先在腦子里設想它該有的外觀和需要包含的功能。他在一些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的地方尋找靈感。還記得第一代iMac那半透明的機身嗎，艾維在一家生產果凍豆的糖果廠里找到了靈感，這成了他第一款重量產品。為了給Powerbook打造外殼，艾維專門去日本研究了那里的鋼鐵廠工人怎么熔煉、切割和打磨金屬，最后他設計出了全世界第一款使用鋁合金超輕機身的筆記本電腦，與那些笨重的塑料外殼簡直是云泥之別。

在設計iMac電腦的支架時，艾維花了“數不盡”的時間來確定它最后的外形，因為“想要把這種功能性部件設計得簡潔、自然又渾然一體是很困難的”。當他完成某件產品，即使是那部標志性的、完美無瑕的第一代iPod，他也曾無數次自問：“我能把它做得更好嗎？”艾維笑道：“這就是只屬于設計師的痛苦。”

喬布斯跟他分享著同樣的苦痛，不同的是喬布斯把這種痛苦延伸到了很多設計之外的地方。艾維想起了他跟喬布斯的無數次旅行。“我們到了要去的地方，找好酒店，辦好手續，到了房間，我通常會習慣性地把包扔在門口，然后先什么都不做，坐在床上休息一下，等史蒂夫給我打電話，‘嗨，喬尼，這家酒店太爛了，走，我們換一家。’”

喬布斯對蘋果的影響至今仍然很大，在我跟艾維見面的那間屋子外面的墻上，印著喬布斯的語錄：“如果你做出了一個很棒的東西，保持水準，別在美夢里耽誤太久。你需要關注的永遠是下一次。”是什么讓這兩個人的合作如此令人振奮？畢竟他們有很多地方并不合拍。艾維待人和善且富有紳士風度，他有無數天才想法，又保持著溫和、幽默感和自謙。至于喬布斯，從來沒人說過他是個好相處的人。“當我跟史蒂夫看著同一件產品時，我們看到的和感受到的是差不多的東西。我們會問同樣的問題，對答案有著同樣的好奇心。”

喬布斯是不是如人們所傳的那么刻薄？現在有很多關于他公開羞辱責罵普通員工和管理層的故事。“你知道，有很多關于喬布斯的書，但我沒從它們那找到我了解的喬布斯。確實，他對很多事都會發表手術刀一樣犀利的見解；確實，他的話會讓人感到很疼；確實，他總是問：‘你覺得這夠好了嗎？你覺得這樣對嗎？’但他是一個無比聰明的人，他有很多宏偉而大膽的理念。很多時候我們一籌莫展，遲遲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他總是相信我們最終會做出偉大的東西。唉，真是讓人懷念的時光。”

毫無疑問艾維是一個極其成功的設計師，而iPhone則可以說是他最偉大的成就，這個手機名字已經成了現代社會最著名的文化符號之一，但艾維最珍視的是他和他的團隊一直秉承的理念。那就是消費者并不像通常想象的那么沉迷于庸俗和低價，他們對美好的東西也有強烈的渴望。

“我們身邊滿是一堆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從質量到設計都極為低劣的產品。或許你會認為使用它們的人跟制造它們的人都不在意這些丑陋。但我們證明了，人們是在意質量和設計的，這不僅僅關乎大眾審美。我們證明了，人們依舊需要那些能站在他們的角度思考、質量上乘的產品。我們制造和賣出了無數部蘋果產品，它們外觀優雅，品質精良，我們的成功象征著純粹、坦誠和人文關懷的勝利。”

或許事實真的如此，但現在同樣有很多批評，矛頭直指蘋果封閉的操作系統和特立獨行的硬件標準。“噢，看這個！20美元一個充電器，成本也就2美元吧！”當然了，充電器和iOS的事跟艾維沒什么關系，蒂姆·庫克和蘋果的軟件工程師負責制定這些策略，艾維自己在更換iPhone 5時，也不得不換掉了家里所有的連接線。艾維表示：“我們的產品有一個很顯著的特征：它期望成為用戶獨占的設備，蘋果不支持二手交易。”那舊的iPhone怎么辦？“嗯，事實上我用的手機都不是我的，它們是蘋果的財產。”

至于蘋果的定價策略，艾維指出，人人都想要那種能改變生活的產品，但想要開發出之前沒人想象過的產品，成本是極其昂貴的。此外，想要以蘋果的高標準來制造它們，也會讓成本爆炸。艾維笑著說：“當然了，我要跟你說的不是成本，恰恰相反，我要跟你說的是我們制造它們的方式。”他拿起自己的iPhone演示了一下它的制作工藝。“你能看到，它的機身是用整塊鋁合金一體成型打造的。然后會進行第一次鏡面打磨，整個框架非常完美。邊框的斜切是用金剛石切割器完成的，這種切割器壽命很短，所以我們必須找到一種能大規模生產的方法。你看這個相機鏡頭，用的是藍寶石水晶。再看看SIM卡槽附近的細節，這一切都太棒了不是嗎？”

沒錯，細節都非常完美，但別忘了這一切都是要花錢的，而且還有一些別的東西艾維沒有提到。如今蘋果已經通過這些極具創新的產品打造了自己的市場生態，沒有哪個制造商能夠挑戰蘋果的市場地位，即使是三星也不行，而這意味著蘋果在很大程度上壟斷了定價權，而消費者只能乖乖買單。蘋果每年賣出超過2.5億部電子設備，迄今為止用戶已經通過iTunes商店下載了超過250億首歌曲和10億部劇集，這些成績給蘋果帶來的利潤能讓其他的競爭者哭泣。

下一個是什么？

現在科技產品跟人的聯系越來越緊密，下一波創新集中在可穿戴設備上。谷歌有了Google Glass眼鏡；三星和索尼的智能手表也已經上市。蘋果會推出自己的iWatch嗎？“很明顯，關于我們的工作重心，有一些謠言……當然了，我是不打算討論這個問題的。這就像一個猜謎游戲，不是嗎？”聽起來他手腕上戴的積家手表很快就會被某個新玩意兒取代了，說起那塊積家表，艾維為了一場慈善拍賣親自設計了它，同一款型全世界只有3塊。

這也是科技帶來的麻煩，它變化得太快了。在你以為自己已經搞到了最好的設備時，總有更新、更酷、更快的東西跳出來，當然了，大部分都是艾維設計的。不過對蘋果的億萬粉絲來說這不是壞事，艾維設計的東西越新，他們越喜歡。但這樣真的好嗎？艾維看到蘋果粉絲熬夜排隊買最新的iPhone時，他有沒有為人們這種狂熱拜倒在科技祭臺前的行為感到一絲絲的不安？電話永遠只是電話，不是基督再臨。“人們的反應并不是針對這些產品，他們在回應某些更稀缺而珍貴的品質：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有一伙人在努力做出有趣的產品，他們做到了所能做到的最好，而他們的產品展現了他們對思維傲慢和簡單粗暴的反抗。”

這一刻，我突然發現，在艾維刻意保持的低調公共形象后，隱藏著一顆堅定的心。面對喬布斯死后蘋果公司高層之間在理念上出現的分歧，他有絕對的自信和決心去贏得屬于自己的勝利。

毫無疑問，現在科技界對蘋果的抄襲、借鑒和“致敬”是非常具有話題性的，當我問起艾維他是否感到沮喪時，他的情感突然猛烈地爆發了。“這是盜竊。”他沉聲道，“他們抄襲的不僅僅是設計，還有我們花費了無數時間和心血抗爭得來的東西。只有當你最終完成了你想要的東西，你才會覺得‘這值得讓人追求’。為了追求這些東西，我們花費了數年的時間，投入了大量金錢，忍受了無數痛苦。”

艾維形容喬布斯“是我最親密的朋友”，他發現“談論喬布斯對我來說是一件奇怪又困難的事情，因為我根本沒感覺到他已經去世一段時間了”。或許這里還有另一個原因，喬布斯死后，蘋果正在經歷難關，至少就它一向秉承的高標準來看，現在蘋果的表現不佳。這家公司至今沒有找到新的突破點，Apple TV沒有掀起一場家庭娛樂革命；沒有iWatch；公司的股價持續下滑，已經不再是全世界市值最高的公司。許多人推測喬布斯的離去讓蘋果魔力不再，并形容蘋果已經是個“陷入困境的帝國”，它過去推出了顛覆性的卓越產品，如今已經耗盡了自己的創造力。

如果這是真的，如果蘋果不再具有過去那種神奇和活力，艾維會放棄嗎？“是的，我會停下來。如果真的變得如此，我會更愿意在家里為我自己和我的朋友設計一些東西。”但他又補充道：“不過我不認為這種事會發生。我們正處于一個偉大時代的開端，有許多偉大的產品還在等著人們去開發。想想今天技術能幫我們做些什么，想想未來它們還有什么樣的可能性，在遠方我們甚至看不到什么限制。它才剛剛起步，如此嶄新。”

更重要的是，在這么多年的艱難前行之后，艾維依然保持著一顆饑渴的內心。“在蘋果，認識到自己的無知已經成為一種樂趣，你會明白‘喔，我們會學會這些，完成這些，然后我們會做出一些偉大的了不起的東西。’蘋果當然不是完美的，就像其他所有公司一樣。但我們有某種寶貴的品質，這差不多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出自本能的東西，我們明白我們在做什么，為什么我們要這么做。我們分享著同樣的價值觀。”

所以，最好的喬納森·艾維和最好的蘋果還會回來的，對吧？“我希望如此。”他大口地喝著那杯已經涼了的伯爵紅茶，從他的秘密工作室里看著加利福尼亞今年的雨。對于設計師來說，明天永遠是新的一天。